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然出了天寿落水的事故,好在风顺水顺,船行迅速。连船家都说,很少有这 么顺的行程, 一定能在祭灶日前赶到广州。 不想进入粤省的第一大镇--他们必须在此换船的韶关,却出了麻烦。码头上竟 然一条大船 也看不见,问到船行,回道三天之后才会有船从下水上来。这样,他 们只得住进了码头边的 广泰发客栈,并选择了宿费较低廉的后楼。纵然如此,柳 知秋还是出高价要了一处供贵公子 使用的套房,里面的小屋由天寿母子住,外间 住三姐妹并置放行李,他与戏团头封四爷领着两个徒弟住在紧挨套房的一间大客房 里。 正赶上腊八。在京师时候,柳家的腊八粥在梨园行数一数二,孩子们谁不喝个 撑肠胀肚?眼下客中,也就别想了。那用做替代的肉糜菜粥味道怪怪的,天寿吃不 惯;和小香天禄他们同桌也让他不自在,吃了两口,就推开碗离了桌朝外走。娘叫 他多吃点儿他没理睬,听得父亲 说" 去散散心吧,别跑远" ,他已经出了门。 小香悄悄地撇撇嘴,天禄朝师兄挤挤眼儿,不想都落在柳知秋眼中,他斥责一 声:" 放肆! 做什么怪相! ……" 外面走廊一个沙喉咙的叫骂,压住了柳知秋的声音。" 哪儿来的混账小王八羔 子! 没长眼睛 呀?乱冲乱撞,去奔丧啊! ……" 柳知秋赶出去,看到楼梯角一人坐在地上,一个仆役扶他,他也不起来,正指 手画脚地对着 站在面前的天寿大骂。小小的天寿还没那坐着的人高,大眼睛里汪 满了泪,直直地望着这个骂人的,一声不响。这反而激起那人的愤怒,骂得更起劲。 想必是天寿在疯跑,撞倒了刚上楼的这位客人。柳知秋大不高兴,赶上去说: " 他一个小孩子,撞你总是无意,你怎么骂起来没完啦?" 随后跟过来的戏团头一看,惊呼起来:" 哎呀,这不是映村兄吗?你怎么跑这 儿来啦?" 客人也很诧异,赶快站起身:" 老四,是你呀! ……又到哪儿邀好角去了?" 戏团头指着柳知秋,得意地笑道:" 瞧瞧,这位就是京师梨园第一师傅柳知秋 !" 就有那么快,转瞬间,映村兄的长脸立刻变圆了,连连拱手:" 哎呀,有眼不 识泰山,失敬 失敬!" 戏团头又对柳知秋说:" 这位姓王名映村字毓俊,在粤海关当差,司会计。最 好昆剧,嗜曲 如命,时不时地还粉墨登场呢,在广东广州这样的南蛮之地,可算 是难得的知音了。" 王映村愈加谦和,得知天寿是柳知秋的独子,挨撞骂人的事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倒上下打量 着孩子好一番夸奖,沙哑尖细的笑声不断,并殷勤地请众人到他屋里 喝茶叙话,大有抱歉赔 礼的意思,柳知秋自然也不好拒绝。 客中等船最是无聊,有谈伴是很快意的事,况且茶点丰盛又精致,比菜粥强多 了,小天寿乐 得有吃有喝,在一旁静听大人们扯闲篇儿。 原来他们两下里并非同路,而是对开的船:柳知秋一行南下广州,王映村却是 离广州北上京师。王映村说起在海关得意的日子,真叫柳知秋大开眼界--想不到一 个粤海关监督署的小小会计师爷竟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比"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 银" 还要发达! 足见广州乃大 销金窟所传不虚,此去必能如鱼得水。 小天寿却是惊得嘴都合不拢:这回去广州,说好师傅教戏、他们师兄弟三个上 台,因为进了 趟宫称了供奉,每月酬金加到六百两,比宫里召请大班子的雇银还 多着四倍,让全家人兴奋了好些日子;可人家这儿说起钱,开口就是千就是万,简 直的把人听蒙了。 王映村很快又愤愤不平了,絮絮叨叨地说,海关内争权夺利相互倾轧,他受了 冤枉,竟被革除。戏团头听着听着就哈哈地笑了,说:" 罢,罢! 你不用往自个儿 脸上贴金,咱们老熟人还瞒得过我?定是分赃不均,狗咬狗,你的后台不硬,给人 蹬了,是也不是?如今那边的后 台不是倒了就是没了,你瞅准空子,携资入京再 寻后台,营谋复职,对也不对?" 王映村脸都不红,哈哈一笑,算是默认。这人又干又瘦,肤色黄黑,十足的尖 嘴猴腮,就连 深眼窝里的褐黄色眼珠,也像猴子一样灵活。他眨眨眼,话题一转 : " 听说京师贵官大佬没有不爱看戏、不爱像姑的,连内务府和六部堂官们,也 有好些人少了像姑吃不香睡不着,是不是?梨园子弟居处不亚于豪门贵宅,食则琼 筵玉几、一掷千金,出行则雕车映日、健马嘶风、裘服翩翩、绣衣楚楚……柳师傅 既是京师第一曲师,令郎决计是 名优坯子,何必远涉江湖,到广州来觅生路?" 柳知秋沉下脸,似要发作,却又和缓地微笑说:" 先生所说是私寓,我们乃是 科班,先师定 下规矩,代代相传,卖艺不卖身。" 王映村那如被蚕食过的疏眉直飞到额头上,惊讶道:" 啊呀呀! 这真是世人皆 浊我独清,世 人皆醉我独醒啊,佩服佩服! 我出言不逊,得罪了! ……" 这么一来,心顺情洽,戏迷遇到行家,梨园弟子说起技艺,越说越有劲,喝茶 添水,撤了茶点开饭,又是王映村做东,鸡鸭鱼肉外加美酒,又吃又喝地说到天色 转暗,仆人上灯。王映村打个哈欠开始发蔫,又极力挽留客人,说自己不过是瘾上 来了,过两口就好。于是王映村 自管躺去榻上过瘾,客人们自管坐在席边喝酒。 柳知秋悄悄问戏团头:" 他吸这个……鸦片 ,就不怕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