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宫大酒楼。无底洞。 卓一群走到门口,屋里的张有才、高峰和文清已经在桌旁坐下,兴高采烈地 一边说笑,一边点菜。她包里的手机似乎也来凑热闹,摸出来一看,是江河打来 的,她随手关上包房的门,站在门外僻静的过道里,接通了电话,“你好,江部 长”! “听说你刚完成了报业集团的一次收购行动,花了两个亿把时报和《尚报》 收到了报业集团名下,真是可喜可贺!”不知道是由于气愤,还是由于高兴,他 没有心思跟她客套。 “是啊。这次并购计划很早就给上面打过报告了,只是签字仪式拖到今天才 举行。江部长,改天请你喝喜酒吧!” “卓总裁,喜酒还是先留着。我转达一下江海市长对此事的关注和忧虑,他 非常担心你这样做破坏了尚京报业的生态平衡。本来,尚京报业以前三足鼎立, 虽然不怎么对称,但好歹也能起到一定的制衡和牵制作用,但现在你把另一条腿 也绑到自己身上来了,剩下两条腿一粗一细,极不协调,会不会导致尚京报业的 市场化走向畸型?” “三足鼎立,稳当是稳当,但始终行动不了,只能是鼎立在那里。而两条腿 的好处就是,尚京报业终于可以迈开步子走路了。直立行走,不是人类社会发展 的最根本前提之一吗?对于报业的发展也是如此。” “那我把你的话原样转告郑副市长,好吗?”江河有些恼怒,但听不出来。 “呵呵,江部长,我是开玩笑打个比方。我们此次并购时报,也只是一次企 业行为,只是经营战略上的一种合作,在办报的指导方针和报纸自身特色方面, 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我们的合作,只会促进尚京报业往更健康的方向发展。” “卓一群同志,正是由于你们集团跟时报的战略合作,在外人看来,就是一 种地方保护主义和垄断经营行为,毕竟从长远的发展来看,尚京报业需要像大西 集团和商报这样的外来新鲜血液。报业集团这样的做法,不仅会对更多的报业集 团投资尚京产生负面影响,而且会对整个尚京的投资环境选择不良的影响。不知 道你和你们的高层考虑到这些没有。” “我想,你和郑副市长的忧虑似乎是多余的。”她不打算再作任何辩解,本 想用一个“杞人忧天”塞住江河的嘴,但还是选用了一个舒服一点的“松木塞”。 “那我就向江海同志汇报你的意见吧。”江河郁闷地挂了电话。 卓一群把电话捏在手里,开门进去,屋里的几个人都愣愣地盯着她。她本能 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尴尬地笑着说:“怎么?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我们是担心你遇到什么难事了,想关心你。”文清眨巴着眼睛说。 卓一群摇摇头,面带微笑坐到文清与高峰之间的椅子上。“宣传部已经知道 我们的签字仪式了,江河刚才打电话来说了他和郑江海想说的一堆废话。他们才 来尚京几天,哪里懂得咱们尚京的‘国情’?跟他们解释,简直是对牛弹琴!” “老大,你别往心里去。反正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谁来说也只能咽下去, 不可能再反过来弄成生米了。”张有才习惯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把简单的事情 复杂化。 “你这是一堆正确的废话!”文清不屑地端起茶杯。茶很香,也很苦。 “他们虽然是领导,是上级,但涉及到企业经营的责任,谁也不敢真正下决 心来管。何况天下大势,你愿意合,我愿意合,不合做什么?没用他们一分钱, 他们管不着。”高峰把自己跟卓一群的分分合合,放在了天下大势的高度来看。 “峰儿说得有道理。这次签字仪式能顺利完成,多亏了李钟和他那个师爷东 方石不在,通过电话遥控,想联合王政和莫文娅起来唱反调,他还没那个本事。 再说,集团剩下的副总裁哪个也不愿意跟我过不去。所以,我打电话告诉李钟这 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没有二话说。咱们这一关好歹算是过了,往后就看我们几个 人怎么精诚团结,把自己的事业做大做强了。”卓一群端起面前的红酒。 “为老大所做的一切。”高峰碰杯的时候说。 “不,为我们将来的一切。”卓一群率先把高脚杯喝了个底朝天。 “唉,现在李钟和东方石还在人前人后自吹自擂呢。”酒精刺激下,张有才 竟有些感伤。 “有才,不是我说你,瞧你那点出息!他那不过是挣了虚名,我们这才是图 了实惠。