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舅母、国一和茵如送我们回青河。离开王新塘时大姨不肯见我们,所以我们从 小阿婶家直接走的。到林家桥,大家都到贺家歇了一夜,主要是因为舅母要向贺家 借钱。茵如的喜期将近,而大舅做生意的那家南货店在不久前关了门,大舅失了业, 一时没有进账,在上海做些零碎生意,也赚不到钱,又不敢将实情告诉外公、外婆, 所以特地从上海写信要舅母去向贺家先挪点款,舅母就藉着送我们为名,使外公、 外婆不起疑心。贺家近年景况也不太好,但因素来和林家交情深,就借了。 到青河是第二天的傍晚,房子已在头一天通知住在后屋的皮匠老庞雇人打扫过 了,所以很干净。花坛里的牡丹,开过了又谢了,撒了一坛花瓣,枇杷也结了果, 累累实实的一树,可惜我们都没有小时的闲情,争着上去采摘了。只有在晚饭后, 大家闲坐在天井里聊天时,国一跳上去摘了一串下来,给我和茵如。枇杷还没有熟 透,甜中带点涩。 阿姆躺在长藤椅上,拿了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眼睛机械地跟着一个 萤火虫飞,舅母坐在藤椅旁一张矮凳上,膝上坐着小梁,拿着他的手,和他小声说 着话。她是一个细心人,不肯随便说话,心里明明知道阿姆目前最需要的是听别人 几句安慰的话,她却是不讲,生怕说得不对反而触到她伤心处。阿爸已在吵架的第 二天在镇海找到翠姨两人双双回上海了。临去时,他回王新塘把他自己所有的东西 都理去了,临行没有向任何人道别,只对我说家里生活费用不必担心,他会按月寄 钱回来的,说完就扬长而去。我现在对他只有一肚子的鄙视,连气都不气了。只是 想到过去我和他的接近,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不免有点心酸。他是我第一尊偶 像,如今不但倒了,而且跌得粉碎,这种幻像的破灭,在我正在成熟的心理上产生 了一种极不好的效果。 大人不说话,我们也静悄悄的。我一面吃着枇杷,一面对国一望着,他比从前 瘦了点,人也沉静老成得多,我回王庄后到目前为止,还未曾有过机会与他单独在 一起,心里不知有多少话想对他说,希望他不要因为阿爸的关系而对我冷淡了。 阿姆和舅母坐了一会儿,回房睡觉了,我巴望茵如赶快吃完也回房去,她是十 足乡下人,晚上睡得很早的。可是她却慢吞吞吃着,毫无睡意,我心里焦急,就对 国一使眼色,意思是要他叫她去睡,她对国一是言无不听的,国一看见我挤眉弄眼 努嘴的样子,先是摸不着头脑,后来懂了我的意思,就禁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阿哥?” “何必一边吃一边皱眉呢,看了滑稽。怕酸就不吃好了,给我,你去睡吧。” 茵如把剩下的一串给了他,起身到缸边舀了一木匙水冲洗了手,拉下搭在凉杆 上一条毛巾,擦干了手,又回来坐下了,“还早,我还要坐一下。”她这个人是愈 大愈不乖觉了。国一也没有再催她,吃他的枇杷,我心里发烦,就恶声恶气的说: “你在王新塘不是睡得很早的吗?” “在那边因为没有人可以讲讲话,只好睡觉,现在有你们在,就不想睡了。” “你们要在这里住一阵的,还怕没有时间和我们讲话吗?何必牺牲睡眠呢?” “谁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一阵?”国一抬头问。 “我这样想,反正回王新塘也没有事嘛。” “不行,我一本书都没有带来。” “我也不能久住,还有好些针线没有做呢。” 忽然我心里浮上一阵悲哀,小时在一起玩的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犹在眼前, 而我们都已长大了,各人忙自己的事,顾自己的事,有各人自己的心事,再也不能 像从前那样的接近了。茵如出嫁在即,而嫁的不是她童年的新郎,定基。我和国一 虽然还在一起,而且默契仍在,但我心里知道一切将有变迁了,这正像看见天边有 聚集的黑云而知道天气即将有变化一样了然。 “茵如,你先去睡,我要和国一谈谈。”我只好不客气他说。 茵如有点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就服从地站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很可怜,带点 寂寞,被人关在门外的那种寂寞。