18 那个看上去不到20岁的少妇用一种温和的声音问道,你找谁? 谭渔朝后退了一 步,他朝外看看,又朝身后的门看看,他想验证一下是不是自己开错了门,没错。 他开的就是他的门,他回过头来看着少妇说,没错。他说,你是谁? 你咋在这里? 少妇似乎突然明白了,她用女人那种特有的口气惊讶地说,呀,你就是谭渔老师吧 ?请进请进。她慌着来帮谭渔提东西,但被谭渔拦住了。谭渔说,我自己来。 谭渔弯腰把东西拎进屋里,他站在那儿,看到屋里原来的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单人硬板床已换成了席梦思,靠门的墙角里放着一个立柜。下面是一些简单的饮具, 煤气灶上正燃着蓝色的火苗,火上放着一个钢精锅,锅里冒着热气,这俨然是一个 居家过日子的样子,不但过日子,看样子他们还要在这里生儿育女! 这就是使我感 到安稳的屋子吗? 这就是我渴望的那片空间吗? 少妇这时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说,你 坐呀,谭老师。 谭渔在恍惚之中接过那杯茶水,他说,你咋知道我是谭渔? 咋不知道,汪洋不 断地给我说起你。汪洋? 谭渔说,你是汪洋的爱人? 是的。少妇脸红了一下说,你 坐吧。 谭渔没想他一下就猜中了,他的手有些颤抖。 茶杯差一点从他的手里掉下去。她就是汪洋的新婚妻子? 是的。汪洋两年前终 于和他的老婆离了婚,现在汪洋住进了他的房子,汪洋和他的女人占去了他从来都 认为不会被别人占去的空间! 谭渔按住内心的愤怒说:汪洋呢? 少妇说。去张家界 旅游去了,跟王主席他们一块儿。 谭渔真想把茶杯掼在地上,凭什么,凭什么占我的房子? 可是面对一个不相识 的孕妇他又能说什么? 把她从这间房子里赶出去? 把她的东西从这间房子里扔出去 ?不,不能。再说,汪洋搬到这里来一定是领导的决定,不然,汪洋也不会搬进来。 他立在那儿,望着那个年轻的少妇,他突然有一种来到别人家里的感觉。他说,我 的东西都放在哪儿了? 少妇说,都放在楼梯间里。谭渔说,楼梯间? 你有楼梯间的 钥匙吗? 有,我给你拿。少妇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找出一串钥匙,他跟她来到楼梯间 的门口,他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打开那扇小门。 她随手拉亮了里面的灯。谭渔走了进去,谭渔看到他的书都一捆一捆地好好地 放在墙根。为了防潮,下面和四周都用了塑料薄膜,他回头看看.少妇仍旧立在门 口,在灯光里,她仿佛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谭渔说,你回去吧,让我在这里待一 会儿。 少妇说,要不要我给汪洋和王主席他们打个电话? 谭渔说,不用了,你去吧。 少妇说,那我做着你的饭了。哦,不用不用,你去吧。谭渔看着少妇离开房门,感 觉到少妇在他的面前说话小心翼翼的,他知道是因为那房子,愤怒在他的胸中冲荡, 最后化成一种无奈,他一直站在那儿,听着少妇的脚步声消失,他才关上了门。他 立在狭小的楼梯间里,他的用具他的书和他现在都拥挤在窄小的楼梯间里,他轻轻 地用手去抚摩那一捆又一捆伴随他多年的书,他抬头看了一下倾斜的房顶,眼泪就 忍不住地盈满了眼眶,这就是我的归宿吗? 他像个孤儿失去了亲娘迷失了回家的方 向,他仿佛立在漆黑的旷野里,立在寒风吹打着飘雪的街头,他无家可归! 他久久 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这就是我的归宿吗? 他再也忍 不住抽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门的声响,他抬起头来,他泪水模糊地再 次看到了那个少妇。那少妇惊慌地望着他,说,谭老师…… 谭渔没有擦泪,他走出去,快步走回房间,提起他的旅行箱和手提袋走出来。 少妇迎面站在那里.她惊愕地看着他从她的身边走过,少妇叫了一句,谭老师…… 谭渔在走廊门口站住了,他回身用潮湿的声音说,我没事。说完转身走进夜色 里。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他把那把黄铜钥匙忘在了这儿。 