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发似流泉 渚边一处空地,顶着烈日当空,碧素问练武练得起劲,裸裎的上半身肌肉纠 结,汗水交错地流下,古铜皮肤泛起亮光。 他习得的武术十分繁复,虽说功夫底于是由碧老一手凋教出来,色异和尚教 了他呼吸吐纳、内力修为的根法,再有,几年来为碧烟渚寻药而奔波江湖,一番 遭遇下,也结交不少能人奇士,切磋武艺、专研秘籍,因此虽方弱冠之年,碧素 问在武林里早挣下一席之地。 舞着这套拳,诀窍在于以慢打快,重在吐纳与拳向的配合。昨日,他尚无法 将整套拳法打完,练至半途,体内未除的毒素复发,登时冷汗奔流、气息大乱。 而晚膳后,他喝下霍香送来的一剂药,夜里便出了一身汗,今早醒来,只觉得丹 四处滚动着热气直攻心窝,精力灌满筋穴,将这拳法每招每式舞得淋漓尽致。 暴喝一声,他脚尖在渚地上画了半弧,双拳收势,气息由七窍释出。 “大爷,您练了一早了,休息休息吧。”霍香提着小篮,笑嘻嘻地朝这边来。 碧素问轻应了声,接过她递来的汗巾胡乱地擦拭着,然后单脚挑起搁在石头 上的衣服,捉在手中。 “大爷,霍香替您送药来。”霍香丫头揭开小篮,谨慎地端出一个药盅, “三小姐千万吩咐,要大爷快快喝下。” 取下盅盖,浓郁的气味冒了上来,他瞧了眼,和昨晚服下的是同一剂药方。 “谁开的药单子?”他眉微蹙,隐约觉得蹊跷。 “是三小姐昨天思量出来的,霍香按着煎药,分两次服用。”她照实回话, 再次将药盅举向碧素问,“大爷快喝,小姐说等您二次服下、发过汗,在寒沼吸 入的毒就全清除了。” “全清除了?!”碧素问眉峰拢得更紧。没有那味药引,他的毒素得靠自己 逼出,少说也要半年的时间,然而逼除了毒素,必然也大伤内力。心思一转,他 峻着脸,沉声问:“你煎的药你清楚,这药引……三娘剪了谁的头发?” 捧着盅子的手抖了一下,霍香丫头眼睛盯着地上,无辜地嗫嚅,“是……是 沉香的啦!可是小姐同她打过商量,沉香自己也说好的……哎,大爷,您去哪儿? 药还没喝啊!大爷,大爷!” 可怜的蕾香丫头,大爷没等她解释完,早已转回身离开渚边,她追着他的身 后跑,还得顾着怀里那盅药汁,怕洒出一丁点儿就天大的浪费了。 唉唉,原来大爷也怕药苦吗? ☆ ☆ ☆ “沉香,我削梨给你吃。”那清朗的声音像歌,一张脸讨好地瞧着她。 “我叫丫头。”她轻声纠正,靠在枕上的青白小脸让人怜惜。 男孩好脾气地说:“对,你叫丫头,也叫沉香,你是沉香丫头。” 沉香疑惑地眨眨眼,却不反驳。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脸,清亮的眼和长长 的睫毛,唇红齿白,额上有明显的美人尖。她好奇地问,“那你叫什么?” “我?”男孩笑咧了嘴,露出过分整齐的牙,“我是你二少爷。” “他叫碧灵枢,是我的双生兄弟。”一旁按住沉香的腕为她把脉的三娘,微 仰着白里透红的脸蛋,“沉香你小心啊!他没啥儿本领,只剩一张嘴油腔滑调。” “我哪里没本事了?我生得俊,功夫又好。” “是是是,”三娘迭声承认,却又挖苦,“那你用你那张俊脸和阿爹教的功 夫替沉香医病啊!” “不为也,非我碧灵枢之所不能也。”他也不生气,露了一招手上功夫。拿 着梨在刀缘轻转一圈,眨眼间,皮全剥削下来,干净俐落。“沉香,吃梨。”笑 眯了一对桃花眼,他催促着。 三娘有些艳羡地瞧着双生二哥的好手法,再见对方得意洋洋的模样,她忍不 住撇撇嘴哼了一声,掉过头,专心诊起沉香的脉象。 小沉香怯怯地啃了一口梨,来回盯着他们,不由得想起青弟。青弟身子也弱, 打小,姊弟俩就爱腻在一块儿,如今她不在青弟身边,没人陪地说话,他肯定好 寂寞。想着想着,她眼眶发热,梨子浸在一片泪雾中,瞧不清楚。 “怎么哭了?这梨很难吃吗?”碧灵枢拿着一颗,连皮一块儿咬下,大口咀 嚼着,“不会呀挺甜的。” “心口又疼了?”三娘挤开碧灵枢,仔细观察她表情的变化。眼前她是她的 “主治大夫”,所有症候皆不可放过。 沉香抬起脸摇了摇头,才想解释,房门陡地让人推了开。