我立刻觉得有点不忍。国一和我,都是她心里喜 欢的人,她要和我们在一起,是极自然的事,尤其是她不久将出嫁了,嫁到一个陌 生的村子里,嫁到一个陌生的家里去,像她这样忠实无主意的人,必定抱着一种极 度恐惧和不安的心理在等待着,她和我们在一起就有一种有依靠的安慰,而我这个 自私的人,连这一点安慰都不肯给她,连这一点毫不妨碍别人的欢乐都不肯给她得 到,真是残忍极了。换了一个人,必定会恨我的自私,但是她心太软,人太好,她 不会恨别人,只会可怜她自己。 “没有关系,茵如,我开玩笑的。”我不自然地加了一句,顺手去拉她。 “我是要去睡了。”她已移了一步,走开了,“真的有点困。”她故意把嘴护 了打个呵欠。 我咬着牙恨自己,却由她走了。 天井里只有我和国一两人相对时,我立时觉得很窘,空气紧紧压着我的胸,我 想和他谈阿爸,怕他不能了解我;我想和他谈美云,又怕他误解我;我想和他谈我 和他之间的事,更觉难以启口。很不自然地,我站了起来,把藤椅往他那边移一移, 半害羞地把头枕到他手臂上,一手抚摸着他手指缝间的疥疮疤。 “那些日子真不好过,看不见你。” 他没有说话,用另外一只手玩我的头发。 “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傻小娘。” 从前每次他从乡下回到学校,我也问这种肉麻的话,他每次都不回答我,只是 将我一把抱起吻我一阵,算是他的答复,我虽觉得很满意,但心里却觉得他有点过 火,现在是他没有这样做,倒又觉得很失望。 “国一,你不会因为阿爸的事,看不起我们吧?”这句话是我在吞咽了不少骄 傲的唾液之后,才问出来的。 “怎么会看不起你们呢?我倒觉得小姑很了不起,处理得这样安静大方,换了 大姑早吵得人仰马翻了。” “我也觉得阿姆相当勇敢,我将来能有她一半好处就够了。” “你考得怎么样?”他忽然换了个话题。 “还不知道,大概不会留级,怎么?” “就是问问。” “你还是想去补考?算了嘛,再读一年高三,我们还可以有一年工夫在一起, 你反正上学上得早,也不怕耽误一年。” “不,不,那个鬼学校,要我再待一年,我会发神经病的。” “为了我,都不行?”我抬头看着他的脸。 他倒没有躲开我的目光,不过星光太暗,他的眼睛又不大,所以看不清楚他的 表情。他带点笑意说:“怎么,和我吵架还没有吵怕吗?” “两个人要好,才容易吵架,对不对?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和 什么人吵架了,没有想到架吵得大了,会到那种可怕的程度,像阿爸那样凶暴,简 直是太可怕了。” “事情都过了,还想它做什么?小姑预备怎么办?” “不晓得,阿爸既然已经走了,我们大概暂时在这里住一下。” “小姑不是要和姑丈离开吗?” “现在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我是说脱离关系。”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阿姆是一时伤心说出来的。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希望 阿爸自己后悔,跑回来向阿姆道歉。” “要我是小姑,就不接受他的道歉,离开了事。” “你真的这样想?我当然也觉得阿爸很不好,很不应该,不过,要是他们真的 离了婚,我恐怕就要跟阿姆离开这里了,也许,我这一辈子都看不到你了,所以我 还是希望他们能够讲和。”女孩子在十六七岁时,别人眼红她们的青春,但她们本 身却都是痴笨得可怜的傻虫。 “你完全是自私的想法。”他拧了我一下脸颊说。 “你难道就舍得离开我?”我乘机说。 “当然不舍得,不过,我们都还年轻,离开几年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这样想?万一你或我变了心呢?” “不管怎么变,我们都是表兄妹,对不对?” 我一时无语以对。虽然在我们的恋爱过程中,我们彼此从不曾讲过“我爱你” 这三个字,但在我们的举止表情上,则是充分表达了这份情意的。而且不管在学校 或是在家里,大家都公认我们亲密的关系,像他现在这样闪烁其词的确还是第一次。 他有点觉得我的恼怒了,就把我的头挽到他胸前,柔声说:“你何必想得那么 远呢?