他提着旅行箱在夜色里伤心地往前走。街上那些卖小吃的吆喝声似乎离他很远, 他在夜色里一直往前走,迎着寒风,他的身边是一些南方的植物,南方的植物被人 们种植在花带里,周身落满了灰尘.可是这一切都跟谭渔无关,他只是泪水蒙咙地 往前走,泪水流下来,流过他的面颊,一直往下流,他没有去擦,任那些变凉的液 体去自由地飘落。 谭渔在不知不觉之中来到了颍河边,他走上了大桥,沿着桥栏杆一直往前走, 灰红的灯光把桥栏杆外边的空间照得无比深远,最后他在桥中间停住了,他想,我 到哪里去呢? 他感到了劳累。他放下手提袋和旅行箱,一对情侣骑着车子从他的身 边穿过。他想,他们要回家了,可是我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家了,连最后一片生存 的空间都被别人侵占去了! 他站在桥中间,望着远处朦胧的河道,他知道沿着这条 河能走回他的老家颍河镇,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可是,那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忘 恩负义的人,他和他的女人离了婚,他抛弃了他的儿子.他的爹和娘对颍河镇的人 说,俺没有这个的儿! 他沿着这条颍河能走回他的老家。50里水路。水路为什么要 比旱路多出10路呢? 因为河流的弯曲吗? 是的,因为河流的弯曲。可是在这个漆黑 的夜里他能回去吗? 不能,他无家可归了,在这辽阔的土地上却没有了他的驻足之 处。让我变成一只鸟吧! 变成一只鸟在黑暗里飞翔吧! 我这样沉重的身体能飞起来 吗? 从一个高处往下一跳我就能飞起来吗? 是的,比如现在我迈过桥栏杆往下一跳 我就飞起来了。 谭渔弯腰从脚边提起手提袋,把胳膊伸到桥栏的外侧,他手一松,手提袋就落 了下去,许久他才听到了手提袋撞击河水的声音,是那样的悠远,那声音仿佛从山 涧里传上来似的,我就这样落下去吗? 就这样让河水淹没我吗? 让桥边的石头撞烂 我的脑袋吗? 死,死吧! 死了什么都不讲了! 死亡是构成我的物质,死亡是吞噬我 的河流,死吧.让我死吧! 我死了,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吧,可又有谁知道呢? 明天有个渔人在河边捞起一具尸体,可是没人知道他是谁,他就那样躺在河滩上, 没有人认领,在冬日的阳光里他的肉体开始慢慢地腐烂,直到最后被几个渔人匆匆 地埋掉! 那就是我吗? 我就这样在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死吧, 让我死吧,时间对我已不存在,我已属于死亡,死亡是焚烧我的火焰! 烧吧,烧掉 我吧! 我的泪水已经流干! 结束吧! 他提起旅行箱,他要让这个伴他多年的伙伴先 做一次飞翔! 这时从桥的南边驶过来一辆车,汽车强烈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那辆车在他的跟前慢下来,有一个声音喊道,陈城陈城,陈城走了。说着那车就在 他的身边停住了,从黑暗里走过来一个青年,青年说,陈城去吗? 谭渔说,陈城? 青年说,是的,走吧,就剩最后一班车了。说着他上来就接过了谭渔手中的旅行箱, 那个青年推了他一把说,走吧,再不走就没车了。谭渔就这样在恍惚之中走上车, 在车里他看到一片灰色的面孔,他想,这些人都是同他一块儿准备张开翅膀在空中 飞翔的吗? 他的手提袋已经丢下去了,可是为什么听不到它的翅膀在黑暗里颤动的 声音呢? 中巴车把他吐出来的时候,谭渔就看到那片城湖了。城湖四面展开,却灰 黑一团,中间就是他当年读书的陈城了。在远处闪烁的灯光里,谭渔看不见城湖的 模样。湖里的落叶都已经干枯,但粉色的藕茎还埋在黑泥里,农人们要等到春节来 临的时候才肯把藕茎挖出来,到那时能卖出个好价钱。兰草,你在挖藕吗? 兰草那 瘦弱的身子正在干枯的湖田里挖藕。湖水里的蒲子都已经被收割,但水里还有鱼, 还有支在水边的渔人那高脚的板棚子,他现在看不到那辽阔的水域,但他能闻到从 湖面上吹来的腥风,那腥风使他打了一个冷战。 他把旅行箱放在地上,裹了一下风衣。这时有个老头在灯光里骑着三轮走过来, 他说.