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脚不能宽过路啊 宽过路了没法走 下滑的太阳仿佛飞累的鸟儿,垂下来的金翅显得有点疲乏。一只雄鹰在天空孤 独地滑翔着,像一滴沉重的浓墨,想在苍茫的天空写下什么,可它什么也没有写下。 或许它已写下了悲壮的诗句,可惜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忽然,西方的山头升起一 朵浓烟滚滚的乌云,它像一面黑旗。 招来众多的黑色大军,还有雷电的长鞭驱赶着它们。乌云似脱缰的黑马群,在 雷声中飞快地奔跑着。乌云的黑手夺走了太阳的光芒,太阳苍白得如同孕妇贫血的 脸。“轰隆隆”,粗暴的雷鸣,好像天空吐出压在心头上的石块时的阵阵号叫;飞 奔的闪电像天空痛苦时痉挛的神经,更像束缚天空的根根链条…… 站在山顶的武天赐像一个孤魂野鬼,神情沉郁,身心仿佛陷入了漆黑一片的地 狱。他仰望了一会儿乌云密布的天空,然后抽出宝剑喃喃道:剑啊,今日我要让你 透透气,开开心。随之,舞起剑来。一会儿“燕子穿柳”,一会儿“银龙腾空”, 一会儿“长虹卧波”,一会儿“嫦娥奔月”……一只轻捷的燕子急速飞过,他纵身 一跳,一记“鹰击长空”。飞燕来不及哀鸣,便应剑落地。他收起剑。 看了一眼无辜的燕子,长叹一声,随口吟道:壮志难酬气冲天,一事无成枉少 年。 嗟乎宝剑徒伴随,平生只斩一飞燕。 苦闷的他,心头落满了霜雪,内心比风雪中飘飞的孤独的叶子还凄凉无助。和 刑天一样,他敏感的心灵深深感受到了寒夜渐渐塌下来的分量。自从刑天冒险给孙 知县换上了包青天的明月心后,孙知县铁面无私,秉公办事,执法如山,赢得了 “孙青天”的美名。他将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在孙知县的身上,甘愿为“孙青天” 上刀山下火海,可他最近感觉到“青天大人”有了变化,这种变化毒针似的刺在了 他的心上。还听说,那个水天县的毒蛇冷金刚也偷偷摸摸地露面了,如果真是这样 的话,说明“孙青天”已从骨子里开始发霉了。 两个月前,孙知县派人将他请到了家里吃饭,饭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酒桌上 孙知县对他关心备至,左敬一杯,右敬一杯,敬得他如坐针毡,好不自在。酒后, 孙知县问起了水天书院的建造情况。 “预计什么时候竣工? ” “明年八月左右。” “那些银两够了吧? ” “足够了。” ’孙知县心上仿佛压着一块石头,长叹一声,说官场不好混, 吏部的朋友来信透风,说告他的状子不少,说他滥用刑法、公报私仇,让他加倍小 心。李巡抚对他也疏远了,这让人深感不妙。为官贪者,招恨告你;为官廉者,招 嫉告你。为官难啊,难为官啊! “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光明磊落,尽可任人评说。” “可是有些口风还得想法压压,众口铄金啊! ” “知县大人的意思是一”他试探性地问。 孙知县摇了摇头,有点为难地说:“说出来怕武举人小看我。” “知县大人,别吞吞吐吐,有什么话尽管讲! ” 孙知县迟疑了一阵,和他商量道,能不能将建水天书院的银两挪用一些,派一 个心腹到京城打点打点,这对他俩都有好处——有些事情还要随大流啊。 听了这话,他心里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一颗包青天的明月心换到知县的 胸膛里,没有多长时间就开始变了? 他嘲讽名扬天下的“孙青天”怎么也学会了这 一套? 孙知县尴尬地笑了笑,说他何尝不想做一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地方官, 可不结交权贵,恐怕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还谈什么造福一方! 