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甘愿化为一汪春水 映照她的美丽 曲溪升起的太阳,一团亮丽的红糖,甜亮灰暗而忧郁的眼睛;曲溪升起的月亮, 来自天空的圆圆祝福,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曲溪天空的朵朵白云,蓝天草原盛开的 白菊,吐着醉人的温馨;曲溪夜空的星星,温情脉脉的眼睛,慰藉孤独的心灵—— 这便是才华横溢的钟灵眼里的曲溪。他曾做过一首《咏曲溪》:千眼望不尽,青山 深似海。 阳光三分翠,处处绿青苔。 野花幽谷开。香飘云天外。 辞别灵秀地,魂影常徘徊。 闲暇之余,他总爱到城外二十余里的曲溪——灵魂的家园——走走。 行走在曲溪,身披融融秋光的钟灵,将尘世间的诸多不幸、痛苦、烦恼几乎忘 得干干净净,身心只感到流蜜的幸福。自敬佩的英雄刑天血溅沙场之后,敏感的他 觉察到纷乱多变的人世间隐藏着一把无形的刀子,它随时可以取走任何人的头颅— —尤其喜欢追杀刑天这样替天行道的豪杰。于是,性情的他越来越留恋充盈灵秀之 气的曲溪,越来越厌恶浊气熏天的滚滚红尘。 一汪蓝幽幽的潭水映人眼帘,仿佛碧玉翡翠融化而成。一只漂亮的梅花鹿静静 地卧在潭边,身上的斑纹酷似美丽的梅花,头顶两株精致的小树枝,枝枝有韵,微 微鼓起的弧形腹部上停着一只鸽子一它肯定是吃着雪粒、月光长大的.洁白得有点 逼人的眼睛。鹿不时回头温情脉脉地注视着鸽子,颇似慈爱的母亲呵护娇气的儿女。 他屏气凝神,悄悄躲藏在一株枫树后面。唯恐惊吓了它们,让它们远远逃逸。 假若自己是条小松鼠、小白兔多好,可以毫不犹豫地靠近它们;假若自己是只小鲤 鱼、小青蛙多好,可以愉快地游向它们;假若自己是只小鸟多好,可以给它们送去 歌声;假若自己是清风那更好,可以轻轻地抚摸它们。可为难的是一自己偏偏是人, 他深深地感到做人的悲哀! 警觉的鹿终于发现了树后面潜藏的“异物”,投来蓝幽 幽的一瞥后引领着白鸽闪电般逃走。 潭的上游,有一独木桥。从桥上颤悠悠走过,便见一片惹眼的柿子树,颗颗柿 子如橘红色的灯笼挂满枝头,柿林深处隐现着一座院落。地上飘着半红半绿的柿叶, 叶丛中散落着熟透了的柿子。一只可爱的小松鼠,踩在一颗硕大的柿子上面,独自 表演“狮子滚绣球”,瞧见钟灵,便停下了滑稽可笑的动作,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流 露出诧异的神情,仿佛在问:你是谁,从哪儿来,怎么闯进了我们的领地? 机灵的 它终于探到对方是猜不透的庞然大物时,便迅速敏捷地爬上树干逃向高高的树枝。 不知为什么,人走到哪儿,就要有意或无意地破坏造物主安排好的自然和谐的 秩序! 作为人类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羞愧,甚至耻辱! 院落处 于较为开阔的地带,青瓦泥墙,质朴素雅,属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柴门的一旁长有 几株半人高的菊花,红、黄、白相间,煞是醉眼。另一旁则为清秀的竹子,节节有 骨,蕴涵着醒目提神的高洁之气。秀竹下面,置一石桌,周围摆放着几只小石凳。 一位老人,头发雪白,银须飘逸,九分仙气十分道骨,正坐着悠闲地品茶。桌的另 一端摆着一只紫色茶杯,杯内冒着热气。 钟灵整了整衣服,上前恭敬地施礼道:“晚生拜见老前辈,冒昧打扰了! ” 老人见钟灵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就微笑道:“请坐下,饮茶,这茶刚给你沏 上。”他怎么知道会有人来? 钟灵带着几分疑惑的神色坐了下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难道我就不} 能‘柴门闻鹿鸣,沏茶迎客人 ’? ”看穿钟灵心思的I 老人笑容可掬地说,“愣着干什么,请用茶。” 他品了一口茶,不禁赞叹道:“淡如春风,沁1 人肺腑,好茶,好茶! ” 老人看着桌上的棋盘问:“你可懂棋? ” “懂一点。” “陪老朽下一局,如何? ” 钟灵与老人便下了起来。老人棋风沉着冷静,变幻莫测;钟灵则行云流水,妙 招连连。一局下来,竟下了个“和为贵”。 老人像打了个胜仗似的开怀大笑,说他云游天下数十载,以棋会友,挫败棋坛 “圣手”不计其数,还从未马失前蹄,今日总算遇到了对手。闲谈中钟灵得知,老 者名叫胡浪仙,是位担风袖月、目不染尘的世外高人。在老者眼里,眼前秀外慧中 的钟灵,似一株超尘脱俗的桂花树,有一颗桂子飘香的心。 钟灵的眼睛突然一亮,一位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姑娘从柴门出来,她双手抱着一 只白鸽,身后跟着一只温驯的梅花鹿——这正是潭边看到的精灵啊! 再看天仙般的 姑娘:一头红里透黄的秀发,如同透过黄云的朝霞;一双美丽的杏眼,秋波流慧, 顾盼生辉;脸色白里透红,恰似杏花初绽;婀娜多姿的体态,像风中垂柳那样富有 情致;那步点,唐诗一样押着韵啊! “这是钟公子,他的棋艺毫不逊色于爷爷。” 胡浪仙介绍说,“这是我的孙女胡妹。~公子好! ” 胡妹上前施礼道。 “姑娘好! ”钟灵羞怯地回礼。 太阳,不知不觉靠在了大山的肩头,醉成了一张成熟女性丰满娇羞的脸庞,散 发着温柔、羞涩的光芒。 “天色已晚,如不嫌弃,请到寒舍暂住一宿,如何? ”慈眉善目的胡浪仙说。 钟灵巴望不得这句话,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之后,又为自己的直爽不好意思, 觉得两腮有点发烧。 进了门,门的侧面一朵鲜艳的叫不上名字的花发出娇滴滴的声音:欢迎贵客光 临! 钟灵正纳闷着。忽见花朵下面飞出一只小鹦鹉。花的旁边,倚墙搭着座葡萄架, 绿叶成萌,俨然一座休闲的凉棚,枝藤上挂满串串珍珠般的葡萄。正房的廊沿台用 鹅卵石砌成,石缝里钻出各种野草,让人觉得房子下面蕴藏着无限的勃勃生机—— 说不定房屋哪天会长向云层。