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对于新的学校、新的环境以及新的同学,我都还觉满意,而高中的生活,也带 来了许多新奇的事,所以第一学期,我是过得相当好的,虽然如此,我还是时常回 家,尤其是第一两个月,回家的原因是为了阿姆。 自定基死后,她简直是换了一个人,终日不言不笑,对任何事都淡然,对任何 人都神情恍惚,与她说话,她很少有什么反应,因为她根本没有听见。她对我的态 度虽然也是如此,但与定基存在时相比,却和善多了。和善而不关心,她好像知道 我的时常回王新塘是为了解她寂寞,所以她有时提起精神来问我一些学校的事,问 了几句,就问完了,于是我们就寂然对坐着,她的眼光又恍惚起来,我知道她必然 又沉入那些痛苦的回忆里了,想要劝她,却又劝不出来。因为心里对她那天说的话 还是有点恨,但每次一回学校,她那种落寞可怜的神情又在我眼前晃动,使我不忍, 使我又往家里跑,这样往返着,虽然不能完全解她的愁苦,至少她可以晓得除了定 基以外,她的女儿也是爱她的。 我每次回家给我最大欢迎的,还是茵如,她已被决定嫁给竹家村一个地主的独 生子了,因为大舅他们不赞成茵如读中学,而茵如自己对进中学也不发生兴趣,情 愿在家中学学针线,做做女红。舅母也乐得留她在家做伴,她对这种刻板无味的家 居生活也不在乎,我每次回家她反而取笑我说:“呀!女状元回来了!” 她还是长得团团圆圆的,一脸无邪,一脸和气的样子,与小时没有两样,我还 是可以控制她,命令她,她从不与我计较,与争辩,我取笑她要做新娘或说她想老 公等事她也从来不生气,只红着脸笑笑就算了。 她的过分的柔顺,女性,过分的没有主张有时令我生气嫌烦,加上她不爱说话, 就显得她索然无味。另一方面,我在学校里有许多新朋友,新事情,使我十分兴奋, 我回来时总是告诉她,但是她好像没有很大兴趣,更不能了解。开始时我还耐着心 跟她解释,逐渐的,我就懒得对她讲了,而另外去找一个听众,那就是美云。 美云真是出落得十二分动人可爱了,黑沉的眼睛,垂着的时候多,那一抹长睫 毛轻轻的盖在苍白的颊上,看人时,眼睛里满是说不出来的话及无语的叹息。很少 有人能对她眼睛注视两分钟而不对她发生怜借的,她的苍白的脸把她那颗黑痣衬得 更黑,而不减她的妩媚,她的唇很薄,带着淡红,双唇总是闭着时多,开口时多半 是为了要咳嗽,而不是为了说话,她的咳嗽并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习惯,每次被 大姨责骂时,或被祖明拳打脚踢之后,她会不自觉地轻咳两下,可能是表示她内心 强烈的抗拒,但这咳声,在我听来却是充满了凄凉与寂寞。 “咳,咳,咳,痨病鬼似的,怎么不给我咳死哦!”每次她咳嗽,就会引起大 姨这种毒骂。“快给我死出吧!” 美云就会悄然地消失在帘幕外,因为她身子很单薄,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不大 听得见她的脚步声。她每受一次责难,给大姨叱出去之后,我知道她的去处,所以 她一走,我也溜出堂屋,出了侧门,走过寂然无声的画廊,开了后门到后塘来,不 管天气冷热,她都会在那里,低垂着头,长发溜在胸前,露出一截娟秀细长的颈子。 她很少流泪,虽然她的黑眼睛里满是泪影,但她总不使它们流到她静白削瘦的脸颊 上来。 有一次,我们这样静坐在河堤上。 我问她,“美云,你怎么不住到美香或美英家里去,她们都是你的亲姐姐,她 们不会待你这样坏的。” 她答道:“她不许我和她们走动。” 我说:“那才怪,腿生在你身上,你只管去好了,反正她们会收留你的。” 她说:“那你就错了,亲姊姊也可以势利的,美香的丈夫根本还在帮二妈管账, 美香要收留我也不敢,怕得罪了她。” 我说:“那你就到美英家里去,你的嫁妆费不是都在她手里吗?大不了你给他 们钱好了。” 她不说话。 “怎么,他们也不欢迎你?” “倒不是,美英的男人太欢迎我了,美英不开心,所以我不好常去。” 我愣了半晌,才会过意来,不禁笑着逗她,“谁叫你长得这样好看呢!” “你又来了!”她也笑了,从心里欢喜出来的笑。大概是因为她平时不太笑的 缘故,所以笑起来又是一种分外的妩媚,嘴角俏皮地往上微翘,露出一排白玉似的 牙齿。 “真可惜你不能出来读书,如果你来鄞中,包管那一批男生要为你疯狂的。” 她的笑一下子就不见了,轻喟一声说:“命苦又有什么办法,你不知道我多么 羡慕你,自由自在,来去像小鸟一样,还可以和你心里喜欢的人在一起。他好吧?” “谁呀?”她问得太突兀。 “国一嘛,还有谁。”她瞟了我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提国一的名字时,她苍白的脸颊就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配着她墨黑的眼睛,特别清丽,每次她有这种害羞的情况时,我的心像被人丢在积 雪里整个僵住了。 “还不是那样,上次外婆生日,他不是回来过一次吗?你难道没有看见他?” 我的声音也随着我的心,变得僵硬了。 “看见的,他长得比祖善都高出一个头,好神气。” “学校里有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呢,他对你说了没有?” 她低下头去玩水,头发又溜了下来,我看不见她的脸。 “他也许对别人说了,我不知道。” “怎么他不敢对你说,怕你伤心吗?”话刚说出口,我马上后悔自己的孟浪, 这不是证明我自己对她的妒意吗? “定玉,我只有你这个表妹还肯和我谈谈心,听我诉诉苦。我也把你当亲近人, 什么话都对你说。我不懂得有时你故意说这些使人受不了的话做什么?是不是怪我 问多了呢?还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呢?如果是的,你要对我说,我是没有读过什么 书的,不像你们会说话。” 我用一只手臂去扶她的肩,用嘴轻触了她一下长发,表示歉意。 “他每次回来我都没有和他说上三句话,”她幽幽地加上一句,“所有的人都 宠他,都包围着他,你想他怎么会来理我,这都是实话。”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因为国一是林王赵三家长辈的宠儿,外公外婆对他的 爱是不用说了,外婆的黑脸上,平时没有笑容的,只有看见他,还有小梁,才有一 丝笑意。大舅对他表面上很严,暗底下是无时无刻不在为他打算的。舅母更不用说 了,一则他是独子,二则他对她很孝顺体贴,茵如待他如待神一样,如果他说屁是 香的,她也会相信的。阿姆向来喜欢国一,说他懂事,自定基死后,更在无形中移 了一部分爱给他。大姨呢?虽然表面上对祖善兄弟宠惯万分,心里未尝不晓得他们 的没有出息,所以每次他回家,她都对国一表示特别好感,夸奖他,以刺激祖善他 们的嫉妒心,而使他们上进。这样,每次国一回家,都是你争我夺,对他表示宠爱。 他们都是长辈,他一概都要敷衍,不能得罪的,以致他回家一次,没有得到休息, 反而精力皆疲。回到学校,在我面前抱怨,说也奇怪,他虽抱怨,但家里一有事, 他却又急着回去了。有时他说他恨大姨,恨她和小阿婶的弟弟有点不清不白的关系, 恨她对待美云的刻毒,恨她纵容祖明的为非作恶,然而他回家,还是照样敷衍她, 这和他小时候的嫉恶如仇的脾气有点不同。但是我每次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就 说现在他们一家靠大姨,他不能得罪她。 “美云,国一上次回来对大姨的态度还好吗?” “很好,怎么?” “他回去对我说,他看不惯大姨和马浪荡的鬼样子,不像一个做母亲的。他们 到底什么样子?每次我问你这一件事你都不肯痛快说,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见我换了话题,好像松了口气,轻轻地把长发拂到肩后,且不说话,只对我 神秘地笑笑。 这就是我最欣赏她的地方,无论她的处境有多坏,心情有多么落寞,前途是多 么无望,她仍然保存一份纯洁完整的稚真,我相信,如果她和我们一样幸福的话, 她一定比我们都调皮。茵如的性格像一池死水,乏味的静,即使有人掷小石进去, 她也只起一个小小漩涡,马上就平复了,美云则是一条清溪,平时咽咽呜呜的轻泣 着诉不完的怨恨,如有人掷石子进去,它也会绕着石子格格的笑一阵,闹一阵,表 示它是活的。 “说呀!” “他们今天晚上有牌局,你要不要来看?” “阿姆不喜欢我去吊桌脚的。” “今天没有小姨,只有舅母、小阿婶及他们两个,我要侍候茶水的,你就算是 陪我好了。” “在哪里打?” “小阿婶家的仙子间。” “你要我什么时候来?我不能睡得太晚,明天要回宁波呢!” “怎么,这一次这么快?” “快月考了,要回去准备。” “你真开心,来来去去去,多么自由!” “好了,到明年你二十岁,拿到那笔钱,就可以出走了。”见她还是不开心, 我就换了话题说:“嗳,怎么我每次回来祖善都在家,又在打什么人的坏主意?” 