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外婆家是一幢漂亮的四层楼房,宽敞而舒适。高高的顶楼阳台上有盆栽近百, 四季溢红流翠,那是外公的业余杰作。 我和母亲住在三楼,昔日母亲的闺房。房间的摆设洁净雅致,东面一扇园型的 窗,窗棂上刻有极精致的花纹。窗口正对着一条六七十米长的丁字形小巷,小巷平 时幽静无声,逢年过节或谁家婚丧嫁娶却热闹异常。 母亲常伫立窗前。一袭紫地蓝花的窗帘,与母亲伫立窗前的身影,总是漂浮在 我幼时的记忆里。 自从那晚母亲流着泪告诉我她和父亲离婚后,我知道父亲从此和我们分开了。 我不知道在我更小的时候,父亲是否爱过我。也许是我太小,抑或是父亲给我 的爱太少,从我有些记忆开始,我都越来越少的见到他了,更不记得多少他对我的 爱抚。 没有父亲,我并没有感觉到我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有妈妈的爱,有外公外婆还 有舅舅的爱,我依然生活的很幸福,很快乐。 只是,母亲越来越瘦弱,她常生病…… 面对郁郁寡欢的母亲,我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父亲。我的“懂事”常令母亲心 里酸楚的泪如雨下。 母亲亦从不对我提起父亲。 其实,久不见父亲,我也确实把他给忘了。 渐渐地父亲连同父亲的家人,皆从我的记忆中淡出。 那时侯,我常要求母亲带我去顶楼的花圃玩,母亲偶尔也会答应。每次上去, 母亲都会考我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的,我几乎都能答上来,外公早就教过我了。 见我识得这么多的花草,母亲亦觉得惊讶,苍白的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不 时用手摩挲着我的脑袋说:儿子你真棒! 但更多的时候母亲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撩开窗帘的一角,靠窗站着。落寞 地望着窗外那条清寂的小巷。“妈妈我要看鸽子。”不知多少次,我总是这样将母 亲从沉思中唤醒。 巷子的尽头,矗立着一幢红砖灰瓦颓旧沧桑的楼房,楼顶上有一个用木板和铁 丝网围成的鸽巢。 一个叫阿泉的哥哥,常常站在楼顶放飞他的鸽子。 “等哥哥将鸽子放出来飞时再看好吗?”母亲说。 “好吧。”那样,我总是很失望的走开。 若遇上哥哥放飞鸽子,母亲就会将窗帘全部拉开,抱起我。看着一群鸽子排着 队,在空中盘旋着掠过窗前,我开心极了。不停地拍着手,嘴里学着鸽子咕咕咕的 叫声。每次看完鸽子我总是意犹未尽,都不想离开。 “妈妈身体不好,不能老缠着妈妈,”这时外公或外婆都会过来将我抱走。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的身体才渐渐地康复了。外公紧锁的眉宇终于舒展开 了,外婆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但是,母亲依然很忧郁,她常常看着我,毫无缘由的泪流不止。“妈妈,我很 乖,你不哭好吗?”见母亲流泪,我会扑进母亲的怀里,伸出小手拭着母亲脸上的 泪。 “乖儿子,妈妈不哭。”母亲亲吻着我的脸颊,她那含泪的笑容亦让我感到高 兴。 有时母亲会把我拉进她的怀里,用她那纤柔的手指,轻轻地插进我浓密的头发 里,一下一下地梳理着,眼神幽幽的。 当我真正意识到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并对父爱产生无可名状的企盼时,我已 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 几年过去,母亲似乎已走出了与父亲离婚的阴影。她不再站在窗前,对着寂冷 的小巷发呆,也不再无端的哭泣。她在离家不远的一条街上经营了一片书店。 我喜欢大自然的花草虫鸟,且极具绘画的天赋。 可是,我厌学。 五年级的下学期,换了个班主任。一个相貌粗俗,生性刻薄的中年女人。令我 和班上那些学习不好,又没去她家补课的同学吃尽了苦头。我常在她的嘴里听到 “单亲”这个词,我感受到她对我的歧视。 更糟糕的是,我似乎此时方明白外公不等于爸爸,舅舅亦不等于爸爸,虽然, 他们给了我父爱般的温暖。 