进入正房,四壁清白,布置朴素典雅,近似半读半耕 的农家。堂中挂着一幅狷介之士汪士慎的《煮秋图》:澄净空明的清秋,两位老人 盘坐于古树下,面对高山流水,煮茶论道,须发飘逸者颇似胡浪仙。配联为王摩诘 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书法高古朴质,苍劲有力。提起汪士慎,胡浪仙 敬佩地说,二十多年前,汪老在百里之外的清河县当过几年知县,由于为政清廉在 百姓中还赢得了“汪青天”的美名。其间,饱受诸多难言的凶险,看透了官场,辞 官归隐,才漫游到了此地。他游历清河县时,就有缘结识了汪老,断断续续交往了 许多年。 “哟,怎么有股生人气? ”院子里传来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钟灵还未回过 神来,只见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进了门。她的打扮不同一般:乌黑细 密的头发梳成无数根小辫子,辫梢系着豆大的小银铃;头顶吊着两根小辣椒,一青 一红;一身火辣辣的红衣,喷射着青春的朝气;一双珍珠样的蛇眼,机灵中透露着 调皮;两弯柳叶眉之间,有颗美丽的红痣,颇似一朵小红梅;小巧玲珑的鼻子,微 微翘着,仿佛要飞。她见了钟灵,也不怕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揶揄道: “一看就是个酸秀才,没有猜错吧! ” “这是我的孙女小英子,从小娇生惯养,淘气任性,请钟公子不要见怪。” “爷爷,再说我坏话可要拔胡子了。”小英子撒娇地投进了胡浪仙的怀里。他 亲呢地抚摸着怀里的孙女,仿佛拥有了半壁江山,慈祥的脸上堆满幸福的笑容。 晚饭,极其简单——饭局设在富有诗情画意的葡萄架下——桌上摆着豆角、山 芋、蘑菇、黄瓜、苦苣等野菜,全为素菜,主食为煮熟的玉米棒子,饮的是自酿的 黄酒。他们不分男尊女卑,坐在了一起。 “我们山野之人,不知孔孟之道,也不懂礼数,不周之处,请公子多多见谅。 吃的都是粗茶淡饭,没有什么山珍海味招待贵客,请海涵! ”小英子模仿爷爷的口 气来了一番开场白,逗得他们开怀大笑。 “小英子是爷爷和我的开心药,有她在,我们的心情会开成一朵花。”胡妹说。 “哟,你听听,我还以为自己是爷爷心疼的孙女、姐姐心爱的妹妹,真没想到将我 看成了开心药,说不定你们哪天心上有解不开的愁肠时把我当药煮着喝了……”小 英子还未说完,他们已捧腹大笑。 饭菜虽然简单,但入口有种无法言说的清香,那是一种淡淡的、细细的、长长 的。经得起细品的香味。酒也淡而有味,饮下去如同饮了月光,感到身心清亮。 不知不觉中明月已挂上了天空,月的光芒如诗人奇发的灵感,启示万物呈现出 美的光环:洁白的云朵更加洁白,像在奶汁里清洗过一般;星星,亮丽得如同清晨 绿叶手心中映照太阳的露珠;树上的葡萄,睁开了灵性的眼睛,闪烁着醉人的银光。 小英子痛快地饮下一杯酒,提议钟秀才做诗,姐姐演唱,爷爷吹箫,自己伴舞, 热闹热闹。他们都点头赞成。 “现在,我们大家就生活在诗情画意中,无须做诗,不过盛情难却,我就献丑 了。”钟灵站起来谦虚了几句,就对着明月吟道:星星点灯溪水亮,葡萄美酒风生 香。 恨无长绳系明月,留得良宵万古长。 “好个‘恨无长绳系明月,留得良宵万古长’,想象奇特非凡啊! ”大家同声 赞道。小英子舞了起来,一会儿风中杨柳,一会儿湖中天鹅,一会儿广寒女仙。舒 缓时水波不兴,急促时风吹雨点。 银铃相撞,百鸟和鸣。胡浪仙的箫声,莺歌一样婉转,水流一样悠长。胡妹的 歌声,春风一样温柔,葡萄一样甜美。梅花鹿仿佛也陶醉了,一只前蹄激动地敲着 地面,伸长脖子发出“呦呦”的鸣叫。一种莫大的快乐和幸福似乎为钟灵插上翅膀, 他感到飘飘欲仙了。 舞曲结束后,钟灵心想:如此精彩的舞姿,会让石头睁开眼睛;如此醉人的歌 曲,会让耳朵幸福成一朵花。 胡浪仙指着西移过中天的明月说,夜深了,休息吧! 胡妹和小英子回到厢房, 睡觉前小英子取笑姐姐,说钟公子看她的眼睛比贼的还亮,眼睛馋得恨不得变成嘴 巴将她一口吃掉。妹妹的几句话说得她脸颊发烧,心里“咚咚”直跳。这位钟公子, 的确不同于其他读书人,性灵远远多于儒雅,身上透着圣洁的灵气。你瞧,他那一 双多情的眼睛,水一样纯洁,没有一丝遮拦——别人的眼睛都是猜不透的深井,他 的则是一尘不染的明镜。 钟灵被安置在简朴而整洁的耳房里歇息。 躺在炕上,他辗转反侧,毫无一丝睡意,胡妹的倩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 魂不守舍、心烦意乱。 尘世间竟有如此神姿仙态的美人儿! 她美得自然,美得纯粹,美得一尘不染。 如果“美”存在的话。她就是“美”本身。那浅浅的笑,多么富有魅力,如若她对 石头深情地一笑,石头肯定会软成一摊春水;那蓝幽幽的杏仁眼,多么令人心醉神 迷,如若对时光暗示一眼——时光,请停停一时光肯定会停下匆匆步履;她留下的 足印,来春肯定会发芽开花! 此生要好好修炼,将自己的来世修成她眼睛上的一根 睫毛足矣……他浮想联翩了好长时间,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多情的双眼。 “姑娘,早上好! ”一声清脆的叫声,将他从沉睡中惊醒。他赶忙穿好衣服, 草草洗漱完毕,从窗口向外窥视,只见胡妹正在逗弄花枝上的一只小鹦鹉。 “姐姐,李易安《如梦令》中的‘应是绿肥红瘦’怎么解? ”眉清目秀的小英 子来到胡妹身旁。 “妹妹,‘绿肥红瘦’道出了诗人的惜花伤春之情。一个‘瘦’字,形象地写 出了暮春花的枯萎状。暗示春之将尽也。”胡妹向她耐心地解释。钟灵感到胡妹的 声音好似脆瓜,脆生生的甜。 “姐姐,我懂了,花就像人的黑发,绿叶就像人的白发,白多黑少的时候,人 就快老百年了。” 天真无邪的小英子说。 “哈哈……”钟灵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有趣的解释,不由笑出了声。 “酸秀才,笑什么? 有胆量出来笑。”