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疥疮在我们女生宿舍里猖獗地放肆了一阵,就像一批蝗虫一样卷侵到男生宿舍 里去了,男生比女生懒,同时更没有耐心,生了疥疮,不肯多洗多搽药,所以比我 们更吃苦,与那个又臭又脏的皮肤病,做了很长久的朋友。国一身体比别人健旺, 所以一染上,生得比什么人都厉害,加上他喜欢吃鱼腥,更替疥疮助兴,所以发得 满身累累积积,都是脓疱污血。他生性急躁,发起痒来,浑身乱抓,抓得脓血模糊, 看了可怕,闻了又臭,有时他会发得两腿都肿起来,路都不能走,气得他咒天怨地, 看见什么人都瞪着一双眼,像恶神似的。他的同房李矮子谢刚等一方面怕传染,一 方面又怕无辜会挨到他的拳头,都一个个搬到别间房去了;我看他十分不快乐,就 劝他像我一样回家治疗,他因为毕业考快到,要好好准备,不肯,我只好耐心替他 洗涤换药,每天黄昏的散步也因之取消了。我利用那段时间,到厨房去给他烧开水, 然后端到饭堂隔壁的休息室帮他细心洗涤。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吃力而不讨好的事, 如果我怕他痛,洗得轻些,他就埋怨我做事没有手势,这样轻轻点几下有什么用。 后来我就硬着心,重重的给他洗擦,偶一不小心,洗到一些正在溃烂的地方或正在 长新肉的伤口,洗得大重,他就痛得暴跳如雷。有次他在气头上,骂我是瞎了眼的 蠢猪,又有一次,竟然一拳捶在我背上,当时我又伤心又恼恨却又不敢哭。每次一 见我流眼泪他就后悔,别人一后悔就会来道歉,他一后悔就好几天不理我,我受不 了他的沉默,所以吃了苦,总是咬牙不哭的,情愿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或到厕所里去 落泪。我哭,并不是伤心他对我的粗暴,而伤心他对他的粗暴本性毫不克制。 人对他人是欺善怕恶的,而人的本身是犯贱的,说起来两者好像很矛盾,但却 是真的。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遇到茵如、美云这样好性情善良的,我就想处处 占她们的便宜,处处想牵着她们的鼻子走,遇到宝珍、国一这样的人,一会用智力 毅力,一会用暴力,我就会服服帖帖的,由他们指挥。国一逐渐对我凶暴起来,我 一面伤心,一面还是照样替他做事,他看我这样毫不反抗,就自然而然地对我更凶 起来,我对他的反感虽然逐渐增加,但还是忍受下去,心里暗暗巴望他能回家调养。 正好,大舅从上海回来,顺道到学校来看我们。 他一见国一满身疥疮的狼狈样子,圆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出话来。 “爹爹,”国一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大舅有点怕惧,见大舅不悦的样子,吓 得不敢多说话。 “大舅,”我很高兴,“你怎么回来啦?” 他连看都没有看我,只顾瞪着国一,“这是怎么搞的,像叫化子一样?” “生了疥疮,喏,都是定玉小娘传过给我的。” “乱说,”我一口否认了,“学校里每个人差不多都生了。我也刚刚才好。” “你信上怎么一字不提?”大舅问他。 “提了叫您烦。” “烦是小事,有病要治是大事。怎么,你书愈读得多,人愈糊涂啦?快去,理 一点替换衣服,跟我回家去。” “不行,爹爹,我们快要毕业考了。” “你在对谁讲话,不行不行的?还有点规矩没有?”大舅不高兴他说,“看你 的人,倒有七分像鬼,还讲什么大考小考的,考试过了还可以补,人只有一个啊!” “生点皮肤病,又算什么病呢!” “算得了什么?你看看你,身上还有点干净皮肉没有?快去,理一个网篮就跟 我走,少说废话。定玉,你去替他请两个礼拜的病假,晓不晓得?” “两个礼拜?!”我和国一都叫了起来,面面相觑,下礼拜他们就开始考了! 我送他们到小桥上,对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出神。大舅这次回来,人瘦多了,走 在阔肩粗臂的国一旁边,显得萎缩无助的样子。这一年来他的生意不好,使他老得 多,不知道他这次回乡是不是因为南货店关了门。他前次就提过,那爿店的老板很 有上排门的意思。