我开始在记忆深处搜寻父亲的影子…… 当我看到舅舅将表妹高高地举过头顶,逗得表妹咯咯地笑个不停时;当我看到 那些晨昏坐在父亲摩托车后面进出校园的同学时;当我……:;我的心灵就会一阵 颤栗。我常幻想着父亲的出现,终日遨游在自己幻梦的天空里,越来越孤僻寡言。 学业几近荒废。母亲的眼泪,老师的斥责,都无法让我清醒过来。 我越来越频繁地梦见父亲了,我常常深深地陷入对梦境的回忆中。 冬夜里的一个梦,竟让我有了逃学的纪录: ……好冷的天。夜深了,作业老做不完。忽觉背后有一只手,沉沉地放在我的 肩上。我惊怵地回头一看,是父亲。 父亲穿那件深灰色的风衣,领子竖着,使我很难看清他的脸。 “走,吃霄夜去。”他说。 待我立起,他已推门而出。 父亲能带我去吃霄夜,我挺高兴的,遂丢下手中的作业,紧追出去。 父亲在前面走着,他的步履很快。我跟在后面一溜小跑,我真想他能牵着我的 手。 走着走着,竟走进一片旷野里。我正纳闷父亲要带我去何处吃霄夜时,忽见前 面不远处竟有个酒家,门前的霓虹灯很刺眼,直到走近时,方看清门楣上的《祥云 酒家》的字样。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里面空落落的,但很温暖。 须臾,老板娘笑容可掬地端上酒菜。 父亲似乎已经忘了是带我出来吃霄夜的,自己阴沉着脸,不停地喝酒。能见到 父亲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小心翼翼地陪着他喝,不时地为他斟酒。原来我也能喝酒, 酒真甜,我还偷偷地吧嗒了一下嘴巴。 偶尔,父亲会抬眼看我一下,眼神阴郁的令人生畏。 “爸爸,我……我天天都想见……见你。”当我磕磕巴巴地表达了我的愿望时, 我并未在他那里得到一丝温暖的回馈。我变得诚惶诚恐起来,以至为他斟酒时,酒 都洒到桌上。 “我走了。”他立起道,一脸的不悦。 我用手抹着桌上的酒水,心里只想哭。 “想见我的时候就到这里找我,这酒家就在你学校附近。”父亲穿好外套时, 忽然扭头对我说。 “噢!学校附近?”我惊喜之余还是狐疑地问了一声。 “嗯。”父亲冷漠地应了声,一甩手自个儿走了。 我郁闷地跟出去,却发现自己真的置身在每日上学都经过的那条街上。不远处, 学校乳白色的楼身,耸立在暗夜里,像神话中的城堡,我惊喜万分。 “爸爸,我天天都想见你!爸爸,我真的天天都想见你!”我对着父亲远去的 背影,声嘶力竭地喊着…… 也许是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我紧按着自己狂跳的胸口,猛地坐起来。 夜静极了,风轻撼着窗棂,发出有节律的声响。我心虚地看了一眼此时还坐在 灯下整理账目的母亲。 闭紧了已毫无睡意的双眼,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孩子怎么啦。”整个晚上,我不时的听见母亲不安地自语着。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在想着昨晚的梦境。但不可思议的是,连着几天,我一直 重复梦见随父亲到《祥云酒家》用餐,父亲照样在喝酒。每次梦醒,我都无法相信 那是个梦境。 那天下午,我终于逃学了。 我找遍学校周边的餐馆酒家,希冀着能见到梦中的一切,希冀着能在《祥云酒 家》见到父亲。 肩上的书包越来越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暮色四合时我回到了家里。到校 接我的母亲,得知我逃学之事,气得直流泪。盛怒之下,狠狠地揍了两下我的屁股 :你整个下午都到哪里去了! “妈妈,我以后不敢了。”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生气,我乞求母亲原谅我。 “你去电子游戏室玩?” “没有,妈妈,我真的没有。”我哭着说。 好了,好了孩子都难免犯错误,改了就好。外公外婆也一起护着我说。 母亲亦不再追究。然而,至此以后,母亲是对我益发的担忧了。她甚至无心打 理书店的生意,她常常忧心忡忡地问我:儿子,你在想什么,能告诉妈妈吗?当她 见我总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时,泪水就溢满了她的双眼。见母亲如此忧伤,我感觉 我小小的心脏,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 可一切都无法自已。 无数个梦境,依然萦绕在我想父亲的日子。