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两岸一片油菜花,浴在上午的带点睡意的阳光里,闪着沉静的晕黄,猛一看, 好像太阳碎了,撒了满地的碎金,却是香的,熏人的香,多吸几下,加上春天的慵 倦,一个人就醉洋洋的,眼睛半眯半盹着,似乎睡在碎金铺的田野里,盖着一床漫 漫无边的蓝毯,说不出的懒、倦与舒适。清明前后,竟是春天里最美的几天。 我倚在船尾,头枕着网篮,舒着腿。斜坐在我脚边、半眯着眼对我觑着的是祖 善,自大吃头下了船,我们仅仅交换过几句话,我因为在不见阳光的小屋子里过了 几天,对阳光和大地带着菜花香的空气觉得亲昵无比,心里一阵阵的细细喜悦涌到 脸上来,一个人静静的体味着,生恐说话多了,冲淡了这份欢喜。他在想什么呢? 这样可爱、沉静的春天的下午,是不是在想那个和他开旅馆的女人,还是和我一样 被岸上的油菜花熏陶着。 忽然,他开口了,“定玉,快到清河了,我们谈一谈吧。” “你不是说我们在家住几天,再一起到林家桥上坟吗?” “住在你家,不一定有机会和你谈。” “算了吧!阿姆才不会干涉我们谈话的。” “我不是指小姨,我指的是别人。” “噢,你说美云,算了吧!她才懒得管闲事呢。”我懒洋洋的说。 “我要和你谈的不是闲事,而是关于她的事。” “她的事?她的事不要再和我谈了,没有兴趣。” “哦,”他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你们两个讲和了吗?不久以前,你还领头设 了天罗地网,把她捉起来送到马浪荡的怀里去呢!” 我的舒适,我的懒,我的细细的喜悦,都像倒在河里的水,流走了,我腿缩回 来。把身子坐直了,正着色说:“祖善,那件事都已过去,大家都落得一场无趣, 还是少提为妙。而且,我当时的确太幼稚,现在很后悔,你一提,比用指甲挖抓着 我身上的疮疤还痛,所以我也趁这个机会请求你,不要再提那件事,好不好?” “嘿嘿,什么时候开始会戴道学先生的面具了呀?还是少提为妙!天晓得,我 何尝要提呢,不过有人平白无故的受了她一顿臭骂,不但没有得到她的好处,不肯 罢休,还要找她算账,我有什么办法?” 他指的当然是马浪荡。“他是流氓,你不理他就是咧。” “不理他,他就算了,那他也不叫流氓啰!他要我对你说,如果你不肯再帮一 次忙,你们一家就不要想离开青河一步。” “我倒不信,阿姆不像大姨,可以随便给他这种人吓倒的,我就去对阿姆说马 浪荡要捣蛋,她会有办法制止他的。” “如果她问你为什么马浪荡和你们捣蛋,那你怎么说?” 我呆了一下,“我就说不晓得。” “我倒是晓得的,我可以告诉她。”他慢吞吞的说。 我大怒,“你还是和他一鼻孔出气!我倒问问你,是你要和美云过不去,还是 他?” “我和他两人都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他是气美云鬼小娘在张老大那帮人面前使 他下不了台,我是气国一那小子目中无人,所以我们决定……” “你们随便怎样她,我不管,不要把我拖下水,我只想早一点到内地去,重新 做一个人。”然后我恳切地说:“祖善,真的,我这一年内一连串作了许多对不起 人的事,心里很难过,不过,既做了也没有办法,惟一可以使我不难过的就是改过 自新,你是我的表哥,这次又帮了我的忙,人情做到底,你们对美云有什么事,我 绝对不讲,不过千万不要把我也拉在里面,好不好?” 他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在水里,嘴角翘起来,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下去,终于 没有了。“随你,定玉,随你挑一边,做我们的朋友,或是做国一的朋友,做我们 的,这次帮了我们这个忙,下不为例,做他们的,我只好把一切事情统统对阿姨讲, 连这次坐牢在内。” 我跳起来,船身连连晃动几下,划船老大在船头大声“嗳,嗳”的叫,祖善以 为我要把他推下河去,双手紧紧抓住船板,脸都白了。 “你去好了,你去对阿姆讲好了,我才不怕你,大不了她……” 我缓缓地坐下来,阿姆会把我怎么样,我不敢想,她的正义感是这样强,性子 是这样烈,面子是这样要,如果知道前次的事是我做的军师,她怎么受得了外公、 外婆的谴责,大舅的埋怨,大姨的辱笑以及国一……她怎么受得了呢?