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连夜,阿爸差阿炳到镇上去雇了两乘摇篮,送定基去宁波,摇篮抬到大吃头, 脚夫停下来歇脚,阿炳下来看定基,定基已断了气,不知是何时死的,死时还未满 十六岁。 我是被哭闹声惊醒的,平时我睡觉很沉,任凭小梁怎么用毛笔在我脸上画花脸, 或对着我耳朵大叫,我翻了一个身睡我的觉。但是这个哭声很突然,好像是一匹布, 在我耳朵边,被人从头到尾撕裂所发出的一种扎耳钻心的沙哑的嘶叫,我一下子从 床上跳下来,本能的往楼上跑,那个病房里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我冲过人群,来到 床前,别的都没有看见,只见阿姆像癫狂了似的,把头像雨点似的捶打着床沿,震 得铁床架上挂帐子的环子打抖不已,那个叫人心碎,叫人害怕,叫人毛骨悚然的声 音就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她不是在哭,而是在号叫,在哀求,在申诉,在向上 苍抗议责问!什么人都止她不住,阿爸站在她身后想把她拉起来,但是每沙他的手 指触及她的肩膀,不知阿姆哪里来的力气,就把他的手一甩,阿爸就倒退了两三步。 从我出生以来,还未曾见过阿姆这样完完全全失去自制的样子。 定基被放在床上,闭着眼,看不见阿姆惨号的神情,也不必看别的长辈泪汪汪 的样子了。他的表情好像比病时还平静一点,只是嘴没有闭拢,像是有话还没有来 得及说就去世了似的,如果晓得他会在半路上断气,阿姆是死都不会让他去的,那 样,至少在他死时,阿姆在床边,定基在临死时,必有很多话对阿姆说的,阿姆疼 了他十六年,他竟无声无息的告别了,我看看他,又看看阿姆,止不住眼泪大串大 串地往下流,一大半是可怜阿姆,一小半是哀伤定基的死,他死了就没有知觉了, 阿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定玉,哭什么,傻小娘,去,过去叫阿姆不要难过了,人死都死了,她这样 乱撞乱跳有什么用?”不知何时舅母走到我身后,弯了腰对我说。她平时也很疼大 头的,因为他书读得好,人又比国一斯文。 我挨到阿姆身边,怯怯地碰了一下阿姆说:“阿姆,不要难过了,哥哥已经死 ……” 她突然直起身子,圆着两个眼珠子对我看着,好像一点不认得我似的,房里突 然静下来,好像大家都停了呼吸似的。我有点害怕,就往后缩了一步,忽然,她眼 珠转动了,同时上前一步,揪住我,非常平静,非常冷酷地说:“他死了你高兴了 吧?平时你就见不得他样样比你好,处处比你懂事,是不是?每回你们吵架,你骂 他短命鬼,这下子你该可以称心如愿了吧?你们吵嘴,我说了你,你就说我偏心, 你自己也不想想,我怎么能不偏心,你哪一样比得上他呢?现在你以为他死了我的 心就可以偏回来了?啊,你在做梦呢?他一死我的心也跟着他死了;没有人可以代 替他的,你懂吗?呵!老天为什么没有眼睛,怎么不找你而找他呢?我前世作的什 么孽,今世要受到这种责罚呢?”说完,放开我。 掉身去伏在定基身上,像一个小孩似的,耸着肩头哭起来。 我站在床前,身子像木棍一样,直挺挺的,心像是一根被人绞得死紧的毛巾一 样痛得回不过气来。五岁小孩虽然懂很多事,毕竟还是小孩。二十五岁少女的心也 许也易受到伤害,但是她到底知道了忍耐,三十五岁的女人心理已经成熟,受到伤 害也不会觉得天坍下来。四十五岁的女人已经有年龄给与的悟性,任何刺激也不易 渗透那层由岁月积成的,包住了心的硬皮了。然而我那时只有十五岁,既然失去了 五岁孩童的稚心,又复没有二十五或三十五女人防卫自己的“挨了骂挂了一个比哭 还难看的笑脸”。我当时的感觉是一种切骨的恨混合着切骨的痛。 可是当时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见阿姆哭得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都围上去, 劝她,扳她的背,跟着她哭,任我一个人站着,咀嚼着,回味着母亲冷静的语调, 那种语调比她说的话还更使我痛苦,恨,及绝望。