我忘了问问他是否常看到阿爸,阿爸接到我的信之后,不知道会 不会看出我的意思来,是不是会把翠姨接出去呢?他也没有给我回信,他对写信最 懒了。 他们转了弯,看不见了,我才懒拖拖的回学校,心里又似轻松又似惆怅,国一 走了,我至少可以安静地过两星期,从他生疥疮起一直就在受他的折磨,这下也可 以松口气,但是,他不在这日子怎么过呢?两学期下来,我们的生活已化二为一了, 除了功课,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他一走,好像走了我半个身体,我整日就像是剩下 的半个身体,游游荡荡,在寻找另半个似的,心里空慌慌的。 但两星期毕竟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我很失望,但还是勉强忍着,幸好是忙大 考,为了要升级,也要收回心来用功,一晃一个月都过去了,学期也结束了,我也 来不及等成绩单,就连日连夜收拾好行装回家。 我又怎么能想像得到在王新塘等着我的,既不是国一对我旧有的爱情,也不是 理想中家庭父母的温暖,而是一连串不幸的变故呢! 刚到大吃头就看见阿炳和茵如来接船,阿炳是阿姆接到我信叫他来挑行李的, 但茵如会这样老远来接我,还是第一次,给我一种意外的欢喜。 “咦,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做新娘?”我小步跑到她身边,搂住她的颈子, 开心地问她。 “定玉,我是来告诉你,家里发生了事情。”她的圆脸,像一个绷紧的绣花绷 上的圆桌布,一丝笑纹都没有。她把我一拉,走在前面,把阿炳落在我们身后。 “什么事,国一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不是。姑丈前天晚上突然回来了,正好捉到祖善和翠姨在一起。” 我搂着她颈子的手一下子瘫痪了,软软的搭在她肩上。 “姆妈、大姑、小姑都在小阿婶家打牌,我已经睡了,姑丈大约是十一点左右 到家的,一下子就跑到大姨套间,他们睡在一床。” “后来呢?” “我不知道。我是被哭声叫声吵醒的,起来一看,祖善被绑在献堂前的大柱子 上,姑丈用一根很粗的门闩在打他,把他打得不成人形。” “大姨呢?” “大姑起先没命的拉姑丈,想把他拉开,看看拉不动,就用牙齿去咬姑丈的手, 姑丈好像也不觉得痛似的,只顾打祖善,到后来,外公、外婆都出面求情,外婆说, ‘俊明,你把他打死啦,打死还要赔命,算了吧。’姑丈还是不肯,外婆没有办法, 走过去站在祖善面前,姑丈才歇手。啊,定玉,你不晓得姑丈的样子真可怕,眼睛 冒出红光来真像要把祖善活活打死似的,我看得浑身的抖。” “那个女人呢?” “翠姨趁大家在乱时逃掉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逃走了?”她在讲话时,我因为紧张,一直憋着气,到现在才把呼吸放出来。 走了也好,这个害人精!“谢天谢地,这下我们可以过点太平日子了。” “不过姑丈当夜就去找她了,他们一直没有回来。” 我听了捏紧了两个拳头,恨不得把茵如当阿爸死命捶她一顿,难道他到现在还 不肯把这种女人放弃吗? “最好两个人都不要回来,我不希罕他这种父亲,阿姆将来,由我和小梁来负 责,不必靠他。” “这就是我今天来接你的原因,定玉,小姑这两天惨得很呢!大姑把姑丈的罪 统统算在小姑头上,拿她来出气,说她不但没有把翠姨看好,反而纵容她去勾引祖 善,说她自己没有办法保住丈夫,却用这种手段来报复,你说好笑不好笑?她又说 那晚姑丈毒打祖善,小姑又不去劝,只站在一旁看戏,这明明是和姑丈合起来欺侮 他们寡妇孤儿,所以她要小姑立刻搬回青河去。” “咦,我们在这里又没有白住她的!” “她把房租统统还给小姑了,掷到小姑脸上,我们都看见的。” “怎么,外公、外婆就不管的吗?”我气得手指发僵。 “阿爷现在是百事不管,光是吃口现成饭,你晓得,爹爹近来没有进账,我们 吃住都是大姑的,阿爷即使心里想管也讲不出口,阿婆是一向卫护大姑的,你又不 是不知道。” “阿姆呢?总不会由她欺侮的?”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家,背着阿姆就走,哼, 我们又不是没有地方回去的人! “小姑就给她一个不理不睬,回青河是要回的,她大概在等姑丈回来,我也不 清楚。