进城吗? 谭渔哆嗦着说,进城。谭渔提着旅行箱上了三轮车,三轮就在灰暗 的马路上行走,车夫要沿着在湖中筑起的那条路把他的客户送到城里去。路上很远 才有一处灯光,那灯光无精打采。这就是我来过无数次的陈城吗? 这里就住着我的 儿子吗? 是的,这里住着我的儿子,儿子,爸爸回来了,爸爸千里迢迢从京城回来 了。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哪儿? 我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里灯光如海,那里人流如潮, 可远在偏僻的中原腹部的陈城却如此的荒凉,小城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眼前渐渐地 有了房子,渐渐地有了灯光,渐渐地有了卖小吃的吆喝声。谭渔感到身上又一阵发 冷。谭渔想。无论如何我得先吃点东西,我确实有点饿了。上一顿饭我是在哪儿吃 的? 在郑州,那个小饭馆里,一大一小两碗面条。叶秋,我恨你! 他对三轮车夫说, 停下停下。他给三轮车夫付了钱,朝路边的一个临时支起的棚子里走去,他在灯影 里坐下来,要了一屉包子和一碗馄饨,他不抬头地喝下了那碗馄饨,直喝得两眼流 出泪来,直喝得流出鼻涕来。 谭渔从兜里掏出手帕来擦了一下鼻子。这是他熟悉的街道。错对着的是一条小 胡同,胡同口上那棵老槐树使他记起来谷名泉家就在这里。他想,等吃了饭应该先 上谷名泉家去看看,给他一个惊喜的消息,一定要他5 万,要5 万! 谷名泉,你不 能手软,不能便宜了方圣那小子!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从胡同里走出来几个人,他 们之中就有谷名泉。他再一看,吃了一惊,那人群里竟有二郎,不但有二郎,还有 夏子! 二郎不是回新乡了吗? 他突然明白二郎骗了他,说不定二郎就没有出站,他 跟他坐的还是一趟车。还有夏子。二郎拍了拍身边的提包对方圣说,我也回去了! 原来二郎是演戏给他看! 二郎,你竟骗到我头上来了! 谭渔噌地一下站起来,但他 又慢慢地坐下了。 他想,我有啥权利去教训人家呢? 我有啥权利呢? 我兜里现在还装着别人的1000 块钱,那就是我的价值! 你们为什么要抛开我? 就因为我那两句话吗? 这还算本子 ?我只不过是对你们说了一句实话而已,范导,这就受不了了?去你妈的! 跟你们这 些小肚鸡肠的人打交道那才委屈了我! 你富有是你的,跟我有啥关系? 中国这么多 大款我又认识几个? 滚你妈的蛋吧! 我才不稀罕。我穷是我的,我又没让你们背着 抱着,中国这么多穷人你们又认识几个? 咱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命,谁又能替了 谁呢? 谭渔坐在那里,看着二郎和谷名泉他们握手告别,看二郎那喜气洋洋的样子 版权的事儿准是谈定了。他看着二郎和夏子上了一辆三轮车,他想,二郎你这小子, 又在打夏子的主意了。 二郎,你不够朋友,这事你不该瞒着我,从此我再也不理你,滚吧,滚蛋吧, 都滚得远远的吧! 谭渔一个人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一直到又来了两个吃饭的人他 才提着旅行箱往城里走。灯光一会儿把他的影子缩短,一会儿把他的影子拉长,他 一直走到城里,拐向往北的大街。有一辆三轮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车夫说,坐车吗 ?他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又过来一辆三轮车,车夫说,要车吗?在灯 光里他看了那个年迈的车夫一眼说,不要。那个时候他已经来到了通往北关的马路 上,那段路建在湖水中。谭渔越过一座石拱桥,在桥的两边他看到了荡漾的湖水, 再往前就是画卦台了,人祖爷当初就是在这儿画八卦的÷是的,画了八卦,就有了 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的象征了。在灰暗里他看不清那棵倾斜的柏树。真是奇怪,那棵 柏树你往哪儿看它就往哪儿倾斜。爹说,别多嘴,那是人祖爷的事儿! 