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微微酒吧的地段车开不进去,火柴就把车随便停了个地儿,然后我们仨就朝里 面走。这里依然是各种小妖精和想要逮小妖精的男人们出没的地方,满眼的欲望满 眼的纸醉金迷。闻婧打电话给我,问我到了没,我说我到了,她说她马上也到了, 叫我在门口等她。我说好。我叫火柴和陆叙先进去,我在门口等一下闻婧,马上就 来。 我是怕陆叙看到闻婧和武长城尴尬,所以叫他先进去,而且陆叙在里面又不认 识什么人,所以我叫火柴陪他进去。没等多久,闻婧就和武长城一起来了。武长城 还是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我看到他抬头看了看微微酒吧的装潢就有点不自在的样 子,的确是那种特老实的男的。比恐龙都稀罕。 微微把最大的那间包间空了出来,我一进门就有服务生把我领着朝里走,我都 有点怀疑是不是微微把今天请的人的照片儿提前发给他们看过,不然他们怎么能记 住这么多不同凡响的脸呢? 我一进房间就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我看到微微和陆叙火柴坐一块儿,不知道在 谈什么,而白松和李茉莉坐一起,小两口挺亲密的,我在右边沙发上看到了顾小北 和姚姗姗,两个人没说话,姚姗姗依然坐得挺端庄的,顾小北埋着头,不知道在想 什么。我进门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我,可是他什么也没说。那一瞬间我就觉得特忧 愁。 我一直觉得我把小北忘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道路,就像是曾经 分不开的两个人最终还是分开了各走各的路。我本来觉得这样的结果其实挺好的, 没必要眼泪一大把鼻涕一大把地说我舍不得你,或者撕破脸大家打得死去活来的, 那样没劲。我一直觉得我在没有顾小北的世界里依然活得很自在,可是在我看到小 北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狠狠地抽搐起来。顾小北的那张脸依然弥漫着如同六年前一 样的温柔,像水一样干净,他挺拔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子,那张吻过我 对我说过爱我逗过我哄过我对我笑过的嘴,这张脸在我的梦里明亮了十六年。我本 来以为这张脸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即使出现,那也是一个无关的路人,可 是当顾小北满脸忧伤地望着我,我还是难过得想哭。他总是这样,永远这样,看着 你,不说话。以前我很喜欢他这样的性格,我觉得他不爱说话,什么事情都放在心 里,包括那些感情,让我觉得很深沉,像苍茫的落日一样深沉。可是如今,我却突 然有点恨他这样的性格。 我走过去,微微突然站起来,她说,来,林岚,坐这儿,说完就让出那个位置 然后坐到火柴身边去了。我一看就想骂她,她本来坐在顾小北和陆叙中间,让这么 个位置给我安的什么心啊,我靠。我拿眼去横微微,微微摆出一副随便你横的表情。 我早说了,微微根本不怕我,以前我拿眼横她的时候她就说过,随便你横,有 种你丫把眼珠子给我横出来。其实我知道微微是想告诉我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不可能在蜗牛壳里躲一辈子。可是她不明白,那种干脆果断的做事方法只有她才适 合,而我,太软弱。 也许这就是纸老虎和老虎的区别。 我坐下来,跟坐针毡没什么区别。我捧着杯红酒哧溜哧溜地喝着,也不知道说 什么话。过了很久,顾小北才低低地问我,他说,过得还好吗?然后他转过头来看 我,依然是满眼的忧伤。我说,嗯,不错,挺好的。我说你呢?他转过头去盯着自 己的杯子,过了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我曾经预想过他的答案无非两种,而我的 感受也就一种。他说过得不好,那么我很伤心,他说他过得很好,我会更伤心。可 是他说他不知道,我的感受也突然复杂起来,是心疼,是忧伤,是恨,是爱,我自 己都说不清楚。我无意间看到了他小指上还带着那枚尾戒,心里恍惚了一下。在众 人不经意间,我悄悄把自己手上的戒指取下来了。