盛怒之下, 阿姆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小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起邪念,偷了隔壁常和我在一 起玩的雪芬的一个布娃娃,藏在枕头底下。后来给阿歪嫂找出来交给阿姆,她一气 之下,用洗衣棒夹头夹脑打下来,头顶打破了,流了好多血,到现在,到老,头顶 上都还有那么手指头大的一个疤,光秃秃,长不出头发来。现在我这样大了,也许 她不会打我,但她能做出比打我更残酷的事来惩罚我,譬如,不带我去桂林,啊! 她会不会这样做呢? “定玉,就算是帮我的忙,行不行?好像这次在宁波我帮你一个忙一样的?何 况你当时还答应过我,要帮我一个忙的,你自己答应过的。我可以用人格担保以后 再不来烦你,你答应了,万事都可以解决,我对天对地发誓,关于那件事,不对阿 姨讲一句话。” 我没有看他,我看河,看天,但是它们都变了形,河上有他那双笑起来媚得像 女人,凶起来毒得像妖妇的眼睛,天上挂了他那点阴阴的笑。 “你看,你每次要我做什么事,我几曾拒绝过你?”那个笑化开来,露出他那 排整齐的牙齿,它们一个个变了形,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排在我眼前,我把上 身往后缩了一下。没有用,躲不掉的,一个人可以躲有形的刀尖,无形的刀尖是躲 不开的,除非跪下来,向那个拿刀的人求饶。 我软了下来说:“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帮忙?你不妨说说看。” “这才像话,定玉,爽爽快快的,什么话都好讲。”他抿了抿嘴,把一排刀收 了起来,抬手摸摸他烫得卷曲的黑头发。“其实真是简单得很,清明那天小姨到林 家桥去上坟,你想办法把美云留在青河就是了。” “你们打算把她怎么样?”我故意问得很平淡,他自然看不见我手心的冷汗。 “没有怎么样,我们只想把臭小娘教训一顿,出口气。” “怎么样教训?” “嘿,嘿,”他又笑了,又露出一排刀来,“我也不太清楚,这次马浪荡是军 师,他有锦囊妙计,到临时才能看的。” “国一和大舅要回来上坟的,你不要忘记。” “当然,当然,大舅我们不用管他,国一方面,还是要你想办法。” 我苦笑了一下,“想办法,不要他到青河来看美云?我有这样大的办法,也不 会有今天的啰。” “只要清明那天夜里,国一不进你家的门就够了,只有一夜,你一定要想办法 不让他来,其实很简单,你一方面不让美云出去,一方面不让国一进来就是了,你 光办这点事,别的都不用管,反正我对你担保美云还是国一的人,而你能去内地就 是,我们也只想给他们点颜色看,出口气。” 我明知无用,不过还是说了,“何必呢,祖善,你作的孽还怕不够吗?” 他一本正经他说:“这是最后一个恶作剧,清明上了坟,祭了祖,我就改邪归 正了,真的,天在上,地在下,我王祖善发誓,今后不再为非作恶,怎么样,答应 了吧?” “我要想一想。” “当然,当然,明天早上吃早饭,给我回音,后天才是清明节。不急,你可以 想一夜,够了吧?” 如果我是宝珍,我不但会立刻拒绝他,而且为了防止他作歹作恶,会马上对阿 姆讲。如果我是曼如或是慧英,我不但会帮他忙,而且会高高兴兴地,怀着看戏的 心情帮他忙,一点都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不安。如果我是茵如;啊,如果我是茵 如,我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受他人的要挟,和祖善及马浪荡这一批人打成一片 了!惟其我是我,一个能辨善恶,而没有勇气从善,没有勇气完全从恶的无用的人, 才会不拒绝他这种无理的要挟,不但不拒绝,而且在考虑要答应他,不但考虑,几 乎是可以说已经决定要帮他们的忙了,不但决定了,而且为了保护自己,不愿看见 真正的自己,我还这样的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为了美云牺牲我的前途呢!我去 不去内地,关系我今后的一生,而美云最多大不了被他们骂一顿,损失不了什么的。 