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我和火柴离开了白松的家。走的时候白松依然跪在地上,李茉莉蹲着抱着膝盖 把头埋在两腿间,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我看得到她肩膀的抽动。 我累了,真的累了,我记得是我把愤怒的火柴拉走的。我不想再纠缠下去。我 看到白松那个软弱的样子让我心疼。我走出电梯的时候望着阴霾的天空我在想:为 什么全天下的男人都这么软弱?想到后来我自己的头都开始痛了。 在车上,火柴一直没说话,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因为今天她说过她一定要把 李茉莉弄得比闻婧凄惨十倍。可是有什么用呢?当初那个在学校里和我横冲直撞看 到校草流口水的闻婧已经死在那条冗长冗长而又深邃的巷道里了,死在我的面前, 死在沉沉的夜幕下面,死在我痛苦而扭曲的记忆里。 后来我到家了,我下车,火柴突然也下车了,她抱了抱我。她说,林岚,我不 生气。 我躺在床上,眼泪一直流。我一直在想刚才火柴在楼下对我说的话。她说她一 直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有血性的一个人,对所有的人都有最大的善良和最大 的宽恕。我在用与生俱来的善良对待这个世界上另外一些与生俱来的恶毒。闻婧也 一样。火柴说:“我很羡慕你和闻婧,因为这种血性,在我和微微的身上,早就丧 失了。所以我把你们当做我最最亲爱的妹妹,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看不得你们 受到任何伤害。我看到闻婧哭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火柴脸上的忧伤如同雾气一样弥漫在我的四周,挥也挥不散。我以前一直就觉 得火柴是个粗鲁的没文化的女流氓。可是她让我彻底感动了。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看 一个人的态度是多么地傻。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小寓言,是说一只野兽受伤了,它会悄悄地找 一个没人的山洞躲起来慢慢舔伤口,它不哭不难过,可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它就 受不了了。我想我就是那只野兽,当我在外面横冲直撞伤痕累累的时候,我的眼泪 都不会流出来,我会一个人小心地躲起来,有时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我的那个 和闻婧一样有着色迷迷的眼神的玩具猫,有时候躲在自己心里却在别人面前笑得没 心没肺,可是我害怕看见小北微微闻婧他们忧伤的脸,我看到他们为我心疼为我难 过的时候,我会比他们更难过。 我突然很想闻婧,我想念以前那个在学校里在食堂里把肥肉老是往我碗里丢而 且经常丢到我裙子上的闻婧。想那个为了弥补过错就一个人去大街上逛一整天为了 买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给我的闻婧。想那个看到我笑了不生气了就又开始往我碗里 丢肥肉的闻婧。 闻婧,我很想你,很想念。你不要不说话了,你笑笑好吗? 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好看的,我一直都没跟你说。 我妈在外面敲门,她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瓮声瓮气地说,妈,我没有,就是鼻子塞了。一边说,一边眼泪掉下来,把 被子都打湿了。 新年终于结束了,周围的喜庆气氛和充斥眼睛一个多月的红色开始渐渐稀薄, 可是北京依然寒冷,大雪依然如同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地落满这个古老而又年轻的城 市。 闻婧今天出院,大家都去医院接她出来。可是我知道她并没有完全走出那个阴 影。因为这几天我一直在医院里陪她,她也会看着我笑,和我说话,可是再也不是 以前那个闻婧了。有些东西是注定一去不再回来的。这让我觉得伤感。 在医院的时候白松来了,顾小北姚姗姗也来了,微微和武长城也在,惟独火柴 不在。我打火柴的手机,可是每次她都直接把我的电话挂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 得很怪,眼皮一直跳。我望了望微微,觉得她脸色很不好。 我问微微,我说你知道火柴去哪儿了吗? 微微摇了摇头。 我又试了几次,可是火柴还是挂我的电话。 于是我对闻婧说,我们先走吧,火柴可能有事儿,来不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闻婧现在几乎没什么话了,只是一直站在武长城的旁边。姚 姗姗在那儿说,不是好姐妹吗?打架的时候挺积极的,这会儿人都没有。 我本来心情就特别糟糕,我听到姚姗姗这么说话我火就上来了。我发现我对姚 姗姗永远不能冷静,我对李茉莉都能不动声色,可是我每次看见姚姗姗就觉得容易 生气。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每次都要用那么挑衅的语气和我们每个人说话,难道她真 的觉得这样争吵很好玩吗?我望着姚姗姗,顺便也望着顾小北,眼里充满了鄙视和 看不起。 姚姗姗望着我,笑得意味深长的,她说,你望着我也没用,我说的是实话,火 柴没来接她口中的好姐妹出院又不是我瞎掰的。说穿了,什么友谊啊什么姐妹啊都 是废话,事业最重要。 我正想开口骂她,电话响了,我看到一个特陌生的号码,我以为是我的读者, 就不想接,挂了。可是过了一会儿电话又来了。我接起来我说你是谁?然后我就听 到了火柴的声音。 我说火柴你在哪儿呢?今天闻婧出院呢! 火柴在电话里小声地对我说,我操,警察正抓我呢!姐姐我跑了!我都不敢用 手机跟你打电话,估计我的手机已经被监听了。我暂时不用了,你别打我电话,我 要联系你自然会联系你。 我被她说得蒙了,怎么一转眼就成通缉犯了,上次的事情不是不了了之了吗? 难道又有新问题啊? 