时而梦见父亲在夏夜里,给我带回 装满萤火虫的瓶子,令我欣喜若狂;时而梦见父亲在金秋里,陪我去西湖看菊展, 那馥郁的芳香,浸透我那秋日的梦…… 梦像一只轻舒羽翼的神鸟,载着我满世界追寻着那份本应属于我的爱! ……一群鸽子飞出鸽巢,排空而上,盘旋在初秋的暮空。阿泉哥又在放飞鸽子 了。他时而打着响亮的唿哨;时而挥舞着手中的衣服,他和他的鸽子,是我窗外一 道百看不厌的风景。 如果我能抱一下鸽子,摸摸它的羽毛该多好。望着天空,这是我每次看见鸽子 时的念头。 正想着,今天似乎特别幸运: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停在窗下邻里黑黝黝的瓦 楞上,咕咕地叫个不停。我高兴极了,欲从窗口爬出。 “小孩,危险!”只听有人大声地叫。 我遁声望去,是个高瘦的中年男子,在那条丁字型的巷子里边走边喊着,朝着 我挥手。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已感觉到他是父亲。 没容我多想,父亲已来到我身边。他把我从窗台上抱下,跃出窗外,很快就抓 到鸽子递给我。 我高兴地抚摸着鸽子暖软的灰色的羽毛,并将他的头紧紧地贴在脸上。 能抱一下鸽子,我愿已足矣!我遂伸长手臂,轻轻地松开手,欣喜地目送着鸽 子,飞向天空,飞向鸽群。远处的阿泉哥,向我挥起手中的衣服。 此时,我方记起应向父亲道谢:“谢谢您!”我转身紧紧地抱住了父亲,抱住 父亲那令我陌生而又温暖的躯干。我很希望父亲亦能抱抱我,摸摸我的头,一如我 刚才抱那只离群的鸽子。 可是,当我抬头看见父亲那张表情冷漠的脸时,心中生出些许的畏惧,我打消 了所有的奢望,只想能紧紧地抱着父亲。 几乎同时,父亲已伸出他的双手,使劲分开我的双臂,历声道:我走了! “不!我哭着扑上去,复抱住他。 “放开!我不认识你。”父亲恼怒地再次分开我的手,更使劲一搡,就大步流 星的走了。 我踉跄着扑到窗前,看着他走过那条幽静的丁字形小巷,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 巷子的尽头。 我趴在窗台上嘤嘤地哭泣着。我不明白父亲为何没对我笑过,我更不明白父亲 何以如此健忘,我尚认得他,他却把我给忘了。我越想越伤心,索性大放悲声…… “儿子,醒醒!醒醒!”当我睁开眼睛回过神时,只见床头的壁灯,照出母亲 一脸的惊愕。她正俯视着我:做恶梦了吧?快告诉妈妈做了什么梦。 “妈妈,我没……没做恶梦,我只是梦见梦见……哦……我忘了。”我努力挤 出个笑脸搪塞着。 “忘了,那喝杯水,赶紧睡,明天还要上课。”母亲说着去给我倒水。 我坐起来喝了一杯水躺下。母亲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熄掉床头灯,也回到自己 的床上。好一会儿,见我还在翻来覆去的没有入睡,她不安的走过来,在我身边躺 下,将我揽在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可我还是一点睡意没有,依然在想着梦中的父亲,我不能饶恕他!我轻轻地抽 泣起来。 “怎么啦?”母亲拭着我脸上的泪,轻声问着。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哭起来:妈妈,我我我……恨爸爸! 黑暗中我看不清母亲的脸,但我感觉到,母亲放在我背上的手戛然不动了。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 “妈妈,妈妈。”我不安地叫着,轻轻地摇着母亲的手臂。 我知道自己不该提起父亲,让母亲伤心,心中懊恼不已。 “刚才你是梦见爸爸啦?”不知过了多久,母亲问。 “嗯”我使劲地点点头。 “为什么哭?” “爸爸说他不认识我,我很生气。” “你一直在想他?” “是的,妈妈。” “妈妈对不起你。”母亲亲了一下我的脑门哽咽着说。 “没有的妈妈,我也只是有时很想爸爸而已,是在梦见他的时候。” “答应妈妈,以后不要再想爸爸了好吗?” “好的”我伸手摸着母亲泪湿的脸庞,心中十分愧疚:妈妈我以后不想爸爸了, 也不想再梦见他了。 “乖儿子。” 这一夜,我觉得夜好长。我害怕睡过去了,一不小心又梦见父亲。我已答应妈 妈不想再梦见他了。 天将破晓时,我还是在妈妈的哄拍中睡过去,好在无梦。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