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仅仅一个寒假,前后总共才一个月的时间,但在我的一生中,这三十天对我很 重要,使我有极大的改变,不是改变,应该说是成熟,陷害美云的事,使我唾弃自 己。她的志气,勇气,又令我自形身秽,令我发生自暴自弃的心理,但是阿爸的信 又救了我的沉沦,他的自新给了我一个自新的决心。同时,他的来信带来了一个新 的希望,新的目的,我对自己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在一个完全新的陌生的环境里,我要从头做起,做一个新的人,把过去的一切完全 遗忘掉。大概一个人有了新的决心,新的希望,待人接物要比平时和悦得多,连平 时厌恶的人都能容忍了。平时喜欢的,当然更觉亲近,恨不得能把自己的新希望分 一点给他。 一进宿舍就看见宝珍一人戴着眼镜躺着在看书。 “宝珍,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哪里回来?我根本没有走訴!”她望我一眼又去看书。 啊!我怎么这样轻率,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寄住在表叔家,和表婶合不来, 所以她除非不得已,总是不回去的,她跟我说过这件事,怎么忘了呢,该死。 “怎么?年过得好吗?”她问我。 “还——还不错,你呢?” “无所谓,慧英和曼如也没有回定海过年,所以还有同伴,比较好一点,她们 两人现在又很好了呢,你知道吗?你好像胖了。” “是吗?吃得多,我该约你一起回我家去过年的,我们到王新塘去过的,很热 闹。”我真该约她去的,我懊丧的想。 “算了,过年是家人团聚的事,找个外人去做什么?你表哥怎么样?他怎么打 算?” “哦!——我也不大清楚,他大概暑假去考大学吧,同等学历。” “唔,这才对,”她放下书,坐了起来,眼睛盯着我。“我把你当朋友,定玉, 所以我也不怕你生气,那件事,你实在做得过分了,两个人,不管是男和男、男和 女或女和女,好就好,不好就拉倒,天下之大,还怕找不到知音,何必用这种手段 泄恨,显得自己小气。幸好他有志气,还是要考大学,换个人就此不肯上进,你不 是害了人家一辈子?何况他不是你的情人,还是你的表哥。” 我脸上像一块画布,涂了一层铅青,擦去,涂了灰白,又擦去,来来回回,脸 皮都被擦破了。 “怎么,沈慧英这——” “这什么?你当她是什么人?”她正色说,“怎么,自己做了错事,还怪别人 不给你守秘密?” “那……那不是所有的人都晓得了吗?” “倒不见得,她不是有意散布的,寒假里没有事,我套她的,我就觉得林国一 被退学的事,有点蹊跷。” “想不到你说得清高,也这样爱多管闲事。”我把恨沈慧英的气出在她头上。 “也不是什么人在多管闲事,我看你平时还爽直,想借机会劝劝你就是了。” 她又拿起书,戴上眼镜,预备看了。 我有点感动,就走到她床边说,“你现在一定很看不起我了,是不是,宝珍?” 她眼睛看在书上,眼珠动都没有动,过一会说:“也不见得,不然我也不会向 你提了,不过以后做一件事,还是要细细想想再做,凭一时冲动做的事,多半是要 后悔的。我相信你本质上和沈慧英他们不同,才劝你的。不然,我可以一屁不放, 站在一旁看戏,不是更好?以后还是少和她们混在一起,她不像我,我对善恶分得 比你明白。” 我急忙说,“我也不会和他们混多久就是,我们就要到内地去了。” 她一下子坐直了,大眼睛里闪着光,黑黄的脸也亮了起来,“真的?” 我点点头,把阿爸的信简略的说了一遍,“等我母亲把乡下的事情交代清楚, 行装准备好,我们就走,她怕我在家里荒废,叫我回学校,反正学费已缴了。” “你真幸福。”她那句话不是客套,我听得出来的。 “宝珍,你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内地?在这里,你样样不满意,去了后方,一 切都好。” “你就是这样,说话做事凭一时冲动,”她批评我,“怎么,去内地那么讲了 就走的话,我早就不在这里啦!第一要钱,我没有,第二要熟路,好办证件,第三 内地要有熟人有个照顾。” “你的独立精神到哪里去了?”我半取笑半鼓励的说。 “第二点第三点都不成为理由,主要是没有钱,我叔父供给我读中学已是等于 剥他皮一样痛了,还要他给我出旅费去内地?