有一次他领 着儿子在黄昏里从这里走过,远远地看着那棵柏树就会想起爹的话,可是现在他看 不清那棵树的面目了。 他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他连想都没想。就走上了去儿子他姥爷家的路,他 要去看儿子。 在他来到城北关的时候,他看到路边有一家镭射放映厅,放映厅的门边有七八 辆做买卖的车子排在一起,其中还有一辆烤红薯的车子,在渐渐寒冷的空气里谭渔 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这使他再次想起他的老爹和老娘。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 过红薯了,他真想吃红薯。他这样想着就来到了炉子边,这时他看到一个少年从炉 子后边站起来,他看到那少年就失声叫道,亮儿! 谭渔的声音有些哆嗦,他上前捉 住了少年的手,他说,你咋在这里? 那少年看他一眼说。我在这里卖红薯。谭渔说, 你咋在这儿卖红薯? 你不上学了? 我上学,今天是早期六,我替俺妈看车子。谭渔 说,亮儿。你不认识我啦? 少年又一次抬头看着他。但他没有说话。 谭渔用颤抖的手抚摩他,他说,亮儿,我是你爸,连你爸都不认识了? 少年后 退两步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几丝仇恨,他说,你不是我爸,我爸死了。 谭渔一下子被少年的话打晕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年吃力地拉起车子 往前走,他沿着马路走到一个胡同前停住了,少年可着嗓子喊妈。 一会儿谭渔就看到兰草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兰草说,咋回来了? 少年就朝谭渔 指了指。兰草顺着少年的手看到了站在灯光里的谭渔。兰草没有说话,她回头拉着 车就往胡同里走,谭渔看到少年跟在车子后面,少年在走进胡同的时候又朝谭渔看 一眼,之后,就消失了。 谭渔像一个雕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心里叫道。儿子,儿子,你真的不认 爸了! 我千里迢迢从北京回来就是为了看你,你不认爸了? 谭渔拎起旅行箱沿着马 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这样喃喃地说,儿子,你不认爸了? 他就这样说着走着,泪 水再次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到最后他来到了一座高高的石拱桥边,他走上了石拱 桥,在夜色里他看到了一道黑黑的城门,有风铃声从楼角的空间里传过来,之后, 他看到了城墙后面那黑浓浓的松柏了。谭渔自言自语地说,儿子,你真的不认爸了 ?谭渔这样说着走下拱桥,走过那道门楼,沿着两边长满松柏的神道往前走,他穿过 一道又一道门,然后穿过一片开阔的空地,又穿过大殿和二殿,在大殿和二殿的旁 边他没有看到一个人,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最后他一边思索一边来到了人祖爷的陵 墓前。 在黑夜里,谭渔再次看到了那如山丘一样的陵墓。他立在那里,感到陵墓前面 散发着热气,那是一堆白天还没有燃尽的香火,于是他就在那堆香火前蹲下来,他 拿起一根烧得还剩半截的棍子去翻动那堆香火,有无数的火星从中溅出来,而后又 消失了,他想,这就是天上的星星吗? 身下那片早已被香火烧焦的土地散发着热气, 这使谭渔感到了温暖,他用手摸一摸身边的石礅,石礅也是热乎乎的,他就在石礅 边坐下来,把背靠在石礅上,一切都是那样的温暖。谭渔坐在那里,感到四肢酸疼, 他想,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我要好好地睡一觉。睡吧,睡着了什么都忘记 了,孤独、眼泪和疲劳,睡吧。那么明天呢? 明天我要到哪里去呢? 我真的不知道。 靠在温暖的石礅上,谭渔望着夜空这样想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