不过为了少受点罪,她带着小梁和阿歪嫂又搬回小阿婶那边去住了。国一知 道你今天要回来,特地叫我来接你,叫你不要回到大姑那边去,免得自讨没趣,就 直接到小阿婶家去。” “好,”我简单地说。 “还有一桩事……”她疑疑惑惑地看着我。 “什么?” “姑丈怎么会出其不意地回来的呢?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很想告诉她实情,但又怕茵如心软嘴松,什么事只要人家一套就会全盘说出 来的,为了少引起更多的枝节,我决定暂时不对她实讲,所以就说:“这有什么好 奇怪,大学堂都放假了,他不回来做什么?怎么,你猜想有什么人通报他的吗?” “我怎么会猜想得到呢?只是听见阿婆和大姑谈话,大姑一口咬定是有人通报 的,而且她疑心是美云搞的鬼。” 我的气立刻就来了,“哼,她反正是要把美云活活折磨死就是了,想出种种罪 名来加在她头上,美云连阿爸的地址都不知道,叫她怎么通知?” “她可以问你呀,你们两个,勾肩搭背的不是很要好的吗?” 我惊讶地看着她,怎么,茵如在吃我们的醋吗?不然话里怎么会带着股酸气呢? 本来也是,我这一向实在把她疏忽了,她就要出嫁了,必定心里有很多话想和人谈 的,而我最近几次回家都找着美云。“你真是!我和她有什么特别要好,还不是看 她可怜,找她讲讲话就是了。”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现在有人常常在理她呢!你找她讲话,她恐怕都不见得 有空呢!” 这几句话,真比任何其他的消息还令我吃惊,也不单是吃惊,而多半还是愤怒, 因为自国一回家治病之后,我心里就一直有点不放心,怕他会和美云好起来,每次 这样疑惑时又自己骗开,认为他与我的感情已这样深,他不会再移情给别人的。而 美云也知道我和他之间及我家与他家之间的默契,即使国一向她有什么表示,她应 该会拒绝的,她一来年龄大一点,应该懂道理,二来她毕竟是一个孤女,自己必须 识相,不应该与我争的。 “什么人?”我青着脸,在路中央止了步,向她厉声问。 她大概被我的样子吓住了,怔怔地看着我说不出来。 “什么人?!” 她说:“还不是姆妈,”她讲得结结巴巴的,因为她不惯于扯谎。“姆妈现在 常找她到房里来做针线,夸她手工做得比谁都细致,这样那样的。” 她一扯谎,我心里更明白了,也更气了。别人倒也罢了,美云这丫头,她竟敢 抢我的人,我非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不可。 我心不在焉地移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如果大姨查出那件事是美云做的, 她会把她怎么样?” 茵如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天知道!不过听说她说话的那副神情,我相信 她会把美云一口咬死的。但是我相信不是美云,她哪里有这个胆子,而且她又不是 好管闲事的人。” 我连连冷笑了两三声说:“你知道美云多少?你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你 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老实,实心眼吗?” “怎么,真的是她?”她讶然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惧怕的光。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现在不能讲一定,等我看见她时就可以完全知道的。” 我半对她,半对我自己说。“国一的疥疮不是完全好了吗?他怎么不来接我?” “好是好了,不过满身满手都是疤,他不大出来,并且他在准备补考,很用功, 他说你不会生他的气的,”然后她调皮地斜了我一眼,“不过你有点气,是不是?” “哪里,我在气别的事。”我朝她苦笑一声就向前走了。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