平时阿姆对哥哥的偏心我虽然气 不过,但许多年下来也习惯了,以为是当然的事,因为他是老大,他是儿子,他的 书读得好,做人谦和,对阿姆尤其亲切体贴。不像我什么事都是一阵一阵的,爱起 阿姆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块泥地,被她踏在脚下,恨起她来就希望她是泥巴。而定基, 自我知事开始,就从来没有恨过阿姆,这当然是因为阿姆对他特别宠爱之故,然而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阿姆对他竟偏心到这种程度,居然气不过为什么我不死而他 死,为什么我不代他死,而且对着所有的人,表白她的偏心。 我独自体味着她的话,独自吞着一口口的苦水,独自怜悯自己的孤苦无依。父 亲爱的是姨太太,母亲爱的是哥哥,我呢?我惟有靠着自己的爱生存了。眼泪沿着 我的两颊流下来,我也不去拭,大家必然以为我是在哭定基,惟有我才知道我哭的 是一些刚刚被埋葬的希望。 有一只手轻轻拉我一把,把我轻轻地从人堆里拉走。 “不要难过,定玉。” 我不懂美云的不要难过是指什么而讲,但是当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她 的“不要难过”是不要为我自己难过。忽然,我觉得我们其实是很接近很相似的, 我能完全了解她的苦楚与她的寂寞,因为我也正在感受到。当然,我的是亲娘,她 的是后母,她的处境要比我苦得多。然而我们的不被珍视是一样的。 我当时的心理很复杂,一方面有点高兴我和她之间距离的缩短,另一方面,又 有点恨她看到了我的处境,把我拉到她站的那条线上,因为这样一拉,我以后不能 用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她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嫌她幸灾乐祸,就把她手推开,径 自下楼去了。 她好像很能了解我的心理,就跟着我下楼,见我在换衣服,忙把鞋递过来,又 把拖鞋拿去并排放在床底下,她的态度带着长姐的味道也掺杂些仆人的恭敬,想必 是平常做惯这种事的,心里倒大大不忍起来。她生得这样好看细致,不该做这种低 三下四的事的,要是大姨夫还在,她还不是和我一样穿着蓝衫黑裙头上打着蝴蝶结, 翩翩然做着中学生吗?回到家,还不是像我们一样受着仆人的侍候? “美云,陪我到后门口去坐坐,我心里难过得很。” 我们坐在塘边的凉台上,塘里连着我们的倒影,没有风,影子十分清晰,她的 清秀长圆脸,我的皮球脸,她比我高出一个头。 “真是没有想到,定基真的死了,以后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了。” 她看看左右,悄声说:“你记得吗?有一天晚上小姨说她听见阁楼上箱子滚下 来的声音?” “记得的呀!” “那时候开始,我就晓得定基会死的,阁楼上并没有皮箱,那是爹爹的魂灵叫 他。” “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二妈和外婆他们在说。” 我忖了半天,说:“你真的相信吗?” 她略略挑起了她一根细眉,肯定他说:“当然嘛,天下的事都有定数的,外婆 说,定基太聪明,太懂事又太细心了,注定活不长的,因为姨丈没有这样大的命养 活他,所以爹爹才把他叫去的。” “我倒愿意他来把我叫去呢,省得阿姆气不过。” “小姨伤心时说的话,你怎么就当了真呢?说老实话,我倒是巴不得爹爹早点 把我叫去,这样活着受罪,有什么意思?” “他把你叫去,那笔嫁妆费给什么人?”我心里虽然紊乱,还是忍不住要逗她 一下。 “给二妈好了,她早就气不过爹爹留了一批东西给我了,尤其是那些首饰,我 倒真不希罕,如果我把钱和首饰都给她,她对我能好一点,我是情愿给她的,不过 这些都是空话,一个人的心是不会改的。” 