算了吧,不要做梦了。” “我们也没有多少钱,大家苦一点,也不在乎多你一个人,况且路上多一个人 总好一点,你如有意思,我可以和我母亲去商量,真的,宝珍,我是诚心诚意,像 你这样有本事的人,在这里埋着可惜了。” “有本事?”她嘲弄似的把鼻梁皱起,“我要是有本事,早就把十个下流都轰 出去了,说起下流,你知道不知道,下流还把张明达和李孝成他们一帮五个人都开 除掉了。” “真的?你说沈慧英那组的几个人?他们不是很安静守法的吗?” “就是因为安静守法,才坏了事,下流查出来他们和保山的游击队连通的,时 常把下流他们这批人的动静传给他们。” “有这种事?” “当然,我知道的。” “下流没有叫矮子鬼把他们捉去还算不错的。” “哼,他敢!”她气愤愤他说,“他自己那个下流脑袋还要不要?” 正说间,沈慧英、宋曼如进来了,一见我,慧英开心的叫起来:“咦,小鬼头, 回来啦!年过得好不好?看你又长胖了哟!大鱼大肉吃得开心,是不是?” 我有点愤愤的说不出话来,宝珍知道我对慧英有气,生怕我出口伤人,用时轻 碰我一下,意思叫我算了,偏是曼如的眼尖,看见了笑着说:“两个人什么事?鬼 鬼祟祟在商量什么?” “商量你的头。”我强笑着说。 “阿哟哟,刚过了年,说这种话,怎么,你不要把生你表哥的气,出在我的头 上来。”曼如口齿刁刻,这就是她不如慧英得人心的地方。 “哎,见了面年都不拜就要斗嘴,是什么道理?来,来,我请客,到合作社去 买花生米吃,走啦,宝珍,做了一个寒假书虫,还不够吗?现在我们班上几个好的 都开除掉了,毕业考第一,总归是你的,还啃什么?走吧,我等一下还有事。” 就在那天晚上,鄞中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夏先生给人枪杀!同时受了重 伤的还有沈慧英。事情发生在校医室里,校医室一共有两间小房,一间是诊视室, 校医给学生看病打针给药的;另一间有一张小床给得了急症的学生,还没有抬医院 里去,暂时躺的,或是给实在穷得连裤子都当光了的学生用的。夏先生和沈慧英就 在那张床上被人发现的,那已是晨光熹微第二天了。 一早起床,我们就觉得有点异样,因为我们拿了脸盆到盥洗室等丁嫂从厨房提 热水来洗脸(本来是由学生自己打水,后来改了由佣人提大桶水进来),左等右等 都没有她的影子,低年级的学生,先烦躁起来了。 “鬼丁嫂到哪里去了?迟了早操那个猴子教官又可以得意洋洋的罚我们多跑几 圈了。” “再不来我们去找孙先生,叫她把丁嫂调到男生宿舍去,看她能不能这样偷懒。” “真的,她过年过昏了。” 正在这样叽叽喳喳讲着时,丁嫂从小门冲进来,手里既没有提桶子,眼睛也不 看我们一下,就往楼上跑,两个小脚敲得咚咚响,像两个小锤子似的。 我们气瞪着眼,曼如悄声骂道:“咦!真是怪事,难不成她也做了下流的情妇?” 宝珍嫌她低级,绷着脸,我就忍不住要笑,她那怪相,做下流的母亲差不多。 “你也未免把下流说得太不堪了。”正说间,咚咚咚的,一双小脚一阵响,扶 梯上另一双大脚也一股劲的冲下来,孙先生披了晨衣,苍白着脸,从我们身边擦过, 后面跟着丁嫂,正眼都不着我们一眼,却从眼梢上瞟着我们吃惊的表情,一副像煞 有介事。孙先生看见曼如,猛的煞住脚,丁嫂没留神差些被撞倒。 “曼如,沈慧英一夜没有回来?” “大概没有,怎么?” “你跟我来,”孙先生压低着声音说:“你跟我来,她受了重伤,在校医室里。” 消息顿时传开了,把每个人脸上挂着的瞌睡,一扫而光,一边议论着,一边拿 着干手中搓脸,我和宝珍等,当然更急,脸不洗,头发也来不及梳就跑到校医室, 一出小门,就觉得形势严重,饭厅外,站满了人,到训导处的通道上,简直挤得水 泄不通,我们根本一步都移不动,只好站在人堆里。 “出了什么事?”宝珍问一个男生。 “什么事?夏先生被人暗杀了,你不知道?” “什么?”我惊叫起来,“在哪里?” “在哪里?老早被人抬回他家去了。” “怎么,他不是死在家里的?”我和宝珍几乎是齐声问的。 “死在家里就没有戏好看啦,”另外一个短小的男生口沫四溅地说。“他死在 校医室的那个小房间里,和他的姘——和那个高三的姓沈的,头并头。” 我和宝珍互看一眼,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她在什么地方受了伤,被抬到那里 去的。 “什么人发现的?”宝珍的问题。 “什么人杀害他们的?”我们一齐问的。 “老赵。”那个矮子说,老赵是我们的校工。 “什么?老赵杀他们做什么?” “不是,不是,”矮子说,瞄我一眼,像瞄一个动物似的。