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册兵勇阵亡一千一百六十三人,南北乡勇溃败之后,阵亡者更难计数。他们 有亲属在营者,千辛万苦拖带其尸归葬,更多的则抛弃战场,骨肉狼藉,无人过问。 朱贵父子遗体是其部下残卒抬回绍兴大营的,又是这些部下集钱敛以棺木,并延请 了大善寺九位得道高僧追荐其 灵。于是各营效仿,都在演武场结坛,大作佛事, 白昼诵经,夜放焰口,或祭其主将,或祭其伙伴,整整十日,招魂之声与诵经木鱼 罄鼓声相和相间,令人凄然泪下。最是北勇总头目杨泳,年过古稀,须发尽白,也 在祭坛前哀哀痛哭,双目尽肿。他本是扬州名捕,得少林拳 真传,年过七十犹能 敌健夫数十,是臧师爷将他推荐给将军的,他又携高手弟子数十人来助 战,很是 英勇;但宁波一战,弟子们阵亡过半,他怎的不哭! …… 天禄摇摇脑袋,努力摆脱这些景象的缠绕,故作旷达地笑着继续说: " 这胆大胆小、有胆无胆,说它作甚! 要是上天降下这一大劫,专要为难为难 咱们中国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官民人等,那就是一句老话,叫做在劫难逃! 任是英 雄好汉也躲不过逃不脱! 朱贵父子何等忠心?杨泳老丈何等英勇?咱的葛姐夫何等 文武全才英雄了得?就连林大人也 算上,那样一个天下少有的治世能臣,不也拿 不出办法吗?……" " 你,你!"天寿气冲冲地打断师兄,怒目而视,说," 就经了个宁波败仗,怎 么就一点儿 血性都没有了?" 天禄一愣,刹那间脸涨得血红。 天寿话方出口便后悔了:二师兄虽说丑角出身,平日插科打诨、滑稽百出,没 个正经,但从来见义勇为、打抱不平,其实是个铁铮铮的汉子。自己一时激愤说出 这等伤人的话,大是不该! 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的了,不觉发窘,不敢再看天禄 的面色。却听天禄呵呵地笑了, 用文丑的白口连声说道: " 说的是说的是,有血性的汉子理当战死疆场! 不战死败了也该自杀才是,想 我天禄,吃了 败仗还要着脸活在世上,真真厚颜无耻也! ……" 天寿很难为情,赶紧解释:" 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天禄惨然一笑,忽然正色道:" 有血性的人都死光了,留下的全是一帮贪生怕 死、惟利是图或是庸庸碌碌、委琐龌龊的小人,这天下还有什么指望?可老百姓无 权无势、无衣无食,总得活、总得生儿育女过日子,你要他们怎么办?像殷状元那 样靠巴结逆夷招摇过市自然招人恨;可要他们逆夷一来便一个个都殉国都杀身成仁 怕也不合天理吧?……" 他的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慢," 这些理,如今我怎么 就都想不清楚了呢?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啊! …… "天禄长叹着,不知为何竟满眼 泪水,只觉得心事浩茫,无限惆怅…… 他只是一个微贱的戏子,不要说国家大事,就是市井小事又哪里容他置喙呢? 可叹他学戏学 得太多太精太认真,千百年的戏本子讲述的都是中国千百年的历史 和道德,他就中身体力行 ,竟比许多大夫士人更关心国家兴亡天下大事了。 山风挟带着阵阵松涛,扑进轩窗,吹散了楼座中的燠热和沉闷,天禄才从心潮 激荡中走出来 ,见天寿眼圈儿微红,神色惨然,正极力朝远处看,略一寻思,顿 时醒悟:他无意中提到了 殷状元。 昨天与英兰姐弟夜话时,讲到宁波败后,官府在绍兴昌安门下斩杀五名汉奸的 事。其中一姓顾的和一姓王的,都曾投效文参赞麾下。原来文参赞赤脚逃回曹娥江, 并非真的是逆夷追杀过来,而是这二人在长溪寺后偷偷放火,使得文参赞以为变生 肘腋,仓促遁走,带得将军大营也连夜退兵。此种汉奸,以一火而令官军大败,罪 不容诛! 另一个汉奸原是乡勇头目,镇海失陷,竟充当红毛乡勇,受逆夷伪命,专 来钉我炮门。凡大炮火门用铁钉钉入再浇以盐卤,就闭塞再不能发火。使我官军炮 火失利不能抵敌而败,作恶的汉奸岂能不杀! 另两名,便是殷状元和她的义子虞得 昌。殷状元是因为将两个女儿嫁给夷酋郭士立,虞得昌则因借其母 与妹之势擅作 威福了。 记得殷状元临刑之际,泼妇般大喊大叫,说老娘做的就是卖×生意,谁嫁女儿 给他了?卖给中国人也是卖,卖给夷人也是卖,哪条王法律条定了不许卖×给外夷 了?要是我该杀,那宁波城里所有卖粮卖菜卖肉卖杂物给外夷的做生意人都该杀, 为什么单杀我一个?不服! 不服! 你们当官的当兵的吃着朝廷俸禄粮饷,见了夷人 就跑,把我们妇人老小都扔下不管死活,这会子倒拿我这半老婆子顶缸! 不服! 死 也不服! ……人山人海围观行刑,开始还因这女汉奸满嘴荤话听得开心,嘻嘻哈哈 地乱笑,后来便都笑不出了,行刑场上一片沉静。行刑官令兵勇把殷状元的嘴堵上, 她还是跳脚挣扎不肯就范,直到把她的头斩了下来,脑袋滚出好远,一 双眼睛还 瞪得溜圆,满脸愤怒…… 天禄并没有说明详情,因为他一提到殷状元因汉奸罪被斩,英兰先就红了脸, 继而正气凛然 地说:" 这种无耻之辈,提她做什么! 没的污了耳朵!"弄得看样子 急着想要问点什么的天寿 也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眼下,是在观景楼上,只有师兄弟二人相对,天寿才叹息着断断续续地说: " 你既在宁波见过她,想必已经猜到,她就是咱家大姐姐媚兰……她于我实在 是有恩有义, 若不是她,我也活不到今天! ……只恨她不明大义,只拿钱当命根 儿,又分外拔尖儿好名, 落得这么个下场! ……真是家门不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