小英子回过头,翘着嘴巴朝屋里叫喊。 他整整衣服,走出来,赔笑道:“小英子,请你不要误解,我哪敢笑你,是笑 你的话。”他们仨来到了胡浪仙住的正屋,胡浪仙已沏好了茶。胡妹为钟灵端上茶, 他品了一口,感到香气扑鼻,醒目提神。 胡浪仙说:“钟公子,你看这宅地如何? ” “贵宅背靠幽幽青山,面朝树林、流水,加之百鸟和鸣,风水极佳,此乃修身 养性之宝地。在此逗留一日,便算做了一日神仙! ” “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多住几日,陪我下棋如何? ” 钟灵见胡浪仙这么慷慨,忙起身欣然道谢。 他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转脸,见小英子伸出食指做了个羞辱自己的手势,顿 觉两腮躁热,浑身不自在,心里骂道:该死的丫头! 钟灵留下来,日日与胡浪仙下 棋,又有胜过天仙的胡妹、小英子相伴,每一秒都过得花朵一样灿烂。 这天,他午休起来,出了院落,穿过柿子林,过了独木桥,朝火红的枫叶林走 去。在枫叶林中穿行了数步,突然眼前金光一闪,一尊美丽绝伦的女神映人眼帘: 那女神面朝溪水,红黄色的长发似雨后的彩虹,婀娜的体态似水中红荷,一身粉红 色的衣裙,艳而不俗,照得他眼花缭乱。一阵轻风吹来,送来让人骨头酥软的芳香 一那是风的妙手从她身上偷来的三分体香。他被她的美镇住了,想偷偷摸摸地退回, 没料到刚退了两步,就“哎哟”一声——他被脚下的树根绊了个四脚朝天。 她转过身子,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由掩口而笑。 他爬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恨不得化为一缕青烟销声匿 迹。慌乱中,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却不料将手上的泥土抹了一脸,马上变为一张 不伦不类的花脸。胡妹见状,忍不住破口而笑,这让钟灵更加尴尬。她指着溪水说, 还不快去洗洗。 溪水清澈见底,清得如同白玉化成。他蹲在水边,迟疑着,不忍心将两只泥手 伸进清水——水里有她美丽的倒影啊。 “怎么还不洗? ”她不解地问。 “水太清了! ”他说。 “有惜水之心,便脏不了水,放心洗吧! ” 惜水之心,说得多好啊! 他这样想着,洗了起来。清凉的水撩在脸上,心绪平 静了许多。清洗完,刚要掏手帕,忽然嗅到一股兰草的幽香。一条雪白的手帕已飘 到眼前,他接过来。把它飞速放进袖间,然后将自己浅黄的手帕掏出来擦脸。 两朵红霞飞上了她的两腮,她一时无语。 为了打破沉寂,他就笑着说:“很久以前。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问:“在哪儿见过? ” 他认真想了想,真诚地说:“在梦想的天国里,真的! ” 听了他的话,她心里春潮滚滚,脸上燃起一团烈火,羞得垂下了头,好像做贼 时被人当场捉住一样难为情,不过,耳朵好像飘进了缥缈的乐曲,有一种妙不可言 的舒服。这种微妙的幸福感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她又为自己耳朵的不争气生出深深 的羞愧。同时,她又恨起自己来——恨自一己的心灵太脆弱,怎么连一句温馨的话 也承担不起啊! 一阵风吹过,她的秀发随风飘起来,似丝丝飞动的金光…… “风,你多幸福啊! ”他情不自禁地说。 有一种娇羞的花,太阳照耀的白天从不开放,只等夜深人静、万物沉睡的时候 才呈现出惊艳的美丽,它太害羞了,它的名字叫昙花。月明风清的子夜,明月对昙 花鼓励道:亲爱的昙花妹妹,太阳领着万物都进入了梦境,别害羞,放心开吧。昙 花在明月的启发下羞羞答答地开放了,娇美、娇羞集于一身的它,美得让月亮也生 出几分妒意。突然,太阳出现在了天空。暴露在阳光下的昙花害羞得无地自容,更 添了几分娇羞,比夜晚开得更富有情韵。如果你没见到过阳光下呈现娇美容颜的昙 花,此时此刻,胡妹一就是! 清清的溪水,倒映着她的倩影,水中的她倒多了几分 艨胧的、动态的美。一轮红日,潜伏于水中,屏住呼吸,窥视着她的美丽;几朵白 云。甘愿掉进水里,充当手帕,希望被她轻轻捡起。看着映照倩影的溪水,钟灵暗 想:还是溪水聪明,不动声色地拥抱了女神所有的美丽。而他多想让自己的生命化 成一汪春水——如若能化为春水,便拒绝映照太阳、月亮、蓝天、白云,也拒绝映 照花朵、蝴蝶、飞鸟,只映照她无与伦比的美丽! “溪水,你多么幸福啊! ”他凝 视着映照胡妹倩影的溪水喃喃道。 她沉默无息,仿佛是一尊精美的静物;时间受到了感染一样,也成了静物,静 止不动;他被温馨的钉子钉在了那里,也成了一尊呆头呆脑的静物。 脚下的大地好像被一只神手抽去,他感到自己被悬在半空,浑身虚脱,内心十 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越想越恨自己,恨自己做事唐突,给对方脆弱的心 灵造成了负担,老天保佑,但愿千万不会是伤害。如果她内心流一滴血,他也罪孽 深重啊! 此刻,内心的极度焦虑折磨得他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一看样子,心里 郁结的几句话吐不出来,他就要被憋得昏厥过去。胡妹,我心头压着一些话,压得 我喘不过气来,求求你,让我一吐为快一他眼巴巴地望着胡妹,露出祈求的神情, 嘴皮颤抖着喃喃道:时光美到春天为止容貌美到你为止花朵应该照着你的模样生长 百灵应该模拟你的声音歌唱大海和你水汪汪的眼睛一比多么缺水你长长睫毛掩映下 的水蓝润泽干枯的心灵就是你的一声幽怨的叹息也美似唐韵啊和你在一起每一秒钟 都是新的神灵也属多余 我的头脑想长出一只稚嫩的小手轻轻抚摸你…… 一曲从心灵源头流出的纯洁而真诚的爱的表白流向她碧绿的心湖,荡起美丽而 忧郁的涟漪,没料到涟漪带着风带着电,渐渐掀起让心灵羞怯、陶醉、震颤的阵阵 波澜。