官场有一套看不 见的铁打的游戏规则,谁都不能随意破坏,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啊! 此后没几天, 孙知县从他手里弄走了一万两银子。他对此非常气愤,要不是看在名誉院长孔宗儒 的面上,自己真想撒手不干了。 昨天晚上,孙知县又将他宴请去,来了一折含沙射影的“鸿门宴”,这一出戏 演得绵里藏针,他的心彻底凉透了。宴席结束,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孙知县叹道, 上次去京都,打点完各路要人,又亏空了不少银两。他心里一沉,不知说什么好。 孙知县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他们在黑山只挖出了黄猫儿的两处藏宝洞,让他想 想,其他地方再有没有? 听了此番话,他心里一阵痉挛,恶心地想呕吐。 “不是说狡兔三窟吗? 黄猫儿诡计多端,他绝不会仅仅藏于两处。”孙知县很 有把握地说。 “这我怎么知道? ”他气愤地说。 孙知县盯着他的眼睛咧嘴一笑,说:“谁不知道黄猫儿敬重你,他临死之前不 是将一切秘密告诉你了吗? ” 他倒抽一口凉气,强压着火气说:“孙大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孙知县颇有深意地说:“武举人,你是聪明人,那些秘密你会慢慢想起来的。 武举人,我给你透透风,已有人状告你与畏罪自杀的黄猫儿私通……” “你信了? ”他冷冷地问。 孙知县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富有深意地笑了笑。他的笑似河流中的旋涡, 表面风平浪静,深处却暗藏着一口探不透的陷阱。再看他的眼睛,注入了污水一样, 变得混浊一片,没有了一丝光洁。真没想到,一颗千古明月心,在孙世荣的胸膛里 也渐渐变了,已出现了让人不敢正视的黑洞,这比天空的太阳变成了黑洞还让人吃 惊和恐怖啊! 我们生活的现实怎么能开如此残酷的“玩笑”呢? 这个“玩笑”开得 会让石头的内心也哀痛也流血啊…… 雷鸣电闪的天空中,飞来一只火焰般的红鸟。那红鸟悲鸣道:凤鸟不至,河不 出图。 生不逢时,天负圣心。 红鸟在他头顶盘旋了几圈,悲鸣了几声,朝曲溪的方向飞去。他知道这只鸟是 “梅仙”的舌头所化,是鸟中之鸟,是最灵性的鸟儿,它的叫声里往往暗藏着神灵 般的启示。一道灵光从脑际闪过,他吃惊地想:是不是远在京都的当今孔圣人—— 孔宗儒一出事了。宁可让魔鬼将自己打进十八层地狱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孔圣人惨 遭不幸,如果容不下孔圣人这样圣洁的人物,这还是人世间吗? 包青天的明月心发 霉,圣人又不容于当世,一腔热肠的自己偏偏被孙世荣之流诬疑为匪类,这算什么 世道,世上还有“道”吗? 他抚摸着手中的宝剑,感到对剑有愧,深深地对不起它。 还有身边的这匹太阳宝马,它本属英雄的坐骑,应该与英雄驰骋疆场,可偏偏跟着 无用的自己遭受痛心疾首的辱没。唉,怀揣一腔英雄的热血没有成为英雄,却要承 担英雄的悲哀,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啊! 暴雨,竖着的竹棍那样射下来,大地上的树、 草、农作物等发出痛苦的呻吟。雨水打湿了他的头,打湿了他的脸,打湿了他的衣 服,他石头人一般站着,一动不动,接受暴风雨的洗涤。这会儿天上下刀子,他也 不会躲,他的心已冷成一颗石头了。 “天赐。” 天赐回过头,师傅刑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他铜铃似的眼睛里满含 绝望的抑郁,他从来没有流露过如此悲凉的眼神,他的内心肯定比自己还苦啊。