她对着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知道,并且可以告诉你,但是你暂时不要对任 何人说,答不答应?” “当然,当然。”我忙不迭地回答。 “他在打……”话还没有说完,祖明在后门口叫她,她只好站起来说:“下次 你回来时再对你讲。晚上来,不要忘了。” 小阿婶家的仙子间十分讲究,细长条的印花地板擦得雪亮,打着滑脚的蜡,对 天井的一面,一排晶莹的落地长窗,上午太阳豪迈地从玻璃窗外洒进房来,房内一 室金光,人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真舒适。晚上拉拢了紫金的帷幕,牌桌四周点了乳白 的高烛,闪闪亮光,在紫金的幕上轻舞,又是一种神秘的美。我进去时,只有徐妈 和美云在侍候,小阿婶家的佣人已去睡了,徐妈年老,坐在屋角打盹,美云则站在 窗前,以备随时呼唤。 舅母对门坐着,先看见我,咦了一声说:“定玉,你还没有睡?” 大姨听舅母说,转头来看我,不耐他说:“我刚把祖明打发掉,你倒又来了, 这样大了,还要吊桌脚。” 马浪荡插了一句:“她也许不是来看牌,而是来看看我这个小阿叔的,对不对 定玉?”他是小阿婶的胞弟,原名马一鸣,但是年过三十,尚未成家立业,一天到 晚游荡生事,我们就给他起了马浪荡的绰号。他人生得矮小,脸白眉细,像一个唱 戏的,一身一脸毫无特出之处,不知道大姨为什么看中他。 听他这样说,大姨顺手“啪”的打了一下他的手背,笑骂道:“阿叔阿叔的, 谁和你认了亲的?嗳,嗳,碰,七万碰一个。” 舅母和小阿婶必定是看惯他们的情形了,所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打他们的 牌,我和美云互看一眼。 “啊哎,再给你打几下,这只手要做馒头了,看不出来你这双手这样细嫩,打 起人来倒结棍。”他说,顺手扭了大姨的手背。 “当着小辈面放尊重点,做阿叔总要有点阿叔的样子。”大姨瞟了他一眼。 “定玉你来,坐在舅母这里,帮我看看牌,我的眼睛愈来愈坏了。” “舅母,我看看就要去睡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大吃头去搭船的。”我连忙推托 掉,却在门边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样正好看大姨和马浪荡的举动。 马浪荡一只脚脱了鞋,穿了红袜子的脚尖在大姨的小腿上,上下揉搓,揉久了, 跷起来,架在大姨的膝盖上,大姨一手打牌一手轻轻摸他的脚背,有时顺了手,就 一直摸到他小腿上去,桌面上,他们两人若无其事的打牌,我看得简直入了神,他 们的动作这样随便亲呢,他们的关系绝不止于一点打情骂俏,那么到底已经到了什 么程度呢?我一想到不堪处,只觉得肚子里有火,一阵阵往脸上烧,几次想站起来 走掉,但眼睛偏不争气,不肯放弃桌子底下的把戏,有一副牌打完,马浪荡回头看 我,我的眼睛来不及掉开,他看见我看见他们了,他不但没有将脚缩回去,反而故 意将架在大姨腿上的脚抖了几下,然后再向我得意地(目夾)(目夾)眼睛,这下 子我真的忍不住,站起来只和舅母招呼了一声,就走了。 在房门外,听见大姨说:“定玉这小娘愈来愈不懂礼了,我不知和德贞说了多 少次了,该给她找个婆家了,放她去读书做什么,将来麻烦有的是呢!看着吧!” 我重重地在水门汀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美云也溜了出来,拉拉我说:“你理她做什么?” 我恨恨的说:“你怎么受得了的,他们那副样子!” 她说:“她又不是我亲娘,我才不在乎,再说,爹爹死了这么多年,替他生气 也无用。” “话是这样说,不过你看着难道真不气?” “哼!比这更使人生气的事多呢!我如那样容易气,也活不到今天了。” “你的忍耐心不错。” “还不是磨出来的。” “来,我们再到河塘边去坐一下,我憋了一肚子的气。” “也好,不过我不能坐太久。” “好,你顺便把下午没说完的事说给我听。” 她一时没有回答,我只听到她在暗中吸了口气。 “怎么,不肯啦?” “也好,说给你听了也好给你一个防备,万一……” “原来是与我有关的,那更要听了,快来。” 才走了几步,仙子间大姨在叫:“美云,美云,你又死到哪里去了?” 她在暗中捏了我手臂一下,算是道别,就无声的走了,留我一人站在墨黑的天 井里,怔着。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