波澜提醒了她,她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拥有一个水天水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 有游鱼,有小虾,有珊瑚,有水草,有水鸟……应有尽有,丰富多彩。更让她惊讶 的是在水底世界里还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暗流,似乎是液体的阳光,浓于水淡于血, 泛着桃花的颜色,涌动时,会涌起热腾腾的气流,瞬间贯通全身,充盈得每根毛孔 都睁开红宝石般的眼睛。崇尚美丽、纯洁、善良的她,总认为自己是一条浅浅的小 溪,做梦也没想到溪水中竟深藏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的深处还潜伏着股股主宰潮 汐的暖色暗流。 钟灵的影子不时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她恨自 己心浮气躁、定力不足,被他的几句心里话搅得心旌飘摇、魂不守舍,一个女孩儿 应该心静如水,怎能让春潮海浪一样涌动? 夜色,鹅毛一样悄然无声地飘落下来, 越积越厚。浮想联翩的胡妹眼睛越睁越大,睡意却像大海一样遥远。弯弯的月亮不 知什么时候爬上了窗户,像一根新鲜的香蕉,散发着淡淡的薄荷味。窗外的风,轻 雾一样漫过,树叶发出春雨人林的“刷刷”妙音。记得半年前,爷爷曾疼爱地抚摸 着自己的头说,爷爷老了,孙女大了,日后爷爷就指望她了。可自己一个弱女孩, 将来又指望谁呢? “胡妹,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呀? ”不知什么时候,钟灵出 现在自己面前,她心里正怨对方太冒失,但见他将手插进胸部摸索了一会儿,掏出 一颗水晶心放在她的手里。“好妹妹,这是我的一颗水晶心,我甘心送给你,我的 心灵终于找到了美的归宿。”他多情的眼里充满着梦幻一样的神情。 她捧着一颗通体透明的水晶心,感到捧着一个纯情少年一生的命运,心里既幸 福又沉重。唯恐掉在地下摔成碎片,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水晶心,愣在那里,不知该 说什么好。尘世间至轻的是浮尘,比浮尘轻的是清风,比清风轻的是灵魂。 别看它轻得没有分量,你要让一个人承载另一个人的灵魂那才是不易承载的灵 魂之轻啊。当一个人将自己的灵魂真诚地交给你的时候毫不亚于帝王将江山托付于 你,那一种信任比万水千山还要沉重啊! “钟公子,我……我有时觉得连自己的心 灵也承载不起,加上你的,我实在有点……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乱啊……” “我的一颗心已给了你,请将你的一颗心给我……不,不能这样,我这个臭皮 囊不配。让我再想想……”他绞尽脑汁地认真想着,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急得如 同一只可爱的小猴子,不时搔头弄耳。 看着他那猴急的样子,她不由“扑哧”笑了,没料到笑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啊 !东方的山顶透露出乳白色的黎明,渐渐地出现了淡淡的粉红,粉红变得清亮时,太 阳露出了桃红的额头。 曲溪“哗哗”地流淌,像流着一河银子。胡妹看着不知流向何方的溪水,心里 升起雾状的愁绪。近来,她的心绪似秋天的云,瞬息万变,一会儿喜一会儿忧:高 兴时,跳动的内心想变成一只鸟儿幸福地歌唱;忧郁时,感到石头里也能飘来一朵 雨做的云,随时会淋湿自己。自己怎么变得越来越多愁善感了呢? 几只肚皮白亮的 水鸟戏游于水面,长长的喙不时猛扎向水里,叼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粒粒水珠被 太阳照耀得绚烂多彩——如果天地间有什么圣水的话,水鸟叼起的一串串珍珠便是 圣洁的水啊。 一只只小鸟从笛孔飞出,悦耳的鸣叫给山谷撒下亮丽的星星,星星手牵着手自 由自在地来回飞翔——胡妹手执竹笛,秀口一吹,圆圆的笛孔便飘出音乐的鸟儿。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身后传来钟灵赞叹不已的声音。 她转过身,不冷不热地说:“听我吹笛,可要付出代价,不能白听。” “你让我再听一曲,叫我上天摘星星也行。” “这个倒不必,只是让你到百步以外再听。” “百步以外,隔着这片树林,怎么能听得真切? ——噢,我怎么这么笨,胡妹, 你的意思我才明白,隔了一定的距离,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这才是听笛的最高境 界。胡妹,我马上离开这儿,到百步以外静听你秀口吹出的仙乐。一步,两步,三 步……”他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怀着喜悦的心情走了。 真是个痴子,给了个棒槌认成了针。我不吹,让你听一曲子虚乌有,她有点幸 灾乐祸地笑了。 一阵微风吹过,金色的阳光在绿中透红的柿叶上快活地跳跃,阳光的足尽管轻 盈,但还会不时踩落片片叶子,带着几分惆怅飘落于地面,发出轻微而无奈的叹息。 落地之后的树叶,坦然了许多,流露出平静、安详的神色,如同找到了生命归宿的 哲人。 “胡妹,还是你有见识,隔着一定距离听笛果真妙不可言啊! ”他吃了仙桃一 样赞不绝口,说刚开始什么也听不见,倾耳静听了一会儿,才有一丝丝隐隐约约时 断时续的笛音春风一样飘入耳中,那一种妙音好像从花朵内心吹来,能将人带入梦 境。美啊,美过了花朵的微笑。如果前面听到的是人籁的话,刚才听到的就是天籁 !看他说话的神情,并没有一点嘲讽人的意思,难道他真的听到了所说的什么天籁之 音? 