再说,她又不是我的好朋友,不值得牺牲我自己的幸福去保护她,祖善说过的他们 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她明明是我的情敌,即使我帮着他们捉弄她一下也是情理中的 事。”但我毕竟不敢想他们的计划究竟如何,我不让自己想。 第二天早上,我对祖善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吃过早饭,他辞别阿姆就走了, 我们不曾交谈一句话。 他一走,我马上就十分心神慌乱起来,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着,比正月初 一那天还慌乱十倍,美云取笑我说一颗心已飞到桂林去了,阿姆则讲我书愈读多人 愈痴呆,一天到晚怔怔的转些什么念头。清明那天起来因为一夜不曾睡更是眼冒金 光,心像一团拉乱的绒线团,愈想找出一个头子,愈打死结,紧紧的绞在一起。 吃早饭时,阿姆说:“定玉,叫你把洗脸东西和换身布衫理在一起,你理了没 有?” “唔?” “我叫你把衣衫裤和牙刷理在一起放在美云的网篮里,你理了没有?我们今天 在林家桥贺家过夜,明天才回来上阿爷、阿婆的坟,你没有听见吗?” “理了,理了,唔,唔。”我不知所云地答着。 “那好,老庞已去叫摇篮了,我们吃完早饭就动身,不然要来不及的。” 我心里一急,咽下一口滚烫的粥,火辣辣的一直烫到大肠,忍不住,啊呀一声 就叫出来。 “什么事?”阿姆带着几分不耐说。 我连忙趁此机会,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进客堂。等脚踩上了软软的地毯,才咕 咚一声,滚在地上,双手捧着肚子,半哼半叫的说:“啊呀,肚子痛死啦!” “怎么好好的肚子痛?”阿姆一面说一面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别人也跟进客堂 来看热闹。 “不知道,昨夜隐隐痛了一夜……啊哟,啊哟!” 阿歪嫂说:“莫不是吃坏了东西,要不要上马桶间?” 我闭着眼摇摇头,在地毯上滚了两下。 “好像是中了暑。”美云说。 “胡说,又不是伏天,中什么暑。”阿姆说,弯下腰来,来摸我的前额,前额 沁着微汗有点湿的,阿姆大概有点急了,对阿歪嫂说:“想是疼得不轻,都痛出汗 来了,你不妨替她抽抽痧看,也许是受了热,昨天天气相当闷的。” 我偷张一只左眼,正看阿歪嫂撇嘴,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但是她还是蹲了下来, 解开我的衣领,勾起中指和食指沾了水,一把一把的夹我的食管外的肉,夹得我十 分痛,我又不敢不给她夹,只好皱着眉,哼哼的,忍着痛让她虐待我的皮肉,这样 抽了有五分钟,阿姆叫道:“我看差不多了,阿歪嫂,见红了,你看!定玉,现在 怎么样,舒服些没有?” 经她这一虐待,我浑身都痛起来了,真有三分病的样子,就虚弱地对阿姆点点 头。 “这怎么办?”她急躁地说:“摇篮已经在二门口等了,我们立刻动身才赶得 及,这怎么办?” “师母,你们走好啦,我在这里陪定玉,等下,我去煮碗生姜红糖汤给她喝, 保她没有事,你放心走好了。” 我急得坐了起来说:“我不要你陪,我要美云陪我。” 美云面有难色。我加了一句,“留一顶摇篮给我们,等我稍微好一点,我们就 可以赶来,阿歪嫂你先走好了,省得小梁又要缠阿姆。”说完才发现自己坐了起来, 忙忙睡回去,捧着肚子又哼了起来。 阿姆不说话,对美云看,美云也不说话。 我急了,又有点气美云为了想见国一,不肯在我家多待一分钟,活该!是要让 马浪荡他们教训她一顿,于是说:“美云,你陪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呢?万一我肚 子痛没有好,不能去,我相信国一也会马上赶来看你的,何必在乎几小时呢?” 她脸色绯红地说:“我当然愿意陪你的,定玉,要不要我扶你回床上睡?小姨, 请你帮我把网篮先带过去好不好?里面有两套祖明的小衫裤,二妈嘱咐我做的,你 先走好了,我会照顾定玉的。” 阿姆他们走了后,我故意要美云到灶间给我去煮一碗红糖生姜水,趁她不在, 溜到二门塞给脚夫一点钱,把摇篮打发掉了,美云送汤进来时,我已脱了外衣,钻 在被里装睡。