我摸着小指上那深深的戒痕,心 里头刮过一阵风。 微微站起来依次介绍着,她指着白松说这是京城有名的一子弟,白松,这是他 女朋友小茉莉哦不是,李茉莉。我发现小茉莉也没像以前那么做作了,挺温柔地坐 在白松身边,一张小脸红得特可爱。然后微微介绍顾小北,又介绍了姚姗姗。我就 在奇怪,当初姚姗姗和微微闻婧闹得那么僵,这次怎么会来。不怕又来被甩两巴掌? 然后着重介绍了一下陆叙,说是广告界一精英,和她微微是一个档次上的,说 得陆叙差点被酒呛死。正要介绍火柴呢,火柴刷一下站起来,开始自我介绍,火柴 说,我的名字特拗口,也不好记,你们叫我火柴就行,我就是那卖女孩的小火柴, 在座的男士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我,姐姐们也别不好意思,只要是人,就没我火柴 弄不来的,什么模样的我都能找来,再怎么说我也是一火树银花的女子啊,多么风 尘… 我一把过去把她按坐下了,然后灌了她一大杯红酒。我实在不想听她卖弄词汇。 喝到一半的时候微微上厕所,火柴起来说她也去,正好她有点事儿找微微商量。 我就在奇怪怎么两个人还没怎么熟络就有事儿商量了,真够新鲜的。 微微回来之后我坐过去问她火柴找她干吗。微微告诉我说火柴觉得这儿大老爷 们儿挺多的,就没几个女的,问我可不可以把她的姐妹们拉这来做生意,保证不给 我添乱子,而且还旺场子,我一想我也没什么损失,而且她和你又是这么熟的朋友, 于是我就答应了。我说,我听着怎么有点儿悬啊?不会出事儿吧?微微看了我眼说, 没事。 那天晚上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的,我没心情,不怎么想喝,到最后我一个人特 清醒,还有顾小北,他也挺清醒的,他一直就不怎么喝酒。估计快十二点的时候, 姚姗姗说她要回去了,顾小北站起来说我送你吧。姚姗姗扭头就走,好像顾小北送 她是天经地义的,好像咱们这一大群朋友也抵不过她一个姚姗姗在顾小北心里的位 置。微微站起来,有点晕。她说,姚姗姗,你丫怎么这么扫兴啊,一帮子人跟这儿 这么高兴,不带你这么玩儿的啊。姚姗姗面不改色地说,我家管得严,不允许我这 么晚了回去,我妈说女孩子在外面要爱惜点儿自己,不能没脸没皮的。一句话扫翻 一桌女的,真够狠的。微微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说,你妈还裹脚吧!我操, 得,姐姐,爱去哪儿去哪儿,这儿也没人留你。然后又和火柴拼酒去了。李茉莉估 计听了有点儿不舒服,她是那种从小就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家,的确不怎么适合到酒 吧玩儿。于是她也站起来说要回去了。可是白松这时候已经高了,正和闻婧在那儿 玩儿两只小蜜蜂呢,我站起来帮白松说话,我说李茉莉,白松估计喝得多了,他就 不送你了成吗?等下我们还得送他回去呢,你就自己小心,打个车回去。我本来想 说我给你钱,但是又怕太伤她的自尊心。李茉莉说没事,然后又看了看白松,小声 说,白松,我走了。可是白松压根儿就没听见,这孙子绝对高了。姚姗姗本来都要 走的,见了这架势于是转过头来讥讽两句,估计是刚被微微骂了心里堵,她对李茉 莉说,别等了,不是每个男的都像顾小北这么好的,你还是自个儿回家吧,人家也 是一大少爷,哪有空送你啊。我一听心里就特不舒服,有气你冲我和微微撒,逮着 软柿子欺负,你丫还是人吗你。火柴也听不下去了,阴阳怪气儿地说了句,我他妈 以前老觉得自己嘴巴挺贱的,今儿个算长见识了。姚姗姗听了直接走了,估计丫也 气得要死。 顾小北低下头看着我,他问我,他说你还玩儿吗?我说估计还要晚一些才走。 他说,那你等等我成吗?我送了她再过来。我望着他,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 头,他说,我想和你说会儿话。我点了点头,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仨走了之后我们几个还是继续喝酒,周围的音乐很吵,每个人说话都跟吵 架一样吼来吼去。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种高分贝的地方的,我觉得特安 全,在如同海潮一样的嘈杂声里,你的忧伤,难过,仇恨,感情,别人全部看不见, 听不见。 闻婧在那儿挤兑白松,闻婧说,你丫在那儿牛B什么啊,就让小茉莉这么一个 人回去,你丫回去肯定跪搓衣板儿,没跑!