刚才,面对溪水自己胡思乱想了一阵,并没有吹笛,难道乐律自个儿从笛孔里 飞了出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真的听到了悦耳的笛音? ” “这还用得着说谎,那悠扬的笛音至今还在耳边萦绕,不信你靠近听听。” “钟公子,说句实话,我不过和你开了个玩笑,其实我并没有吹笛,没想到公 子当真了,还听到了什么‘天籁之音’,这不知是怎么回事,莫非听到的是幻想曲 ?”她羞怯地说。“这就怪了,明明听到笛音从你的方向传来,还带着你心灵的香味。 噢,对了,说不定是从你的心灵深处飘来的笛音。胡妹,你别见怪,我的耳朵非常 灵敏,有时还能听到玉石的心跳和呼吸。去年一个风雪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一块美玉躺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叫喊:冷啊冷! 喊叫声惊醒了我,这不是曲溪 入口处的那棵歪脖子柳树吗? 我怀着好奇,冒着风雪走了半夜路,黎明时分赶到歪 脖子柳树下,果真在那儿发现了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胡妹,你说我的耳朵灵不灵 ?” 听完他的话,她笑道:“你讲得真精彩! ” “不是我讲得精彩,是真有其事。”他从贴身处掏出折叠在一起的黄绸缎,小 心翼翼地将它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块婴儿拳头大的玉石。“你看。 这就是我捡到的那块美玉。”这一块美玉洁白得似月光做成,泛着春风一样柔 和的光泽。胡妹捧起它如捧起自己的心肝,不由深情地将它紧紧贴在心口,好像不 将它贴在那儿心就要跳出来逃走似的。她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做梦也想不到…… “胡妹,喜欢就送给你——” 他的话,如秋风过耳,没有引起她的丝毫反应,从她有点痴呆的神情看,她的 全部心思好像在追忆一件牵人心肠的往事。 “胡妹,这玉——喜欢就送给你。” “这——怎能……”她似乎从沉睡的梦中醒来,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浮现出娇羞 的红晕,那红晕跟映在水里的彩霞一样美丽。 “这玉尽管是稀世珍品——玉中之玉,但我十分情愿送给你,只要你喜欢。说 句实话,在这个尘世上,只有你这样的佳人才配做这玉的主人,在我手里确实辱没 了这等宝贝啊! ”“我怎能夺人所爱? ” 说话间她已将玉石放在了他手里,她那光洁如玉的手仿佛有一股甜蜜的吸力, 他不由得紧紧握住了那只玉手一那手柔软得没有骨头,好像是三月的春水抑或春风 做成——恨不得紧紧地握千年万年,纵使自己的生命化为一滴滴水珠在她手缝里流 逝了也愿意啊! 她害羞极了,适时而温柔地抽去了纤纤玉手,就像静静的流水告别 岸,不绝情也不多情,说无情义又有情义,说有情义又无情义。她做得恰到好处, 既不让他失望又不让他难为情。一道闪电从他脑海划过,对,这玉一定是她的,她 一定是这玉的主人。 “胡妹,这玉一定是你的,现在物归原主,你拿上吧! ” “玉石上面又没刻我的名字,你怎么凭空说是我的呢? ” 他看着自己的手说:“胡妹,我并没有凭空乱说,我不知道的手知道啊! ” “这就怪了,难道钟公子的头脑长在手上? ” 她好奇地问。 “虽然我的头脑没长在手上,但对玉的主人的确手比头脑清楚。” “这更让我迷惑不解,听你的话怎么如同听天书? ” “这是秘密,不便在这儿道破。” 女孩往往比男孩还好奇,如此一说,便激起了她更大的好奇心。她莞尔一笑, 偏着头固执地说:“我偏要听这个秘密。” “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说到这里,他脸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她则 用温柔的目光鼓励他不要顾忌说下去。“胡妹,怎么说呢? 是这样,握你手的感觉 和——和握玉的感觉一模一样,我就断定玉是你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和你血脉相 连。” 没想到尘世间还有如此性灵的人物,仅凭微妙的感觉就能觉察出玉石的真正主 人。那玉石的确是她的随身携带之物,自小像宝贝一样挂在胸前,去年冬天不慎遗 失之后,她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没料到落到了他手里,今日又遇见,可惊可喜可 叹啊! “自从我捡到这块玉石,就不时听到曲溪深处有一个声音不时呼唤我,呼唤 得亲切异常——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被一只看不见的神手劈成了两半。一半在自己手 里,一半在曲溪飘荡,并且飘荡的那一半才是生命的本真,值得苦苦追求。这玉石, 应该完璧归赵。胡妹,你就收回吧! ” “这玉——”她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怎么说才得体。“这玉——到底是你的 还是我的,该属于你还是属于我,我头脑里一团乱麻,我也说不清,你暂且拿着吧。” “恭敬不如从命,我暂且替你保存。握着这玉的感觉真好,就像握着月光,更像握 着你娇嫩的玉手……” 人的耳朵罪孽深重,就像大海一样,多似江河的情语也灌不满它,在这一点上, 纯洁如水的胡妹也不能完全脱俗,况且钟公子说出的话自自然然流自于内心,不含 一点“心智”,她怎能拒绝倾听呢? 无奈,她比初春的桃花还害羞,加上内心忐忑 不安、起伏不定,不便再听下去,于是,便迈开步子,离开了。不过,她隐入树林 时回头的一笑,好像月亮美丽的尾巴,极度迷人而又让人怦然心动。 一天傍晚,钟灵与胡浪仙在葡萄架下下棋,几局下来,他失误连连,没赢一局。 胡浪仙怪他的棋艺怎么每况愈下,越下越没出息,不见一点长进? 旁边观战的小英 子心直口快地说,不要指望他超过爷爷了,他到了咱家,没有变成傻子就是天大的 造化! 