把关系到我们切身利益的事业做好,才是真正的成功,那些虚名有什么 意思?不就是人家给你报销差旅费请你到台上人五人六地露露脸吗?有什么意思?” 卓一群的目光让张有才躲闪不及。 “我们这第一步是到位了,接下来老大有什么计划?”高峰已经离不开卓一 群的指令。 “接下来,当然是看文清的了。”卓一群微笑着盯着文清。 “看我什么?我不是跟你一样都成老太婆了吗?”文清忙着低头吃菜。 “文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时报并入集团,我们几个恐怕都是醉翁之 意不在酒,在乎的是你《尚报》,我们可都是你的股东。当股东盼的是什么?不 管报纸做得大还是小,股东永远最关心的是回报。现在,就到了《尚报》回报我 们这些股东的时候了。”卓一群轻轻地拍了拍文清的肩。 “我拿什么回报你们?《尚报》归了集团,盈利状况就一定能好转起来?我 不是莫文娅,没那本事把《尚报》做成第二家女报。”文清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我自有安排。如今摆在你面前,最大的竞争对手是《玩物报》,接 下来才是女报,你先把这个弄清楚就行了。”卓一群意味深长地夹起一只蟹螯放 到她碗里,“你要用好自己的钳子,该出手时就出手!” “你,什么意思?《尚报》以前的竞争对手也是那两家啊!”文清凝视着蟹 螯上的小齿。 “没进入集团以前,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们,现在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只管安 心把报纸办好,那两家有什么好的栏目和版面,多搞点拿来主义,多搞点克隆技 术。我,有才和峰儿会为你铺平一条康庄大道。” 卓一群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文清还是觉得自己是个丈二尼姑。直到几个 人都喝得醉醺醺地东倒西歪散去,她还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没完全领会卓一群 的意思。 开着车,夜里热乎乎的风让她烦躁不安,不断渗出的毛毛汗像蚂蚁一样爬满 全身。《尚报》。《玩物报》。这场商业上的并购,怎么散发着阴谋的味道?她 突然想到了东方石,也想到了他们的女儿。今天是周末,东方石出差应该还没回 来,谁去接女儿呢?他怎么没安排她去完成这个任务?那他是不是请他的父母去 接孩子了呢?她感到更为不安,赶紧拨通女儿的手机。这孩子的手机铃声怎么如 此忧伤?好像是电影《蓝宇》的原声音乐。作为一家时尚娱乐小报总编的她,很 快辨别出这支曲子的出处。 “喂——!本人已死,烧钱化纸,请留言。”女儿的声音让她毛骨悚然。 她把车紧急停靠在路边,带着哭腔焦急地喊:“宝贝儿!你怎么啦?我是妈 咪!你还好吗,快回答!” “妈咪?妈咪是谁?我已经死了,别来找我!” “鬼东西,不要跟妈咪开这种玩笑!你吓着我了。你在家吗?我马上来看你。 爸爸回来没有?你吃了晚饭没有?爷爷奶奶没去学校接你?”她把自己的担心全 部变成了不指望得到回答的问题。 “谁跟你们开玩笑?你们都死了,一个都不到学校来接我,现在还假惺惺打 电话来做什么?我正在十九层地狱,跟阎王爷告你们!” 她听到女儿把手机重重地砸在墙上或地上,心里凉了大半。手脚僵硬地启动 了跑车,愣愣地向仙湖花园冲去。 她气喘吁吁地冲到女儿的房间,清清蓬头散发地坐在床沿上,目光呆滞地望 着她,脸上一脸惨然的冷笑,面前的小书桌上摆着一瓶安定和一把裁纸刀。她惊 叫一声冲过去,抓起女儿稚嫩的胳膊,没看到伤口,又抓过桌上的安定,还没开 封。她一把抱住女儿的头,眼泪哗啦倾泻下来,嘴在眼泪鼻涕的包围下难看地扭 曲,发不出声。 “宝贝儿,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干傻事?”良久,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捧着 女儿的脸,急切地问。 “你们一个一个都不要我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女儿的声音,像是干枯的 树枝在风里发出的呜呜声。 “谁会不要你呢?宝贝儿!你是那么乖,那么美,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 心疼……” “别跟我提那两个老东西!”