我把我的疑问一股脑儿都丢给火柴了。她突然变得很愤怒,而且这种愤怒里我 听得出夹杂着伤心和难过。她说,这都要谢谢你的好姐姐微微!她把我卖了!局子 里的人问话的时候你猜她怎么着?她把我全端了出来,我都不知道她把我这儿的事 儿捅了多少出去,林岚我在你面前没必要遮着掩着,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犯的事儿 那要是被抓住估计够枪毙的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可是我没想到,妈的居 然翻在自己姐妹身上……妈的不说了,越说越生气,我挂了,你自己小心,局子里 有人问你和我的关系你就说和我不怎么熟,知道没?我有事儿我会联系你,我挂了 啊。 我拿着电话整个人僵掉了,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我都不知道挂机。我望着 微微,她的脸很苍白,她不敢看我。我走过去,我说微微你看着我。你告诉我,火 柴的事儿是不是你抖落出去的? 微微没说话,我有点火了,我刚想甩她一耳光,可是我手举到半空中还是停了。 我有点不习惯,一直以来我都把微微当作我的姐姐,要我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还真下不了手。微微看着我的动作也惊呆了,然后她的表情马上换成了伤心。我 知道我彻底伤了她的心,也许她从来都没想过她一直维护的林岚有一天会对她扬起 巴掌。 闻婧在旁边也愣了,她走过来拉拉我,我看着她,觉得她是那么地虚弱,脸色 苍白。我说闻婧你别管,你先休息,我要问清楚一些事情。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 抖,我自己都听出来了。 微微看着我,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泪水。可是也许她彻底难过了,彻底对我失望 了,所以她恢复了她在别人面前的冷静甚至说是冷酷。我发现终于有一天微微也要 用她在商场上的那副所向无敌的面容来面对我了,这让我觉得恐惧而慌乱,同时还 有从内心里涌动出来的无穷无尽的难过。 微微望着我,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是我说的,怎么样? 我心里很难过,可是我依然要打起精神,我说,你他妈是畜生! 我看到微微的表情像水一样晃动了一下,她依然面无表情地说,你错了,我只 是在尽一个公民的职责,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如果这也是畜生,那么你就连畜生 都不是! 我发现我始终不能像微微一样冷静,要我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来面对我曾经 相濡以沫的姐妹,我真的做不到。所以我流泪了,以前我从来不怕在微微面前流泪, 因为微微总是支持我,可是现在,我居然是站在和她敌对的位置上流泪了。 微微看到我哭了,她的表情开始没那么冷酷。她走过来,望着我,她说,林岚, 我知道你把火柴当姐姐,可是我呢?你是不是也把我当姐姐呢?我为什么要说火柴 的事情,因为局子里已经找上我了!她手下的两个小鸡头也不知被谁买通了已经把 她卖了,如果我再继续隐瞒那么我和她就会一起死,你明白吗? 我退了几步,我摇头,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甚至都不知道谁是错的谁 是对的。 微微说,林岚,你还不知道这个社会,人总是先考虑自己的。 我摇摇头,泪水继续流下来,我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但是我不是。 闻婧从武长城身边走过来,她抱着我,她现在不爱激动不爱说话,可是我能感 受到她弥漫在身上的忧伤。闻婧变了,彻底变了。或者说是毁了。 微微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什么都不能再说了。 姚姗姗站在我的背后,她开始冷笑,我知道,谁看到现在这种状况都会笑,我 自己都觉得特别讽刺,以前那么好的一群人,现在居然是这个样子。 姚姗姗说,我算明白了,什么好姐妹,都是狗屁,大难临头各自飞! 微微突然冲过去,我知道她肯定要抽姚姗姗一巴掌,可是我突然拉住了微微, 然后我慢慢地走到姚姗姗面前,一巴掌重重地打了下去,耳光声特别响亮,回荡在 整个病房里。 顾小北一边脸红了,慢慢开始肿起来。当我要扇姚姗姗的时候,顾小北没有像 以前那样再拉住我的手了,而是站出来帮姚姗姗挨了这一巴掌。姚姗姗站在他背后, 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看我。 我望着顾小北哭了,我倒宁愿他像以前那样拉住我,让姚姗姗狠狠地抽我,起 码可以让我痛,让我清醒。我现在特别希望有人可以抽我,甚至拿刀砍我,我就像 是一个沉溺在自虐的快感里的人一样,因为现在只有肉体上的疼痛,才能冲淡我内 心那种无穷无尽的痛苦。 我笑了,笑得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往下砸,我说顾小北,你他妈真是一孙子, 没见过女的是不是,不就是为你生了个儿子吗?你要生我也可以帮你生,随便什么 时候,你叫我脱我马上脱得干干净净的,二话不说。想上床你就给我电话。 我说得很平静,怎么低贱怎么说自己,我不觉得羞耻,我正是要让自己觉得羞 耻,我才可以忘记眼前让我痛苦的一切。 顾小北眼睛红了,他对我说,林岚……你别这样。 我觉得可笑,好像一切又回到以前,他当初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是一直说,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可是,顾小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样呢? 我指着顾小北,我说你滚,我今天一定要教训这个女的。 顾小北拉着我,他说,林岚,我和姚姗姗……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