她轻叫了两声,见我不答,就把汤放下,静静的坐在我床沿,低头做 活,我不时睁眼偷看她,她垂着眼安静做活的样子,使我联想起上次在大姨家后门 口,她坐在国一身旁做活的情状,以及她抬头看国一时,眼睛里所含的深情,嘴角 上那点幸福的笑意,我那时恨得几乎想冲出去把她扼死。现在她坐在我身旁,既不 看我,也不对我笑,但我对她的恨意却比当初淡了许多,不但淡了,而且有股冲动, 想扑过去求她原谅我,并想把整个事情告诉她。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每次和她 单独在一起,看见她带点哀怨的眼睛,低垂的惹人生怜的眼睑,悄静的侧面,无声 的,满足的表情,我就觉得自己卑下,而想学好,想使自己变得纯正一点,因此, 可以和她更接近一点,更纯正一点。对她,我有一种混杂不清的感情,有对母亲的, 长姊的,至友的以及情敌的感情,她的魅力,现在想来就是使我想忏悔、想学好的 一种感应力。 因为内心的激动,致使我身体也搐动起来,她马上警觉地放下活计,对我温柔 地笑笑,摸摸我放在被外的手说:“定玉,你睡了一下,知道吗?现在好点没有?” 我微弱地点一下头,并不是因肚痛而变得微弱,而是因为心痛。 “汤已经冷了,我拿去煨一下,端来给你吃,好不好?” “美云,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中午了吧,我想,他们必定到林家桥了。” 一阵愧悚淹没了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竟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又痛起来了?” 我摇摇头,“美云,你要不要先去呢?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又来了,老起来到像三十岁,比起小孩来连小梁都不如,我答应在这里陪 你,当然等你好了一起去。” “也许我下午都好不了,那怎么办?” 她迟疑了一下:“那也不要紧,小姨会对外公、外婆说的,他们也不会怪我们 的。” “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国一。” 她的脸又红了起来,瞟我一眼,“你真是,刚刚当着小姨也那样说,弄得我好 难为情!我又不像你,性急如火,即使我们今天去不了,明天去就是啦,只差一天 有什么关系?” “也许国一上完坟会赶来看你,也说不定。” “他这个人和你一样,性急不过,说不定会来的,我倒希望他不要来,他们一 早从镇海赶来,够他走的了,再赶来这里,太累了。” 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可爱而又可恨的美云啊! “你先喝汤再说,好不好?也许你喝了就好了,我们还来得及呢。” 我点一下头,由她走了。 下午我又睡了一觉,醒来已三四点了,美云已吃了中午饭,我起床把她留给我 的饭菜吃了,天井里的阳光卷起一大半,只有一丝淡淡的余阳射在墙角花坛上含苞 的牡丹上,带点萧条的意味,我们围着小圆桌坐着无语,半晌美云说:“你什么时 候把摇篮回掉的?” 我一惊,脸色大变,支吾地说:“我没有回呀?怎么,地头蛇不在了吗?想是 等得不耐烦了,走了。” “可能。”她懒懒地说:“即使没有走,我们也来不及去了。” “唔,”我羞愧得不敢看她。“对不起,美云,连累你在这里空住一天。” “那倒没有关系,你肚子痛又不是装的。” 我弯腰去结鞋带,遮掩了红得发紫的脸。 她接着说:“希望国一不要赶到这里来,这条路走起来真不算近。” 我不说话,就这样,我们无声对坐着,各人怀着心事,一直到日落。 天刚黑,我们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刚把菜切好,米淘好,就听见有人敲门, 砰砰地响。 美云的脸忽然光采夺目起来,十分高兴中带一点埋怨地:“我晓得他要赶来的, 这个人真是。”说着就赶去开门,我的心跳得比敲门声还响,站在原地上,动不了。 进来了三个人,带头的是祖善,马浪荡和另一个彪形大汉跟在后面。 美云愕然静立,对他们看了半天,才转过头来看我,我手上的菜刀,不知怎么 滑落在地上,在寂静的房子里,发出一个很大的响声。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