看 到师傅,天赐的内心忽然脆弱成了孩子,不由扑进了师傅的怀里,大哭起来,哭声 似从苦涩的肝胆里喷发出来,刀尖的耳朵也忍受不了如此悲伤的痛哭啊。刑天心疼 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好好哭,哭就哭出来。” 在师傅怀里抽泣的他,感到师傅的内心不知要比自己痛苦、冰凉多少倍。他仰 起泪眼说:“师傅,我知道您的内心比我还苦,求您将内心的辛酸也哭出来吧! ” 师傅苦笑道:“师傅多想流泪,可已经没有泪水流了。” “师傅,孙世荣他……” “别提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天赐,师傅对不起你啊,给你换了一颗心,让你 遭受了那么大的磨难! ” “师傅,您别这样说,您没给我换心前,我虽然生活得一帆风顺,可那是浑浑 噩噩的生活,那是石头的生活,那是没有灵魂的生活;自您为我换了一颗心后,我 才有沸腾的热血,才有了质疑生活的目光,才有了骚动不安的灵魂。” “天赐,可你得为这样的生活付出沉痛的代价,包括珍贵的生命。” “师傅,我已看清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啊,师傅,我想起了土匪头子黄 猫儿在死牢里对我说过的话,他说有一天我和他一样,一根绳索会勒向我,他要在 阴间等我做他的弟弟,没想到这个土匪早看清了我的命运。我现在才看清孙知县手 里给我准备好的一条绳索,他已经挽好了圈,只等着我往里钻……” 刑天伤感地说:“我们鄙视黄猫儿这样无恶不作的土匪,可是对尘世他比我们 看得还要透彻啊。天赐,我重新打量一下自己,从本质上。我不过是个浪漫主义诗 人,可生活不是一张白纸,容不得你填诗啊! ” “可死水一样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您这样的诗人,您毕竟为我们搅起了几朵生 动的涟漪。师傅,我相信,您属于未来。” “天赐,别安慰师傅,我看不到未来。我只看今天,我只看到包青天的明月心 发霉了,孟子的心还没有来得及放出它的光明就被黑暗熄灭了。 孔圣人的心也——” “师傅,您说孔圣人他——” “刚才打雷的时候,他已被听信谗言的皇帝处死了,我已看到了他的阴魂……” “……” “我还要这有什么用啊! ”刑天掏出那柄神奇的刀子,拿在手里看了看,当无 用的石头一样朝天空抛去…… 胡妹最近老梦见逝去的爷爷、梅花鹿、小白鸽,梦中的爷爷总是神色凄苦地看 着自己,不说一句话。这是不是一种预示,她不敢往下去想。 自与钟灵、小英子生活在远离人间的曲溪后,她才觉得远离了那根时时想束缚 自己的无形的绳子,心里获得了几许安宁,可近日眼前又不时隐隐浮现出那根可怕 的绳子。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场焚烧过自己的大火也不时进入梦中, 烧疼自己。一梦见那场熊熊大火,她不由大汗淋漓、心惊肉跳。人世间为什么有那 样多的仇恨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羡慕人间生活,修炼了整整一千年才修成了 一个人,没想到人是人的陷阱! 回想起来,为了追求爱太对不起爷爷、梅花鹿、小 白鸽,还有妹妹小英子。因为爱,才将他们扯进了复杂多变的滚滚红尘,前者献出 了生命,后者也饱受了内心的种种磨难。爱情,仅是男女两者之间的私情,又不妨 碍其他人的生活,可追求起来又何其艰辛啊。生活本来是简单的,可人们为什么要 将它弄得那么复杂,复杂得理不出一点头绪。唉,要适应人间的生活还得至少再修 一千年,就像嫦娥姐姐说的,将人修成鬼时就适应了。宁可粉身碎骨,自己也是不 愿做鬼的。