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泪 洛希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嘴角却还是乐观地形成那一道 完美的弧线。在他昏迷的七个小时里,还雪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她将头靠在洛希的胸口,轻轻地抱着他,眼睛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哪怕多 相拥一刻,也是好的啊……窗外已经繁星点点,城市的灯火像黑暗中无数双眼睛, 硬是将天空上的景色映在了地上。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夜,还雪才会发出这样的感 慨吧! “他的病很奇怪,我从医几十年,从来没有见到过先例,找不出病因,也没有 根治的方法。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这种病一直消耗他的精力,会不定期产生头痛、 胸闷、休克、痉挛或者昏迷等症状,他一直在服用的药物应该是起到紧急救护的作 用,对他的病情没有实质性的帮助。可以看到的是,他的细胞寿命正在急剧减少, 恐怕,是活不过半年了……你好好跟他讲讲,准备准备吧,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医生的话一直在还雪脑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 还雪的指尖,轻轻地划过了洛希的脸颊,试图感受他的体温,然而,由指尖侵 入还雪身体的,只有一阵阵地寒意。 “才相遇……便又要离开了吗……”还雪的声音有些颤抖。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秘密……为什么……我从来不能进入你的世界……不管 我多关心你,多爱你……我也只能徘徊在你的身边,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在你面前, 我只能是那个孩子气的、无理取闹的还雪吗?”湿润的眼布满血丝,是多么深情的 憔悴,两行泪不争气地由眼角滑下,还雪明知道他不会有反应。 “木头,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我一直说你傻,其实我才傻,傻到什么也 帮不了你……傻到只会拖累你……”还雪紧紧抱着洛希,任凭眼泪肆虐。 如姿也静静地在门外站着,背靠着墙壁,阵阵凉意侵入她的背脊,与她的体温 融在一起,透着海水的冰寒。她还是那样冷淡的表情,带着一丝悲凉和无奈,仿佛 只有在洛希面前,她的情绪才会波动,她才会微微地低头。她似乎料到了这一幕的 发生,在等着什么。 还雪站了起来,拭干了眼泪,将洛希的外衣从架子上取了下来,盖在他身上。 她刚想坐下,再次回到洛希身边的时候,外衣的口袋里突然掉出了一个镯子和一个 本子。 那镯子浑然天成,装饰着海螺的纹路,散发着阵阵海洋的气息。那本子呢,也 十分精致,虽然已经陈旧,但被保护得很好,封皮上画着一个海底的世界,鱼儿、 海砂、珊瑚、贝壳、泡泡、水草…… 这两件事物静静地躺在床沿,给还雪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她突然联想到了一 个地方…… 梦海。 她想拾起那两个物件,但不料手指方触碰到那手镯,便闪过了一道强烈耀眼的 光芒,她浑身一个激灵,仿佛触了电一般下意识地将手收了回来。她又看了看那个 手镯,不由多了一分疑惑和一分畏惧,便不再去碰,反拿起了那本子。 这本子里写的,会是什么呢? 好奇心让还雪翻开了它,她不曾想到,那清秀简素的字迹,会成为重重的压在 她心口的石头,她不曾想到,自己会因为那些文字而拥有撕心裂肺的痛楚。 “是在回内滩的路上发现了你——可爱的本子,不知道是哪个狠心的主人将你 扔在了这里,她换了更漂亮、更新的本子吗?还是你曾经承载了她无法再去面对的 回忆?你的头几页被撕去了,你会痛吧?我看见你在哭泣,就像我可以看见珊瑚石、 沙子、贝鼓、螺琴们嬉笑玩耍一样,你无助地躺在柔软的沙床上,透明而温热的泪 流在海里,融在海里,散在海里。我把你拾起,抱在胸口,好重呀你,不过我会一 直带着你的!不管你有怎样的遭遇,既然我捡到了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日记, 我会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以后,我就叫你泪泪吧!” 还雪看着,不禁自语道:“奇怪……这个日记本怎么会重?