听了小英子的话,胡浪仙已心知肚明,不过——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能马 虎行事,唉,毕竟……他给小英子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离开一会儿,有话要对钟公 子说。小英子借故离开了。 胡浪仙沉思了一会儿,口气温和地问钟灵,近日神思恍惚,莫非有什么心事? 脸色成了一片夕阳红的他,钩着头,羞怯得不敢说一句话。胡浪仙看到钟灵那小兔 子一样胆怯的样子,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他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心肝宝贝胡妹吗? 这样一想,他内心生出几分顾虑。 “钟公子,遇事要沉着冷静,三思而行,不能感情用事,这样会毁了你一生的 前程啊! ”“我难道不能像老前辈一样与世决绝,归隐山林,与日月参光,与天地 为常? ”“钟公子,你不能和我们这些化外之人等同。钟公子,我知道你的心思, 为了你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 要忘掉胡妹? 这比忘掉自己还难,她已深深种进自己的心里。胡妹,你已是我 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失去你,我与僵尸何异? 想到这里,他不由离开石凳,“扑 通”一声跪在地上,动情地说:“胡老前辈——不,爷爷,今日,您就将我收为孙 子,我要和胡妹永远在一起,您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胡浪仙深知这类人虽然温文尔雅,但钻起牛角尖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看着他那 孤注一掷的样子,胡浪仙顾虑不了多少,掏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说他们都是些异类, 请公子三思而行! 说话间胡浪仙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白狐,浑身雪白。 钟灵吃惊不小,脸上露出了异样的神色。难怪他们身上充盈着一股清爽的山林 之气,举手投足非同于常人,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这下该死心了吧! ”白狐又变 成了胡浪仙。 他平静了一下心绪,不假思索地说:“前辈——不,爷爷,胡妹就是狐狸加毒 蛇,我也愿意娶她。在我心里。您、胡妹、小英子才是真正的人! 好爷爷,您就答 应我的请求吧! ” “此事不可强求,我还得去征求胡妹的意见。 灵灵,你就起来吧! ” 看来,老前辈不知不觉中对自己的称呼也改变了,不再称什么“公子”,、而 饱含亲热地叫“灵灵”了,他的心头流过一条阳光的河流。胡妹、小英子一起来时, 他还在静静地跪着,仿佛在等待着神灵的裁决。 “灵灵,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他的头钩成了一个问号,不敢抬头看人,只红着脸喃喃道:“想必我的心思胡 妹已经知道了。 胡妹,你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跪死在这里。” 胡妹羞得低下头,温柔地说:“钟公子,请起来吧! ” “你不答应,我永远不起来。” 小英子走上前,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笑道:“说你傻,你就傻,姐姐叫你起来, 不就是答应了吗? ” 他有点不放心,抬头将痴情的眼睛向胡妹投去。她默认似的垂下了眼帘,这才 站了起来。“婚姻之事,不能草率。灵灵,我看你先回去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然 后再……”胡浪仙郑重其事地说。他点头称是。次日,告别了慈祥善良的胡浪仙、 调皮可爱的小英子、秀外慧中的胡妹,钟灵踏上了回家的路。树上的叶子不时飘落, 小径上积满了树叶,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同时脚心感受到了一股凉凉的 秋意。奔流的溪水,内敛了许多,多了几分哲人冷峻的沉思。一阵秋风吹来,风里 裹着嘈杂、哀伤的痛哭。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谁哭得这么伤心? 转了一道弯,哭声更清晰了。 “灵灵,我的儿啊,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娘心不甘啊! ” “灵灵,你简直是挖姐姐的心啊! ” 不好,他们在哭自己啊! 他眺目远望,父母、姐姐和一群亲戚趴在一座新坟前 喊天呼地地大哭,姐夫与几个好友俯身相劝。他飞也似的跑过去,在他们面前大喊 道:“你们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好好的嘛! ” “灵灵,你不要吓娘,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母亲用颤抖的手指着他,胆怯地 问。 “娘,我是人,我没有死! ” “灵灵,别吓着她。来,我摸摸你。”姐夫武天赐上前一把拉住他,从头摸到 脚,最后把手又搭在他的嘴上试了试,才惊喜地说,“他是人,还有呼吸,太阳下 面还有影子。” 母亲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恐怕他溜走了。 “儿啊,你这一个月到哪儿去了,娘的眼都差点哭瞎了! ” “我离开家才几天,怎么竟有一月? ”他大吃一惊。 