装什么大头蒜啊,我说你还是追去吧你。 白松说,滚你大爷的闻婧,再怎么说我也比你们强啊。 我走过去照白松脑袋上推了一巴掌,我说喝高了吧你,怎么突然逮谁都说比他 牛B啊,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能耐啊? 白松看都不看我一眼,脑袋仰躺在沙发靠背上,挥舞着手里的酒杯说,我就是 比你们俩牛B。闻婧你牛B?你牛B你怎么让陆叙那小子甩了屁都不放一个,只知 道跟北京哭。我就知道白松会越说越离谱,我刚想制止他,得,说到我身上来了。 白松指着我鼻子说,还有你,林岚,你牛B,你牛B怎么对待顾小北不像对待 我似的绝情呢?顾小北都有了新女人了你丫还念念不忘的!你牛B怎么被姚姗姗扇 了两巴掌就扇上海去了呢?这会儿又带着铺盖卷儿回来?你牛B,你牛B你怎么不 像姚姗姗似的帮顾小北生个儿子呢…… 白松你大爷!闻婧站起来一匝红酒就泼过去了,跟我当初泼姚姗姗一样。微微 也站起来,拿一沙发垫子朝丫砸过去。白松突然清醒了,坐直了,一句话也不敢再 说。陆叙也站起来,望着我。 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没有人说话。音乐还是一样的嘈杂,可是我觉得特安静, 就像站在空旷的荒野上一样。我就坐在白松旁边,闻婧那一匝酒有一部分也泼到了 我身上。闻婧坐在我旁边,拿着纸巾帮我擦。那些红酒沿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过 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流到我的嘴里。我估计这红酒变质了,不然怎么这么苦涩呢? 我拿过闻婧的纸巾,拂开她的手,我说,白松,刚你最后那句说什么? 闻婧说,他喝高了,你别理他,来,我帮你擦擦。 滚你大爷的闻婧!还有你,微微,你们都知道的对吧?就我一人是傻B!朋友, 我交了多好的一帮子朋友啊,我他妈真高兴啊! 闻婧伸过手来拉我,她小声地说你先坐下吧。我一把把她甩开,我说坐什么坐 啊,我他妈站着精神。说完之后一行眼泪从我脸上流了下来,其中有一大颗滴到了 那匝红酒里。说实话,我心里很酸楚,比什么时候都酸楚。我从来没想过顾小北和 姚姗姗是这种关系。尽管我可以很平静地接受火柴她们的职业,尽管我心里从来就 觉得处女不处女无关紧要。可是这事发生在顾小北身上我还是觉得特别难受。 我记得在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我和顾小北出去旅游,有次只有一间房了,我 睡在床上,顾小北窝在沙发上。我看着他那么大一个人蜷在那儿觉得不忍心,就叫 他到床上来。他抱着被子走过来,站在床前,跟个孩子似的说,要不要在中间放碗 水。 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顾小北的表情,特别干净,我是在他的笑容里睡过去 的。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睡在他的手臂上,他的眉毛眼睛在我面前特别清楚。当时我 觉得很幸福。是一种干净的清澈的幸福。 可是现在白松告诉我姚姗姗帮顾小北生了个儿子!儿子! 我终于坐下来了,我想起我另外一写书的朋友说的一句话,特朴实,可是特让 人心酸,她说我站得太久了终于累了。我现在才体会到那种感觉。我坐下来的时候 就觉得心里空了,跟贼洗过似的。 我说,白松,你告诉我实话,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儿?我说完之后都惊讶于自 己的口气,这么平静,好像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人在追忆曾经的年华一样,带着颓败 和腐烂的气味,这让我觉得厌恶。 白松望着我,眼神挺难过的,我想他现在完全清醒了。闻婧坐在我旁边,一直 握着我的手,我觉得丫有病,我都没哭她倒哭了,微微和火柴都低着头没说话。我 望着陆叙,陆叙一双眼睛红红的,我知道他肯定也喝醉了,不然眼睛为什么这么红 呢?孙子,有本事喝没本事扛着! 我说白松你说吧,我没事儿。白松望了望微微,微微过了半晌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