还会流眼泪……这 家伙是在写小说吗?” “泪泪,今天是如姿的生日,你猜我送了她什么?一双七彩琉璃沙舞鞋!噢, 对了,忘了告诉你如姿是谁了,如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在很小很小 的时候就遇见她了!是在梦螺境里头最漂亮的地方——珊瑚林。和第一次遇见你时 一样,如姿也在哭,娇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她说她的妈妈不见了,我看她没有穿衣 服,也还没有长出头发,就知道她才刚刚出生,虽然那时候我也才一岁,但至少比 她大些,所以突然间有了大哥哥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对她说:‘可怜的孩子,从今 天起,我就是你的亲人了,我把我的床让一半给你睡,把我的藻团分一半给你吃, 把我的梦解一半给你做,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为你庆祝生日。’如姿很开 心,我拉着她的手在五彩缤纷的珊瑚林里瞎逛,找了一个她差不多大小的海星放在 她身上,给她做衣裳。从那以后,她就跟着我流浪啦,从外滩到内滩,从内滩到沙 山,从沙山到海藻街,从海藻街道到火山……我们两个几乎遍布了梦螺境的所有角 落,白天,我们穿街走巷地表演,她拉螺琴,我敲贝鼓,到了晚上,就在巨龟旅舍 住一个晚上。在梦螺境的每个城市都有巨龟旅舍,旅舍建在巨龟的龟甲上面,在海 水里漂浮,所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第二天醒来时会是在哪个城市,我们就这样漂 泊着,一直成长着。她第一次看到七彩琉璃沙舞鞋是在水母街的一家精品店里,我 看得出她好喜欢,可是那双舞鞋要两百海币,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啊,我就 偷偷四处收集各种颜色的琉璃沙,趁她睡觉的时候自己为她编织。编织琉璃沙舞鞋 是件麻烦的活,我将的我的发丝穿过每一粒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沙子,再将串上了 七色琉璃沙的发丝一根根缝在一起,才做成了这双舞鞋,花了我不少时间。不过, 当我看到今天如姿的笑容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 还雪忽然一凛,她知道如姿的确是有这样一双舞鞋,可是这些文字所描述的… …真的是真实的吗? “泪泪,今天如姿说她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喜欢她,但她说不一样,她对我 的喜欢,不仅仅是存在于像亲人一样的关系,而是爱情。我不懂她,我说,我们不 就是亲人吗?她说不是的,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亲人,而且她 不想要我做她的亲人,她想要我做她的爱人,我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这丫头真 傻,虽然我不懂爱情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我跟她怎么会不是亲人呢?” 还雪脑中一片空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她难以分清,但一股莫名的忧伤 还是涌上了心头,不管如何,如姿喜欢洛希的事实,让她难以接受。 “泪泪,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到陆上的世界看看。我听别人说,梦螺境只 是梦海里的一个海底世界,在这个世界外头,有一片更广阔、更繁华、更美丽的大 陆。那里的人不需要海水就可以生存,他们刚生下来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不会说 话,不会走路,不会吃饭,什么事情都是要大人教,大人帮他们,呵呵,他们好幸 福!在陆上,还可以看到太阳和月亮,就是把一天划分出夜天白天的东西,在梦螺 境里虽然也有白天黑夜,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太阳和月亮,我好想亲眼见一见, 也想知道从陆上看梦海,是什么样子的。今天,我终于知道了去陆上的办法,那就 是集齐一双无穷魔力的海神镯,打开通往陆上的通道,可是,海神镯只有梦巫才有, 这个梦巫住在玄潭深处,脾气很是古怪,怎样才能想她要到海神镯呢?” “海神镯……就是这个吗……”还雪又看了一眼方才那个古怪的镯子。 她接着往下读。 “泪泪,今天是我第一次责备如姿,她居然去玄潭将海神镯偷了出来,我知道 她是为了帮我实现梦想,可是这样太危险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啊!我还 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用这双镯子呢。” “泪泪,今天我和如姿用海神镯去了陆上,我们怕被发现,于是化作了两只海 螺。从岸上看,梦海真美!比以往的都要美。缓缓下落的夕阳,在天海交际处蔓延 的彩霞,都让我烟花缭乱。这时候一个女孩走了过来拾起了我。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啊!我突然觉得夕阳和彩霞的光辉都黯然失色,原来是一道巨浪扑了过来,遮住了 它们,可是你知道吗?泪泪,就算那个时候没有巨浪扑来,夕阳和彩霞还是会失色 的!因为我的眼中,只剩下了她的笑容,那种光芒就好像一个印记,咝一声烙在了 胸口。我好像一直活在陆上,每天都能看到那种笑容,可是梦螺人在陆上不能活过 二十岁的……海浪把我和她卷入了海中,我差点忘了陆上的人是不能在水中呼吸的, 我吻了她,梦螺人的吻,能让凡人在水中呼吸。也是因为如此,我知道了爱情的感 觉,我想,我爱上了她。可是……如姿没有回来,我想她是留在岸上了,现在海陆 的通道已经关闭,两只海神镯又分散在我们两人手里,她回不来,我过不去。我好 担心如姿,她现在会在哪里呢?希望她能够坚强,我要去找梦巫,她一定有办法让 我再回到陆上,让我再找到如姿和那个女孩。” “泪泪,我找到了梦巫,她答应将我送回岸上,并把海神镯送给我,但是我做 她十年的奴隶,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只是十年……如姿等得了我吗?那个女孩等得 了吗?她们会遇到让她们依赖的人吗?当她们冷、她们饿、她们害怕的时候,会有 另外的人保护她们吗?我想成为那个人,可是如果她们可以幸福,我愿意让她们忘 了我。” “好累……梦巫要我做的事,就是把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扔进一个小山一样打 的炉子里,那些石头比巨龟的龟甲还重,去炉口的路,比火山里的岩浆还要烫,我 要不断地这样走着。梦巫也给我施了法术,让我不吃饭也能存活,但同样会感受饥 饿;让我不喝水也能奴役,但同样承受干渴;让我的脚在烫伤以后,马上恢复,然 后再一次被烫,血水从脚底流下,滴在那路上,马上便蒸腾成了一阵红色的血气。 我想这条路鲜艳的红色,便是被血染红的吧。每天,我只有十分钟休息的时间,我 没有去睡觉,我来找泪泪聊天了。你知道吗?爱原来真的很神奇,不管我多累,只 要一想到如姿和那个女孩儿,就会有动力,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了。她们对我来说 是两种不同的爱,有些人连一种爱都没有,我能有两种,好幸福!” …… “十年终于过去了,梦巫履行了她的承诺,我又来到了陆上!” “泪泪,今天我找到了如姿和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的名字叫作还雪,她们在一 间学校,似乎还是很好的朋友,我很高兴。还雪好像认不出我了,但是她还记得曾 经救过他的那个我,不过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泪泪,今天如姿说她想回去,我想是的,她该回去了,我不想她只活二十岁, 我要她一直一直开心地活下去,但是我要留在这里,因为就算只有两年,能够陪在 还雪身边,我也会觉得满足了。我想要把海神镯给她,送她回梦海,她那么聪明, 那么漂亮,又有这双镯子做嫁妆,她一定可以找到梦螺境最优秀的男人成为她的爱 人,她的一生将受到祝福和呵护。可是,她说要和我在一起……嗯……我不能让如 姿受伤,我一定要说服她,还雪也支持我这么做。” “泪泪,今天我和还雪一起吃早餐了,我觉得好幸福。” “泪泪,今天如姿又说喜欢我,她仍然坚定对我的喜欢是属于爱情的,可是… …” “泪泪,今天张震来找我说话了,他是个好人,他教了我一些追女生的方法, 是不是这样,还雪就会喜欢我了呢?” “泪泪,今天我跟还雪约会了,她的运势似乎不好,她因为这个很心烦。我想, 海神镯的魔力应该可以给她带来好运,虽然梦巫告诉过我使用海神镯会减少自己的 寿命,但我还是用了,似乎很有效果。我好累,我感觉我只剩下一年寿命了……但 看到还雪开心,我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回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张震,他家里 有些困难,于是我帮了他的忙,他说过我是他的兄弟。” “泪泪,今天我带还雪去了我的画室,她认出了我,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情侣了 吧!