“老赵发现他们的, 他清早扫地,走过校医室,听见里面有人在哼唧哼唧的,进去一看,吓得拔脚就跑, 一口气就跑到驼背家。” “他晓不晓得是什么人干的?” “他怎么会晓得,”那矮子又瞄我一眼,这一次,像瞄一个死老鼠似的,我也 问得笨就是了。“反正是学校里的人。” “是学校里的人?谁讲的?” “我!”他扬着声音讲,引得左右的人都掉头来看他。“你们想想不是学校里 面的人干的还会有谁?第一、大门是锁着的,纵然有人跳墙进来,也非得经过门房, 老张,就睡的门房,凡是老年人,睡觉很警醒,哪会有人经过他床前而会听不见的? 凶手不能从校园那边进来,因为冬天湖上不租船,要进来除非游泳,这个天,不游 泳已经冻死了人,哪个有这么大本事在水里泡上个把钟头?第二、凶手一定知道夏 先生和那个姓沈的行踪及经常去的地方,校外的人怎么会知道他在哪个地方过夜呢?” 他十分得意地朝大家看看,见大家对他的分析十分满意,他又加了一句,“倒是一 个幽会的好地方,哈……” 厨子抬着一大桶稀饭,吆喝着叫大家让路。通到训导处的小门,方驼背及别的 先生也出现了,我们只好纷纷进入饭厅,哪里有心思吃早饭,一等巡视的先生转背, 嗡嗡之声就响起来,他们转过来了,大家停止,只有簌簌的喝粥声,而那边又议论 起来,先生们也没有办法,何况他们自己也在交头接耳,最后方驼背忍不住,向我 们说:“你们今天要照常上课,不要沉不住气,有什么事,学校会按法办理的,用 不着你们开小组讨论会,今天上课或自修缺席的加倍扣分,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他平时不太说话,一说起来,脸板得铁紧,因为是驼背之故,眼睛总是往上翻,像 在给人白眼一样,我们平时恨下流恨之入骨,却不怕,对他倒是有三分惧怕。 经他一说,大家比较安静了一点,吃完早饭,就到自己教室去,我和宝珍,经 过校医室,就驻足不前,不过校医室关着门,门上挂着一块“暂停使用”的牌子, 是驼背的笔迹,靠门的地方,还有几滴干了的血迹,想必是沈慧英被抬出来送到医 院时滴下来的,不知她是否有希望活,据那个矮子说,事情发生在清晨三四点,而 老赵扫地,多半是六点半到七点,一个人哪里能流三个钟头的血呢?如果真死了, 倒也可惜,才十九岁的人,又这样好看。 “胆子这样小,见了血就怕成这样。”宝珍说。 “不是怕,是在想沈慧英真划不来,如真死了,也可惜。” “有什么可惜,还不是罪有应得!”她毫不动容的说:“死了也好,免得将来 闹出更丢人的事。” “没有想到你这样恨她!”不知什么时候曼如站在我们身后,我们都吃了一惊, 回头看她,她的双眼都红肿了。“唔,”她说:“我和孙先生赶去时她已死了,流 血过多,学校已通知她家里人了,真可怕,那样子,和她平时完全不同了,”说着, 又流下泪来,我们也默然,曼如和慧英曾好过一阵,好得不得了,为了夏,两人才 淡下来的,淡下来后,互相恨过一阵,恨得几乎可以把对方活活吃掉,听说最近忽 然又很好,一个寒假形影不分,也真奇怪,两个人那么恨过的,怎么还会再好起来 呢? “你们想,我们一直都很要好的,她死了,我怎么办?” 宝珍不耐烦起来了,“算了,算了,你那些时候恨她,不是天天巴望东洋鬼把 她捉去枪毙掉吗?现在又说这种肉麻话,谁叫她自己没有人格要和姓夏的日日夜夜 混在一起,哪个都看不顺眼!这样一来,也好,学校里除去一点污秽之气。” “学校也不肯就这样算了,听孙先生说,他们预备查几个嫌疑犯呢。”她停了 哭,严重的说。 “嫌疑犯?” “唔,哪一个平时恨夏先生或慧英的,都要叫去盘问。” “哼,学校里哪一个不恨夏?那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要叫去问了吗?” “不晓得怎么样。”宋曼如说。 “问就问好了,如果把我找去问,我就说,可惜我不会用枪,不然早就把那个 姓夏的干掉啦!这种下流人物,哪里配做什么生活管理组长。” 曼如深深的看她一眼。 “宝珍,你说话当心点,何必呢?”我不安地说。 上课钟响了,我们就各自回教室。 吃中午饭时,宝珍低着声音对我说,曼如给驼背叫去了,“真的?什么事?” “还不是和那个案子有关。只有她才知道慧英平时和些什么人结怨,不过,慧 英除了和夏有这件丑事之外,平时倒还很讨人喜欢的,应该不会有人恨她,恨得杀 了她。学校把曼如找去,不过是敷衍慧英家里的人而已。” 但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