她从狐修成人,整整修了一千年,再想回到狐已不可能了,否则,真想 丢掉人皮、人的情感回到狐的世界里。这条路,已经回不去了,向前走吧,总感到 等待自己的是灰色的命运。还不如将一切凝固下来,凝固在此刻:与钟灵、小英子 永远相守在这青山绿水的曲溪。可这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幻想,钟家人不是上门叫过 好几回了吗? 更让人痛心的是武天赐来看他们的时候说,孙知县胸膛的一颗明月心 发霉了,比以前还要阴暗,让他们多加小心。天啊,为什么换给姐夫的心好好的, 偏偏换给孙知县的就发霉了呢? 今天中午,钟灵从山上收养来了一只受伤的锦鸡, 身上中了一箭,血迹染红了半个身子。他们为锦鸡拔出箭,清洗了伤口。午饭后, 钟灵让她在家照看锦鸡,和小英子上山为受伤的锦鸡采灵芝草去了。可笑的是他和 小英子出去不久,他让小英子在山脚下等着,就借机取东西返回来,靠在门口痴情 地望着她只是笑。她笑着说:“还没有看够? ”他笑吟吟地扑上来,紧紧抱住她, 耳鬓厮磨着什么也没有说。她只觉得脖子里落下了几滴滚烫的热泪。 “灵灵,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想搂搂你。”他紧紧地搂着她,恨不得 将她搂进自己的血肉中。 离开的时候,他还一步三回头,那留恋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含进眼睛里带走。唉, 一对情意绵绵的人,离开一步,便开始了无尽的思恋。她饲养完受伤的锦鸡,来到 曲溪边,坐在一块石头上。 等着钟灵和妹妹采灵芝草回来。溪水多清啊,正像钟灵说的,清得能看见灵魂。 她俯下身子,美美地喝了一口水,清爽的水滋润得她身心爽快极了。对了,记得去 年刚认识钟灵时,他在这儿不慎跌了一跤,脸上还被手上的泥抹了个大花脸。 当时,他脸红耳赤,多么狼狈不堪啊。她叫他洗洗手上的泥,他还迟疑了半天, 说曲溪的水太清,怕脏了曲溪的水……想起富有情趣的往事,历历在目,一个细微 的动作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同刚刚发生。灿烂的阳光射下来,枫树绿色的手掌一律 朝上,仿佛要将阳光托在手里取暖。穿过树叶的阳光,浸染上了叶子的清凉,照在 身上温热适中,随人心意。一座座山,碧绿得如同翡翠,天空也被染上了淡淡的翡 翠色。成千上万的蝉儿,组成一支合唱队,尽情地歌唱,让人感到只只可爱的小精 灵都有一肚子唱不完的小曲儿。 坐在溪边的她,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肌肤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饥渴感,她恨不 得心上人马上飞来,紧紧搂抱着自己。她觉得有点冷,血液里似乎起了缕缕寒风, 她多么需要爱人温暖的胸膛啊。溪水里,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不是爷爷吗,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难言的忧郁。她喃喃地说:爷爷,您放心,我生活得很幸福,你 不要挂念。 她还想说什么话,爷爷已经不见了。 灵灵,小英子,你们快来啊! 她心里默念着。 此时的她,非常想见心上人钟灵和可爱的妹妹小英子,内心迫切得像什么似的。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包围了她,她的眼前浮现出了那场毒蛇一样可怕的大火,她看到 自己被火焰囚禁在火的中心,接受烈火的焚烧。