月亮隐到树丛后,塘就暗了,我们在暗里等着,月亮慢慢又伸出头来,把塘水 又染得银亮亮的,像是什么富人撒了一批银钱,我看得出神,弯下腰,伸手去捞, 小银片一扭腰,就从我指缝间溜走了,人的生命不也是这样吗?看看闪亮的,一下 子就不见了,抓都抓不回来的,定基昨天还活着,今天就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美云也伸手入塘,抚摸了一下,“夏天的水真暖和,跳下去淹死了也不会太苦 的。” 我猛然缩回手,去看她,“美云,你在说什么?” “我随便说说的。” 她不这样说倒也罢了,这样一遁词,使我对她的怜惜同情,像一阵巨浪似的没 头没脑的将我淹没,我攀着她的肩说:“美云,说老实话,最近大姨又给你苦头吃 了,是不是?我去对外公说,要外公去劝大姨,让你读书去,外公的话大姨有时还 听的,反正你又不必花她的钱,把那笔嫁妆拿出来就是了,不要急,多忍一下就是 了。”不知道为什么,定基的死与阿姆对我的无情令我一下子就成熟了许多。 “忍,忍,我不是忍到今天了吗?如果晓得将来有个出头日子,忍也不难,就 是不晓得哪一天才出头,所以有时忍不住。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为什么就该我吃 这个说不出,讲不完的生活呢?”她发气似的说,声音也比平时高了许多,看她不 出,也有这样大的声气。慢慢的,她叹了一声,又弯了腰去抚弄闪闪烁烁的水面, 她的长发从肩后溜过来,遮住了她的脸,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美云,我们都会帮你忙的,你再等等。” 她好像没有听见,自己幽幽他说:“早上起来侍候她,吃烟、洗脸、梳头、早 点,进进出出的就要跑十遍,然后帮祖明穿衣服,这样大了,自己还不会穿,说出 来叫人不相信。服侍他吃早饭,然后,有时间,我到厨房去扒一口饭,没有时间就 空着肚子陪他到学校,然后坐在校门口等到中午陪他回家吃午饭,下午再送他,等 他,陪他回来,然后到厨房帮金素娘打杂做晚饭,或听徐妈使唤。晚上给她装烟捶 背洗脚,裹小脚的人居然会有那么臭的,你绝对想像不到。不打牌时,我把她侍候 睡了自己才可以睡,打起牌来还要递烟倒茶,送半夜餐,深更半夜才上得了床。祖 善不在家则罢了,他在家时还要听他使唤,一不如意,就大巴掌打过来,看他女里 女气的,打起人来也够痛的。说起来我是他姐姐,你们的表姊,暗地里我真是连丫 头都不如。桂菊虽然常常吃苦,不过到底是外婆自小买了来的,有时还疼疼她,大 家也都同情她。我呢?我的苦是苦在骨头里,要改面换骨才可以出头的。你说我应 该忍,唉!忍,我不是忍到现在吗?” 我一时听得呆了,平时晓得大姨和祖善他们拿她不当人,常欺侮她作弄她,千 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恶毒的在对待她,祖善他们也罢了,大姨是大人,又是和 姨爹感情很好的,怎么会狠到这种地步呢?我还以为自己有多么委屈,阿姆随便骂 我几句,我就受不了,这种奴婢不如的生活她怎么受得下来的呢?平时为了国一对 她和善一点,我还恨她,那真是太卑小了! 她还是俯身在塘面上,不给我看她的脸,但是塘面上点点溅溅的小漩涡告诉了 我她在流泪,我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烦恼,一下子站起来说:“走,美云,我们去告 诉外公,或阿爸,我们要想个办法。” 她温存的但是决然的把我拉下来坐了,才说:“有什么用?外公是明白人,什 么都知道的,但是他不肯出来管闲事的,现在更不会了,他们住她的,吃她的,你 不知道?姨丈也许会出来替我说几句公平话,但是有什么用,他不能整天在此,守 着二妈,叫她不要虐待我。坐下来吧,我们谈别的。姨丈现在心烦,定基刚死,更 不能去打扰他了。” 我又坐下来,诚心实意的说:“美云,我以后再也不无缘无故的欺侮你了,我 可以对月亮发誓。