我们有整整三个月的暑假在一起,任何时候都可以谈将来的事,何必忙着今 晚决定呢?” “三个月加一年,假如你决定不去补考的话。” “补考一定要去的,无缘无故耽误一年太可惜了。” “嗳,想起来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三个月呢?我可以管制小梁不来和你捣 蛋。” “算了,你还怕小姑不够烦吗?” “你在这里,不但不会加她烦,反而可以解她的烦,你是她得意侄子,难道你 自己不知道?” “总是不太好,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丁,我不在,万一有什么事,什么人担当? 阿爷现在是百事不管的,而且,阿婆三个月不见我,又要聒噪姆妈了。你可以到王 新塘来住,倒是真的,小姑这里反正有阿歪嫂,不必靠你。” “大姨不会欢迎我的。我去,自讨没趣。” “咦,你来看我们,又不是去靠她,怕她做什么?” “倒不是怕她,只是她冷一句,热一句说起来,叫我耳朵发炎。” “你不去听她就是了,她就刻薄在那张嘴上。” “嘴!她的手还不够狠吗?几次三番,把美云打得不成人形。”我是故意把话 引到她身上的。 “她现在侍她倒是好多了。” “你怎么知道?美云对你讲的?” “我在家里住了个把月,难道看不见?” “她怎么忽然发了慈悲心了呢?” “什么慈悲心,还不是见了钱就眼开,你晓得吗?过阴历年美云的嫁妆费就可 以拿到手了,听说其中有一批是首饰,她和美英三姊妹平分的,大姨就想把首饰弄 到自己手里。”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她要在年底前想把美云嫁掉呢!嫁掉的话钱归男 家。”然后抬起头,我看定了他的脸说:“祖善讲大姨预备把她嫁给马浪荡,已经 进行得差不多了。” “什么!”他大吼一声,差一点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 我坐直了,把他推开一点,对着他的脸,冷冷说:“美云又不是茵如,要你这 样着急做什么?” “我不相信祖善的话,美云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件物品,由他们这样随随便便 推销掉?还想把她塞给那个姓马的,哼!王新塘的人哪个不晓得他是大姑的姘头; 大姑不但色迷了心,还财迷了心,真是不要脸!怪不得呢,现在她每次打牌,总是 把美云拉去凑一角,或是代大姨打,姆妈前两天还在说,大姨待美云好了,大概是 良心发现,我就觉得这其中一定有鬼!” “咦,这只是我听见的谣言而已,你何必就急成这副样子?” “我急什么?不过这种事情听了叫人生气就是了,你难道不气吗?美云也像我 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大姑夫如果在世的话她不是也和我们一样进学校,开开心 心的做她的小姐吗?怎么会被人看成连佣人都不如呢?现在眼看她有了钱就可以出 头了,居然还想害她一辈子,把她嫁给姓马的那个流氓,大姑也真是太没人心了!” “没有人心有人心,她总归是我们的长辈,是美云的继母,她要把美云嫁给姓 马的姓牛的都是在她的权利之内,不干你我的事。” 他的本性立刻显露出来了,瞪着一双眼睛说:“哦,原来你是这样虚伪的,可 惜美云上了你的当,一直把你当一个同情她的朋友!你不是答应过她,将来我和你 两人要帮她逃出这个火坑吗?” “谁说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 我冷笑一声站起来了,“她倒是对你说了不少话,嗯?还说了什么?就凭这一 点,我就不高兴帮她的忙了,你本事大得很,你帮她好了。” “我当然会帮她的,你等着看就是。”他也站了起来。 “我当然等着看,有戏看不用等你请!”我带着恶意,冷笑了一声,就冲进客 厅去了。 舅母他们在我们家一共住了一星期就回王新塘了。走时我牵着小梁,一直送他 们到桥头。茵如问我什么时候去玩,我先不回答,只顾去看国一,他故意蹲下去和 小梁玩,我就没有话说。等他们走远了,拉着小梁就回家了。太阳刚出来,直照入 我的眼睛,痛得眼睛出水。 茵如回过头来大声说:“过两天就要来的啊,定玉!” 我僵着脖子,硬是不回头。 过了两个星期,我实在忍不住,终于带着小梁去了,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 也来不及通知茵如。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