孤立无助的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 己的眼睛,可那烈焰还是在眼前熊熊燃烧,还能听到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她感到火 烧眉毛了,放开了双手,睁开眼睛想扑灭眼前的火焰,不料看到了比大火更可怕的 镜头:冷金刚领着几个捕快出现在了面前。她见了猛兽似的打了个冷战。 “美人儿,躲得好远啊。多日不见,出脱得越发俊俏了,难怪知县大人念念不 忘。”冷金刚怪腔怪调地说。看着这个水天县臭名昭著的毒蛇,一股冰凉的冷气从 头顶贯到了脚心,她的心脏似冻僵的小鸟一样差一点停止了扑腾。瞬间,她觉得自 己被一双可怕的黑手一下子推到冰冻的世界——这儿的一切都结成了冰块,闪着奇 寒的光芒。她习惯性地抬起头,怕冷的目光想抓住太阳的一丝温暖,没想到太阳变 成了可怕的黑颜色,黑墨团一样挂在空中,没有了一丝灿烂;溪水都混浊不清了, 浮着一层火炉里出来的灰渣。她将目光投向远山,山上的翠绿不见了,有的只是大 火烧过之后留下的一片焦黑。曲溪怎么啦,难道被一场大火统统烧成了灰烬? “美 人儿,跟我乖乖上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哩! ” 说话的这个人是谁? 她看了一眼他——一具没有血肉的骨架子,块块骨头已经 发霉了,奇臭无比。她怕污染了自己的目光,赶忙将头扭向一边。她觉得面前的这 具骷髅的黑眼眶里射出一道道亵渎的、浊气冲天的目光,朝自己一个劲地袭来。月 光一样清纯的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她站起来,朝远山含情地喊了一声: 灵灵,小英子,保重! 就一头碰在了水边上的一块石头上,瞬间化为一地月光般的 碎玉。一个月光做成的纯洁的女孩儿,月光般从大地上无声地消失了。水天县的第 一才子钟灵,自失去胡妹后,日日疯疯癫癫喊叫着“胡妹,胡妹”。一个明月夜, 站在水边的他看到水中有一颗月亮,心上人在月亮的桂花树下向他招手,他朝水中 的明月扑了去……后有悼诗云:千古痴情第一人,不图名利只重情。惜花君子身已 死,年年花开为谁红。 胡妹死后,水天县的老百姓口里流传着她复活的一个传说:钟灵从曲溪边找到 了胡妹碰碎的玉片,多情的他用自己的血液将那些碎玉片粘在了一起。然后,用泪 水洗清了玉人身上的斑斑血迹,她又成了洁白无瑕的玉人儿。之后,又借玉还魂, 两个相爱的人找到了一个洞天福地,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多年后,一位多情 的诗人有感而发,含泪写了一首《凭吊胡妹》的诗,诗云:霞妒秀发花妒容,美丽 千古惊神灵。倘若伊人今世再,苦运还与旧时同。 至于小英子,则在孙世荣热热闹闹的寿辰上出现了,她双眼喷着仇恨的火苗,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孙黑天,你的死期到了! 她从头上取下一支红辣椒,红辣椒 化成了一柄锋利的刀子,她尽力朝仇敌甩去。孙世荣认出了小英子,绝望地闭上了 睛眼。就在死神到来的刹那,他身边的玉香一此刻,玉香的头脑里闪现出去年老爷 五十大寿时晚上的一段温情——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胸部挡住了飞刀。小英子见误 刺了无辜,官兵们又围了上来,失去了再刺的机会,含恨飞离了孙府。 玉香临死前,对孙世荣说:“老爷,去年…… 你五十大寿……的晚上,你做了噩梦……梦见玉香……被小鬼抓走……你还急 哭了……可见老爷心里有玉香……能替下老爷的命……玉香心里无怨无悔……”可 怜的玉香到死也不明白,那是一句可耻的谎言啊! 但愿她不要明白,让走到生命尽 头的她得到一点点虚幻的安慰! 