我要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还雪布满泪水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朵笑容,嗔骂道:“谁是你的情侣了……” 她静静合上日记本,擦去泪水:“所以……医生说你只能活半年了,是因为你 刚才又试图用海神镯救奶奶么?” 她鼻间一酸,又抽泣了起来。 这时候,大而温暖的手臂抱住了她,洛希醒了。 “你都知道了?”洛希看见床上的泪泪和海神镯,有些讶异。 “是啊!你还想骗我多久?”还雪倚着洛希,哭道,“洛希,你怎么可以这么 自私?半年,半年……你有没有想过半年以后,我会怎么样?你可以一走了之,什 么都不用管,可我呢?我还要痛苦地活着和你的回忆里!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你是 不是嫌我为你流的眼泪还不够多?” “傻瓜,我怎么会希望你流泪呢?”洛希轻轻拭去了还雪眼角的泪水,“我是 梦螺人,我死了以后,就会完完全全地在你的记忆里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 样,你会遇到更好的男生,然后和他在一起,和他恋爱、结婚,也不会痛苦,不会 流泪了。” “不要!”还雪睁大了眼镜望着洛希,“我不要忘记你!我宁愿痛死、哭死也 不要忘记你!除了你我谁也不嫁!如果要我嫁给其他男生,我宁愿去做尼姑!” “呵呵,好了好了,做尼姑可是不能吃肉的哦!”洛希轻轻笑了笑,声音仍然 虚弱。 “啊?”还雪一听不能吃肉,马上可怜地望了望洛希。 两人相视良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洛希,我们去梦海吧,找梦巫,她一定有办法可以让你在这里活下去,如果 她肯,我也愿意为她劳役十年!”还雪抱着洛希,道。 洛希没有回答还雪的话,他永远跟还雪在一起,可是他又怎么会舍得让还雪去 受那种苦呢? “洛希……你写在泪泪上面的话,都是真的吗?”还雪突然问,她还是有些不 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如姿突然走了进来,“如果不是你,洛希就不会跟我分开, 是你拆散了我们,懂吗?是你拆散了我跟洛希!如果没有你,洛希就不会只剩下半 年的寿命,而现在跟他在一起,跟他抱在一起的人就会是我!” “如姿……”还雪突然站了起来,面对如姿,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洛希!”如姿似乎已经崩溃,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右 手拿出一把小刀便向还雪刺去! 洛希这时候还很虚弱,哪里来得及阻止? 眼见刀尖就要刺到还雪,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小刀“哧”地一声插 进了他的心脏! 那人的手臂包裹着,今天他才刚刚因为如姿受了伤呢…… 这个人,不是张震又是谁呢? 眼泪无法无天地涌出,如姿哭了。 “为什么又是你,你烦不烦啊!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你不该出现的地方!你为 什么不懂为自己想一想!” 张震笑了笑:“你还记得那时候……我要偷洛希的资料时,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如姿已经痛哭得无法说话。 还雪和洛希也只能怔怔地束手无措地望着这一幕的发生。 “你对我说……别做蠢事……呵呵……可是现在……你自己……怎么做起蠢事 来了呢?”张震的声音虚弱地几乎已经让人听不见了,但笑容一直挂在他的嘴边。 “张震……张震你坚持住,我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一定有的,你不能死啊……” 如姿从来没有那么那么失态过。 张震不再说话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好想好想再次感受他那单纯的鲁莽的蠢蠢的心跳,可是没有 了,他的心已经不跳了,他的心,已经不再为她而跳了。 “海神镯,海神镯,海神镯可以就张震吗?是吗?”如姿发疯般问道,“你说 啊洛希!” “我已经试过了,海神镯毕竟不能起死回生……”洛希叹息道。 “或许……梦巫有办法呢?”白色的房间里,还雪弱弱地问道。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