我要像亲姐姐一样待你,也许过了夏天,我们一同到大姨跟前去 求情,求她放你出去读中学,那我们就可以常在一起,现在哥哥死了,我也只有一 个人。” 她明知我一时说的是冲动的孩子话,但还是被我感动了,“唉,希望有这样一 天,我现在就是靠做梦过日子。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去读书,不过你下 半年不是要到宁波去,进国一那个学校了吗?” “谁知道,现在哥哥死了,家里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学校去补考,可怜的 定基,他一心一意要考第一名,那时候他如果肯跟我一起回来,就没有这件事了。” “事情要后悔起来,是悔不完的。” “你们两个十三点坐在这里做什么?”祖善在后门口喝了一声,“定玉,还不 快去,姨丈在找你。你过来,美云!居然躲懒起来,看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不要理他,跟我来,我们从小阿婶家的门边走。”我站起来,拉着美云从他 面前走过,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他在我们身后大声地吐了一口唾沫,恶刻他说:“没有心肠的小娘,哥哥死了, 也不难过,却在外面谈闲心,怪不得小姨情愿你代替定基死呢!” 我按捺住了气,咬着下唇不使自己哭出来,进了屋,由美云到正屋去了,自己 就上了楼。定基已被移到献堂去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股还未散开的药 味,床上的席子有点皱,想必是阿姆哭时弄的,枕头上有一个头印,不深,床边的 茶几上摆着他的笔记本、书及一部被他翻烂了的《三国志》。看见这些东西,仿佛 看见了他的人,他的脸;生气的,皱了眉的,咧着嘴露着大板牙的得意的脸,再看 阿姆时,或听讲时专心一意的脸,各式各样的表情。他们一个个清晰地在我眼前晃 动,使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死了?真的不再和我吵架了,真的不再骂我是“笨猪” 了。 我一步一步的移到他床前,在阿姆坐惯了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去抚摸那个浅 浅的头印,大头,大头,我不知叫过他多少次了,吵架的时候,调侃他的时候,奚 落他的时候,叫时含了许多恨,但必定也有爱在里面,因为我现在就叫不出大头这 两个字;我的喉咙整个被悲伤堵住了。阿姆说小时候有人给定基算命,说他如能活 过十六岁这个大难关,就是大富大贵,一辈子吃用不愁了,但他毕竟没有活过,奇 怪,一个算命的瞎子,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瞎子,看不见春天的花朵,冬天的冰雪的 瞎子,看不见定基的脸——那张充满了大人气的脸,那样一个瞎子,怎么晓得他的 命运呢?怎么就会给他说准了呢?他真的是活不过,真的是死了?可怜的定基,他 在的时候,我们说不上三句话,就会吵起来,多半都是我不对,我想向他道歉,不 知他是否肯原谅我。 我惟一的哥哥!我埋下头,把脸放在他的枕头上,任眼泪横流下来,流到枕头 席上,流到他的头印上,他的脸会不会觉得凉飕飕的呢? 阿爸进来了,看见了我,微怔了一下,然后拖着脚缓慢地走过来,坐在床沿上, 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前额。 我把脸轻轻移到他的手掌心里,眼泪流过他的手指,滴在床上。 “不要难过,定玉,你阿姆伤心过了头,随口说的话,你不能放在心上的,知 道吗?不要哭了。” “我是哭哥哥。” 他轻叹了一口气。 “你找我?” “没有什么事,就是跟你说不要气你阿姆,她太伤心过度了,你不能再气她, 叫她更难过,知道吗?你现在是老大了,给小梁做个好榜样。”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