母亲破涕为笑,拉着他的手心疼地问:“儿啊,这些日子你在哪儿过的呀? 我 们还以为你早被野物吃了呢,这不——找了你的几件旧衣服,算是——没料到你会 活着回来……” “一言难尽啊! ——唉,姐夫,你怎么说话一点也不结巴了? ” “和你一样,一言难尽啊! ”他听到了剑的鸣叫。一盏燃烧的油灯,如一位深 沉的哲人手掌托起的夜明珠。熠熠生辉。在这样的光芒中打开一本书。心灵会走得 很远很远…… 天赐全身心投入到孟子的雄辩世界里,《孟子》的字里行间闪动着一团团火焰, 读得他热血沸腾、心如潮涌。打开《孟子》,他隐隐觉得远古的“亚圣”离自己很 近,就站在自己身边,用明珠般的手指为他明示着一条道路。当他读到“浩然之气” 几个字时,眼前一热,血管里蹿起千万朵燃烧的火苗,不由陡然起身,一只有力的 大手向空中抓去一他想抓住一柄想象的利剑,削掉天下不平山——可抓到的仅仅是 夜空一样巨大的虚无,就像鼓足劲头扑向影子的狼咬疼自己的牙齿一样,粗壮的铁 指抓疼了自己的手心,内心涌起一阵悲壮的哀痛。他推开窗户,深邃的夜空里。 飘满银亮的星星,那最亮的一颗好像师傅刑天謇智的眼神,在亲切地打量着自 己。师傅目光锐利的眼睛,像神灯一样,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似乎要将他引领到 远方的远方。忽然,屋子里出现了一种奇异的鸣叫,时而真切时而模糊,时而似松 涛阵阵,时而似清风习习,时而似猛虎长啸,时而似蟋蟀轻吟……他环顾四壁,脑 中灵光一闪,盯住了墙壁上悬挂多年的宝剑。这是一柄祖上传下来的宝剑,据说取 下残暴的楚王头颅的就是它。今夜,它鸣叫了,是因久居鞘中无人用而痛感不平, 还是在亲切地召唤自己呢? 他取下宝剑,握住剑柄,稍一拔,仿佛一条长龙从蛰居 多年的洞里飞出,闪烁的光芒,仿佛秋夜里的星星。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祖传的宝剑啊! 祖父生前说过,这柄祖传宝剑好几代人都未 目睹过,成了武家人的心病一几代人穷尽了一切办法都打不开它,看来它是有灵性 的,是在静静地等待着英雄的手臂。时至今日,打开它如同打开一本书一样容易, 这就怪了! 难道真如祖父说的,宝剑等到了英雄——自己拥有了英雄的手臂? 小时, 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祖父,祖父武功盖世,剑法尤为精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号称天下第一剑。天生身体强壮、力量超群的他,是块习武的好材料,祖父非常疼 爱他,并从《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中得到启示, 给他起名为“天赐”。他学习武艺,一点就通,颇有悟性。可念起书来,尽管刻苦 努力,却收效甚微,简直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说话结结巴巴的他,可偏偏极爱舞 文弄墨,写些供人笑话的诗文。可就是这样不开心窍的人,祖父到闭上眼睛时还没 有失望。卧床不起的祖父,把家传宝剑亲自交到他手里,带着遗憾和企盼的神情说 :“天赐,号称天下第一剑的爷爷,打不开家传的宝剑,羞愧啊! 天赐,记住,这 是一柄有灵性的剑,只有英雄才能打开它。爷爷总感到有一天你会……” 企盼了几代人的宝剑终于打开了,这得感激恩师刑天啊,是这位值得尊敬的英 雄才让自己拥有了打开宝剑的“心智”! 师傅刑天遇难后,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将 “梅仙”汪士慎画的《雪中梅》带回家里,悬挂于书屋,对着师傅栩栩如生的头像 早晚跪拜,日日贡茶献饭,如同师傅活着一般。在他的心灵世界里,除了逝去的祖 父,分量最重的就算文武兼备的刑天师傅了。师傅刑天,一身正气,品格一流,从 来没有讥笑过他的鲁钝。 师傅诞辰的那天,他特意做了几道师傅喜欢吃的饭菜,献了整整一桌。他打开 一瓶窖酒,含泪对着师傅的头像说:“师……师傅,您虽然走……走了,但您永远 活在我心里……” “沙沙沙”,门口传来神秘的脚步声,他回转头一看,惊得嘴巴大张,差点合 拢不起。呀,师傅的无头尸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 走到《雪中梅》前,伸出巨臂, 取下悬在梅枝上的人头,稳稳当当地安在脖子上,然后,开口道:“天赐,多亏你 还惦记着我! ” 可能是梦,一定是梦,念他太切,梦见他复活了。梦里活一次也好。老实说, 自他罹难后,尽管自己想他想得心肝疼痛,可他从来没有走进过自己的梦境啊。 “师傅,我……我终于梦……梦到您了! ” 刑天捋了一下火红的胡须,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天赐,上前摸摸我,到底 是不是梦啊? ”老天保佑,但愿不是梦,是梦的话就不要醒来,让我多看师傅一阵。 他怀着迫切的心情上前斗胆将师傅前后摸了一番,果真有血有肉。 “这难……难道不是梦? ” 师傅站起,将一只厚实的大手搭在他的肩头,亲切地问:“这难道是梦? ” 等搞清不是梦的时候,他激动万分地扑进师傅的怀里,唯恐失去似的紧紧抱住 他,孩子一样哭了。师傅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宽慰道:“你看,师傅不是好好的 吗? 二十出头的人了,还孩子气! ” 他流够了泪水,又看着复活了的师傅傻乎乎地笑了:“师……师傅,我还以为 再一” 刑天长叹一声,沉痛地说,自己的头太沉,本想卸下来轻松轻松,没想到反而 深切地感受了天空塌下来的重量。生为血性男儿,那样无声无息地倒下去到底不甘 心,于是,就借“梅仙”画的头像复活了。 此后,刑天三天两头来,两人的交情也越来越深。他献上自己精心写的诗文请 教,刑天毫不客气,提起朱笔就涂,没有一句被看上眼的。一晚,俩人饮酒,他喝 醉先睡了,海量的刑天继续饮酒。