至于小英子的下落,众说纷纭,有的说她上山做了 女匪首,有的说她看破红尘遁^ 空门,有的说她匕天山修成了仙…… 月亮缺席的夜晚,更像一个名副其实的夜。 眨着鬼眼的星星组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阴沉沉的大地。四野,燃烧着团团 幽蓝的鬼火。天地间一片雾状的灰蒙蒙,死寂的没有一点声音,连一声偶尔的狗叫 声都没有。尘世上的一切鲜活的生命,仿佛被一只魔手运送到了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天帝威严地坐在金光闪闪的宝座上,两边站着目空一切的四大天王。阎王立在 下边,身边守护着几位凶神恶煞。身缠铁链的刑天气宇轩昂地站在他们的对面,脸 黑得发光,胡须红似火焰,目光如炬。 天帝傲视着刑天启口道:“刑天,你可知罪? ” 刑天站在那儿,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冷峻得像雷电的刀锋雕出的一座石雕。 他实在不想说话,实在也不想为自己辩护,觉得已没有这个必要。除过孤独就是孤 独,除过痛苦就是痛苦,除过无奈就是无奈,他受伤的心灵几乎成了死灰。对生活 已没有多少热望了。再生的孔圣人陷入不仁被杀害,孟子的一颗心还没有发光就被 黑夜熄灭了,最悲痛的是包青天的一颗明月心也发霉了,这一系列不幸如一块块烧 红的铁石烙在自己的心头,冒出焦黑的滚滚浓烟。虽然徒弟天赐还在黑夜里闪着豆 大的灯火,但那毕竟是一盏黑夜里的孤灯,巨大的黑夜迟早会将他吞灭。 “师傅……师傅……师傅是无罪的……”是天赐带血的呐喊。 身佩宝剑的武天赐骑着太阳宝马从远方驰来,长发被风高高吹起,如一团燃烧 的黑色火焰;一双鹰样的眼睛喷射出流星似的光芒;嘴巴愤怒得大张着,仿佛要吞 下一截难以下咽的悲痛。太阳宝马迅如闪电,长长的鬃毛像大风中的火焰那样飞飘, 四蹄刨起点点火星。飞驰的太阳宝马和天赐,如火速飞行的星星,将黑沉沉的夜色 擦得星光四溅…… 四大天王已拉开了弓,准备随时射杀驰来的天赐。 天赐啊天赐,你何必来这儿辩护,你自己将会陷入地狱般的绝境啊。天聋地哑 了,他们都失去了倾听真理的耳朵,纵使你的每根毛孔变成能言善辩的嘴巴也是枉 然啊。这时,刑天没有丝毫忧虑,天目穴射出一束冰冷的光芒,向天赐投去。 奇迹出现了:瞬间,天赐和他的太阳宝马化成了一座石雕,只保持着奔驰的雄 姿一这就是后来耸立在水天县郊野的一座伟大而雄奇的雕像,被人们演绎成多种英 雄的故事在天下流传。 天空中飞来一道闪电,飞到了刑天面前,原来是他抛弃了的那柄锋利的刀子。 那刀子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神手操纵着,割开了束缚在他身上的铁链,之后,沉重 地掉在了他的脚下。 虽然解开了铁链的束缚,但他并不感到丝毫的轻松和快意,因为任何一只神手 也打不开禁锢自己灵魂的枷锁啊! 一个人的灵魂被砍去了自由飞翔的翅膀,肉体的 自由还有什么意义? 此刻的刑天异常孤独,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连一根虚幻 的稻草都没有。啊,为这个尘世洒尽了心血,到头来落个两手空空。他感到两只手 如同自己的心灵一样孤独无助——他才吃惊地发现手也有手的灵魂,抓空了的手也 需要安慰啊。这些年,自己只注意了内心世界却忽视了这双忙忙碌碌的手,在这特 殊的时刻,才发现手的深处也有一颗感受苦难的灵魂啊! 孤独的手,寂寞的手,抓 空了的手,出现了一种情感上的焦渴。极想得到另一只手的抚摸,可是天地间不会 出现一只安慰手的手啊。他的左手想起了右手,他的右手想起了左手,两只手想紧 紧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的右手向左手抓去,他的左手向右手抓去,两 只手近在咫尺,可隔着一层厚厚的黑暗似的,互相没有找见,右手只是抓疼了自己 的心脏,左手只是抓疼了自己的肝胆。