女儿板着脸打断她的话。 “你怎么这样说你爷爷奶奶?” “爸爸走的时候,叫他们今天放学到学校门口去接我。他们没车没关系,我 可以和他们坐破出租车,可他们居然叫我自己坐车回家吃饭,而且叫我最好坐公 共汽车。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虐待!他们,简直不把我当人!我的人格 尊严受到了侮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也是,明明知道我爸不在,为什么不开 车来接我?哼哼,你们都不要我了,我还不如死了……”清清一阵又哭又闹,扑 过去抓桌上的裁纸刀。 她用劲儿擒住女儿的手腕,把裁纸刀夺过来扔到门角。女儿还扑在她身上抓 扯哭闹。她再也抑不住自己的愤怒,一把将女儿推倒在床上,站起来靠在写字台 上,气呼呼地数落:“亏你还有脸说!就为这点事儿也要寻死觅活,这世界上的 人都死绝了!我看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爸把你惯得不是人了。人家比你小得 多的孩子,都是一个人天天挤月票车上学放学,你看到谁家里有车,谁在用跑车 天天送学生?叫你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怎么了?你爷爷奶奶这样做才是对的,应 该早点这样做才是对你好。我看你是活腻了。最好让你爸赶紧破产,没有跑车开, 没有这样好的房子住,让你天天挤月票车,连坐回破出租车都心疼钱,看你还会 不会动不动就寻死觅活!” 女儿哭累了,听着她的话,哼着鼻子不理会。她也骂累了,一屁股坐在床沿 上,更没心思再答理那个小混蛋。 母女俩僵持到半夜,房门锁响了一下,东方石拖着行李箱进来。远远地看到 女儿房里的情形,他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勉强笑了一下走进来。 “你也来了?”他避开她的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在女儿身上。“她睡着了?” “你怎么赶回来了?”她也扭头看了看女儿蜷成一团的身子,微微有点心酸。 “清清打电话说爷爷奶奶不去接她,她就和他们吵了一架。我打电话给爸爸 妈妈,他们也不理我。我放心不下,就临时推了两个活动,连夜赶回来了。她没 事吧?”他靠在写字台边,站在她面前。 “没事。你回来就好,我也该走了。”她站起来,他们彼此的呼吸碰在一起。 “真的要走?”他想把她拥在怀里,像玩味一件好不容易到手的青瓷。 她点点头,目光垂落在他的脚尖上。“知道集团并购的事了?《尚报》也是 报业集团的了。” “什么?”他愣愣地盯着她垂下的眼睑。 她的声音更低,“我是说,咱们又是一家人了。” “什么一家人?狗屁!东方石,这个人刚才亲口说巴不得你破产,让你没有 跑车开,让你住不起这么好的房子,让你的女儿天天挤月票车,让你觉得坐破出 租车都心疼钱!”女儿像诈尸一样从床上坐起来,狠狠地盯着她,哭丧一样跟他 数落她。 “你说什么?”他把眼光从女儿愤怒的脸上转移到她惊愕的脸上,“你真是 那样说的?” 她的脸色一阵阵发白,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是那样说的。不过只是为了 教训……” “教训我,是吧?我们离婚十年了,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你对我没有感情倒 也罢了,你凭什么当着我女儿的面诅咒我?我知道,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和卓一 群的阴谋得逞了,《尚报》成为报业集团的了,一个集团不应该有这么多互相竞 争的报纸,《玩物报》必须停掉,为你让路,对吧?今天之前,我还梦想着,我 们也许可以从头再来,但从现在起,我跟你誓不两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 的独木桥!就算我东方石真的破产了,车没了,房子也卖了,女儿也会跟着我, 不会去求你!”他咬牙切齿地让胸中的恼怒湮没了刚才那一刻还险些失控的温情。 “老爸,我爱你!”女儿不失时机地抱住他的腿,把她彻底孤立在一片冰天 雪地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