进入梦乡的他觉得胸部微疼,睁开眼睛一看,只 见刑天坐在炕前,用一柄雪亮的刀子剖开他的胸腔,将一颗心取了出来。他惊出一 身冷汗。刑天叫他不要紧张,他在替他换一颗聪慧的心。说话间,师傅将另一颗心 从容不迫地放进了他的胸内,然后,对着刀口轻轻吹了一口气,刀口奇迹般地合在 了一起。再看炕上,没有一滴血迹,炕桌子只有一块血红的桃状肉团。刑天说,这 就是他的那颗旧心。他见他才思不敏捷,知道他的心窍被堵塞,刚才,他去阴间在 千万颗心中挑了一颗上好的,再将他原来的一颗拿去充数。 刑天说完,便匆匆离去。次日,他对着太阳仔细察看胸部,刀口已经愈合,只 留下一条红线似的血痕。从此,他觉得胸膛里好像装进了一轮明月,亮堂了许多, 写起文章来妙笔生花,说话也流畅似水,不再结结巴巴,简直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 …… 握着银光四射的宝剑,他想起了祖父临终时的遗嘱。对,应该告知祖父的在天 之灵,让他得到几分安慰! 他将剑插进剑鞘,捧着它,披着浓浓的夜色步履沉重地 向祖父的坟地走去。坟地静悄悄的,周围的几棵柏树黑糊糊地站着,像把守边关的 武士,默默地尽着自己神圣的职责。 跪在祖父的坟前,他双手托着神器般将宝剑托至额头——他觉得宝剑沉重起来, 上面承载着数代人的重托—一恭敬地说:“爷爷,借师傅给予的心智,孙儿终于打 开了家传的宝剑,连夜带来,以了却您老人家的夙愿! 列祖列宗。孩儿献丑了。” 他起身拔出宝剑,一道电光冲天而起。瞬间,惊得黑夜的脸色发白,柏树上沉 睡的几只鸟也被剑光惊飞,发出恐怖而战栗的叫声。 他先来了一招洒脱的“孔雀开屏”的起势,就舞起剑来。一会儿“蜻蜒点水”, 一会儿“太白醉酒”,一会儿“鹰击长空”,一会儿“雁落平湖”,一会儿“犀牛 望月”,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青龙汲水”……雪亮的宝剑飞龙一样舞动 着,舞得黑夜摇摇欲坠,星星瞪着惊奇的眼睛,空气发出小鸟一般的银亮的惊叫… …剑醉了,舞剑的人醉了,地醉了,天也醉了。 告别祖坟,踏上回家的小径,他感到手中的宝剑越来越沉重。刚打开宝剑时, 他觉得它像一朵永不衰败的鲜花,让他激动万分。现在,觉得它却像一座秋天的果 园,让他感到既甜蜜又沉重——不,它更接近一部蕴涵着沉甸甸思想的《孟子》。 他隐隐感到,这把宝剑不仅凝聚着几代祖先的梦想,更重要的它是一把拥有灵魂的 宝剑。甚至可以这样说,宝剑就是灵魂本身,是持剑人的引领者,引领他走一条剑 路。 走到三岔路口,他隐隐听到了声声长啸——呀,老虎的声音。虎啸从老虎沟的 方向传来。听上辈老人说,从前老虎沟猛虎成群,不时跑到村庄大摇大摆地伤人性 命。从他记事起,老虎沟只是杂树丛生,没有一点虎的踪影,仅存其名罢了。 现在传来了虎啸,难道多年前的老虎像人一样思念故地——来旧地重游了? 虎, 百兽之王,怒吼一声群兽惊逃,势夺五岳,其风采值得一观。是去看呢,还是不去 ?迟疑不决时,他看了看手中的宝剑,前者占了上风。通往老虎沟的树林中,各种树 木杂乱无章。荆棘、野刺,阴谋的网一样布满丛林,不时划破他的手和脸,火辣辣 地生疼。 虎啸越来越清晰,他不由握紧剑柄以防不测。他登上一块大石头,小心翼翼地 拨开一人高的蒿草,眼前呈现出惊心动魄的一幕。一颗拳头那样大的闪闪发光的红 心在空中奔突、飞动,仿佛要将黑夜烧成灰烬。它更像一颗中了黑夜箭镞的小太阳, 在凄凉的黑暗中痛苦地挣扎着,那光芒酷似它喷出的鲜血,仿佛要执著地染出一片 红色天地……它怒吼着,似携风带雨天摇地动的海啸,似劈开漫天乌云的带电的雷 鸣,似岩石深处的地火狂热的呐喊,更似猛虎怒气冲天的吼叫…… 刑天孤独地坐在一块嶙峋的巨石上,火焰般的胡须喷着英雄的豪气,如炬的目 光专注地盯着空中飞舞的红心,肃静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哀痛。他 袒胸露乳,左胸有一个血洞,冒着缕缕紫红的热气。枯黄的树叶落满他的黑发、肩 头,沾在胡须上的几枚仿佛金黄色的蝴蝶。那颗不安的红心在空中飞舞、吼叫够了, 归鸟一样从血洞飞进了他的胸膛。天赐明白了:这是英雄的刑天师傅感到郁闷之极, 在放飞自己的痛苦的心灵啊! 哪里有广阔的天地,作为心灵驰骋的牧场啊? 浩渺千 里的海洋,容不下一条真正的飞龙;广袤无边的草原,接纳不了一只真正的火焰驹 ;无边无际的天空,拒绝雄鹰的翅膀;慈善博爱的佛祖,不能容忍人们修成正果… …啊,师傅的内心太苦了,太沉重了,只有铮铮铁骨的他,才能承载如此沉重的灵 魂。 火红的心飞人胸膛,一切归人沉寂、暗淡,只有不时飘落的树叶操着秋风的口 吻诉说着无奈的哀怨。刑天坐在那儿,好像一截厚重的黑石柱,比黑夜还黑,黑得 发光一这是一种独特的光,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孤独,近似一截黑色的忧郁。一个人 面对旷世孤独,只想静静地面对自己,独自与灵魂对话,甚至也不与它对话,只想 静静地坐着,静坐成石头,任时光在身边飞逝…… 天赐不想干扰刑天的孤独,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走。 “天赐一”师傅发话了,声音仿佛从石头深处传来。 他穿过蒿草,奔到了师傅的面前,恨不得掏出自己的一颗心化解他内心的郁闷。 可他只能紧紧抓住师傅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紧紧抓着,让手去表达一切。他 想说的心里话通过双手师傅明白了,师傅也紧紧握着他的手表示感激。 两双理解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如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语言纯粹成了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