一双空如荒漠的手,一对多年来苦难中的孪 生兄弟,想紧紧抱在一起,驱驱寒冷,再大哭一场。可自己的一只手连自己的另一 只手也找不见,还想找到什么。还能找到什么啊? 他的一双手臂怕冷似的抱着自己 的前胸,孤独得不能再孤独,无助得不能再无助! 天帝看到刑天孤独无助的样子, 庆幸地一笑,说:“刑天,你可知罪? ” 他摇了摇头,说:“刑天驽钝,还不清楚犯了什么天条? ” 阎王阴沉着脸斥责道:“好一个嘴硬的贼人,你死到临头了还不跪下来请求恕 罪? ” 他冷笑道:“老百姓跪着求了几千年,也没有求下半点幸福。我想,自己跪下 来也不见得能求得宽恕。阎王大人,我腿硬,要跪你自己替我跪下吧。” 四大天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怒斥道:“你这个无君无父的盗贼,罪该万死 !” “孟子云,君视臣似草芥,臣视君为寇仇! ”他字字似铁。 “好一个犯上作乱的强盗! ”四大天王声如怒涛。 在他们怒气冲天的讨伐声中,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和孤独,反倒激起了大海一 样的豪情。他仰天长笑,声似雷鸣,滚过天地,震落了无数星星。 “大胆贼人,你盗窃了阴间许多无价之宝,事已至此,还没一点悔过之心,实 在让寡人大为不解。”天帝皱着眉头说。 “人世间一片黑暗,我苦思良久,方知是人们心里的阴暗太多所造成。为了使 世间光明起来,我便盗取了几颗光明的心换给世人,这难道有罪吗? ” 阎王呵斥道:“你这是图谋不轨! ” 天帝启口道:“别把自己说得这么高尚,你的阴谋诡计自己心里清楚。” “我这样做,的确不是为了什么高尚,无非是为了自己。准确说,就是为了救 赎自己的灵魂。 不这样做,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就要结成冰。可我刑天,并没有图谋不轨啊! ” “说的比唱的好听! ”天帝讥讽道。 刑天感到没有辩解的必要了,用语言向他们表明心迹实在愚蠢。他俯下身子, 拾起伴随了自己一生的刀子,冷静地凝视着,仿佛要在刀尖上为自己开辟一条出路。 天帝吃惊了:他想干什么? 刑天操着锋利的刀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朝自己的 胸部毫不犹豫地刺去,一声惨叫,一颗红彤彤的心被挑了出来。那颗被挑在刀尖上 跳动的心,火红得像一朵艳丽的玫瑰,闪着耀眼的光芒,散发着袭人的芳香…… 刑天疼得头上冒汗,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笑道:“你们说我心怀鬼胎,请问, 你们敢将自己的一颗心掏出来和我比吗? ” 天帝、四大天王、阎王之流个个都惊呆了,几乎成了木偶。 刑天仰头望了一眼天,低头看了一眼地.无奈地慨叹一声,将一颗闪闪发光的 心从刀尖上取下,捧在手里——这颗透亮的心终于将他的左手和右手牵在了一起, 十根手指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互相得到了一丝安慰一痛苦而有力地托着一颗流血的 心灵。那颗流血的心灵,像一朵惊艳千古的红莲,于历史的黑夜,于罪恶的刀刃上, 火苗般摇曳…… “脚不能宽过路,宽过路了没法走啊! ” 转眼之间,刑天化成了一团血红的火焰,燃烧起来。火焰的光芒,将黑色的天 空弹得更加高远而辽阔。烈火痛苦而快乐地燃烧着,滚滚热浪中裹着滚滚寒流,滚 滚寒流中裹着滚滚热浪。烈焰最后化成一团紫红色的云气,在天地间久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