望向来人,欣喜写 满小小脸庞,她哑哑地喊着,“大哥哥……” 接着,其他人的目光全转向门口来者不善,糟糕! 三娘脑筋转得飞快,而躲在碧素问身后的霍香还捧着药,对她挤眉弄眼地提 醒。见到碧素问严峻的模样,三娘求救地扯扯双生兄弟,陪着笑,“大哥,您练 完功啦!药得趁热喝。” “这是怎么回事?!”碧素问低声一喝,抄过霍香丫头手中那碗药,狠狠地 放在桌上,洒出的药汁浸湿了一小片桌面。 三娘忍不住惊呼之声,霍地站起身,不以为然地嚷道:“那是剪掉沉香丫头 的发煎熬出来,大哥怎可轻忽?该珍惜才是!” “嗯,嗯。”碧灵枢奋力点头,心里却哀号着早说别瞒着大哥的,这下可好, 东窗事发,还连累着他一起被炮轰。 对三娘的指责,碧索问不言不语,视线让床上的瘦小身影吸引。记忆中黑绸 般的长发已短至耳际,他锁深眉峰,双目如刀地扫现在场所有人。 “霍香……帮、帮老爷碾药去。” 聪明的丫头,她随便谤个借口,人已不见踪影。 三娘咽了咽口水,正打算使出装哭的绝招,无奈培养不出情绪。她也够精灵 了,跟在霍香后头,“碾好药,我来帮你晒。”边喊着,人已无影无踪。 咦,怎么……剩下他一人?碧灵枢搔搔头,干笑几声,“呵呵……我力气大, 我也帮忙去。”说完,他也拔腿跑掉了。 房里有短暂的寂静,碧素问叹了一声,缓步踱近,在床边坐了下来。 沉香望着他,第一次上碧烟渚,她在他怀里睡沉了,醒来时,自己已躺在这 间房里,大哥哥不见了,大师傅也不告而别。霍香姊姊同她说了许多规矩、说她 为了医病待在碧烟渚,说她变成碧家的一名小丫头。中间的曲折,她似懂非懂, 只等病一好,安然度过十二个年头,阿爹会来接她回江南。 在这儿已待下五日,直到现在,她才又见到他。沉香的眼眸澄清单纯,安静 地凝视碧素问,瞧着他紧抿的唇和僵硬的下巴线条,知道他生气了,但她不觉得 害怕,她仍记得他怀中的温暖。 “大哥哥”霍香的话忽地闪入脑海,她咬咬唇,将称呼改了过来,“大爷, 您不一高兴吗?” 对她的称谓,碧素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他只在意那头被剪掉的乌丝,思索 着,他欠了这小女孩一份情谊。 “我是不高兴。”他坦然表达,手指伸过去抚着沉香及耳的发,带着怒意地 问,“身体发肤,你怎能随便让三娘剪了头发?” “小姐说……大爷病了,需要我的头发当药吃。”她倾向前,细细地盯着男 子的眉目脸色,“大爷,您的病好些了吗?药要照实喝了,不然等病一发作,会 好辛苦好辛苦的。” “你常觉得好辛苦好辛苦吗?”他边问,手不由得整理她一头短发。 不知是三娘还是碧灵枢动的剪子,她的发丝柔软无比,却参差不齐地荡在耳 后,右边高左边低,中间还忽高忽低,像狗啃的一般凌乱,让他忍不住在心里咒 骂一声。他多久未曾动怒了?但见着她丰泽的发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不舍的情绪 竟引动了怒气。眼前是谁?一个小小女孩罢了,值得他如此? 想着大爷的问题,沉香歪了歪头,忽而一笑,“只有发病的时候好辛苦好辛 苦,心口疼得难受,其他都不算什么,忍一忍也习惯了。” 修长的手指在她发上忽地顿了一顿,然后,他由腰间掏出小刀,拨动那头乱 发,耐心地替她整理,剪掉凌乱不齐的部分。 “谢谢……大爷,您对丫头真好。”她的脸竟泛着薄薄的嫣红。 他何时对她好了?为除掉体内的毒素,害得她剪断如云的秀发,而她莫名其 妙地沦为碧烟渚的一名小丫环,至于她的病能否治愈,他也不十分关心。 “你有个名字,叫沉香。”他提醒着,小刀仍俐落地补救。 “大爷也要喊我沉香吗?” 过了一会儿,碧素问才答,“我喜欢这个名字。” “大爷喜欢沉香?”沉香的问话有些模棱两可,不知是说人,抑或指名儿? “嗯。”碧素问没费心思量,随口应了声。 “好。”她的脸蛋一扫苍白,全然信任又全然一天真地望着他,“那我就叫 作沉香。”直至目前,她才真心诚意地接受这个名字,因为大爷喜欢。 收回小刀,碧素问挺满意自己的杰作。起身待要离去,小沉香急急叫住他, “大爷,您还没喝药啊……” 高大的身影停了下来,他瞥过头朝桌面一望,表情带着勉强。 “药冷掉就更苦了,大爷也怕药苦吗?沉香这儿有一颗梨,很甜很好吃的, 大爷喝一口药再咬一口梨,那就不苦了。 沉香一脸认真,掌心捧着梨送至碧素问面前。他微微一愣,随即扯开笑意。 软化了方才的严峻。 “我把梨吃了,你吃什么?”难得的,他兴起捉弄的念头,竟和这小丫头讨 论着无关紧要、芝麻绿豆的问题。 “沉香不吃,沉香是小丫头。喔。” 碧素问双臂抱胸,刚练完功,梳成束的黑发有几丝散至颊边,他随意拨了开。 “你知道当人家的丫头得做什么?” 沉香点点头,她向来认命安顺,对将来,她并不十分担忧。 “霍香姊姊教过我,当丫头要扫地、抹桌椅,还要煮茶煎药,帮忙照顾药园、 该照顾别人和……大爷。” “照顾我?”他淡笑,轻蔑地挑高剑眉。 “我身体好许多了,小姐开的药方很见效,沉香已喝下好几帖。小姐说,若 要拔除病根,还得多花些时日,但只要按时服下她给的药方,再过几日,沉香便 能下床活动了,到那时候,霍香姊姊会把该做的事告诉我。”期待的喜悦钻入心 窝,渴望着摆脱纠继多年的病痛,她愿意成一名小丫头,胜过终日病榻的富家千 金。然后,她迟疑了一会儿,向着碧素问真挚而孩子气地问:“大爷,沉香当您 的丫头,好不好?” “唔。”碧素问回答得含糊,可有可无地耸耸肩。他常年在外,要什么贴身 丫头?若真需要,也绝不会要这个病得七荤八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娃。 原本,他可以直截了当地拒绝,但在瞧见她脆弱又盼望的神情之后,那些真 实话语自动吞下肚里,竟不愿使她伤心。未再多言,他拿起桌上那一盅药汁,张 口将失去温度而苦涩的汁液全灌入,喝得涓滴不剩。 发似流泉,委以药引,那是陌生奇异的情绪,药力散至四肢百骸,隐约间, 她仿佛成为他体内的一部分,随血液窜进筋脉,密不可分。 见大爷喝下药,沉香安然地吁出一口气。 放下双眉,纤细敏感的她,对碧素问方才勉强神色,已是了然于心。 大爷嫌她烦吗?她盼着他喜欢呵…… 三日后,碧素问再次离家。他是无法赋闲下来的。 或者是个性使然,虽说碧烟渚是他出生成长之地,但对这一切,他并不依恋。 刚开始是为了替阿爹四处寻奇药,渐渐地,就爱上了漂泊天地的自由,少牵绊、 无旅愁。追云踏月、浪荡江湖,他依旧为碧烟渚搜寻药材,愈难得手他兴致愈高, 在险境里,挑战引起他内心的热情,唯一的、那么一点热情。 而这三日,小沉香让三娘诊来断去,喝下好几碗黑呼呼又苦兮兮地药汁,也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熬制成,她的病竟大有起色,心悸的情况缓和许多,偶尔方寸 间的抽痛,她也能忍受,不似以往,总疼得冷汗湿泠、脸色惨白,非晕死过去不 能罢休。 碧素间离开碧烟渚那一天,沉香已能下床;可他离家的事,她好晚好晚才知 道。现在的她已非富家千金,说好要当碧烟渚的小丫头,因此一开始,霍香领着 她做了些轻松的工作。一切是如此新奇,首度,她觉得自己有那么点用处,真能 完全摆脱了病魔纠缠,不要病奄奄的过活,她是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筋骨虽然劳 累,她的精神从不曾这般愉快而高昂,那些因大爷不告而别引起的落寞情绪,很 快地被冲淡了。 接下来的日子填满忙碌,身为碧烟渚一名小丫头,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 太多,除了洒扫应对,更要粗略地识得药材名称和形状,帮忙照顾“宰药亭”的 一片药圃,碾药、磨药、熬药,还得充当老爷试药的对象,烦琐而辛苦。但这些, 沉香不怕的,她好学又兴趣浓厚,三、四个月下来,也能驾轻就熟,只除那么一 点她最担心替老爷煮汤泡茶,总没法拿捏得准老爷的喜好,不是火候过猛,就是 出茶的时间不对。 唉……咬着唇,沉香暗叹口气,细瘦的臂膀吃力地提着一壶滚烫开水,急急 往“宰药亭”去。老爷又吩咐她煮茶了,她真不懂。她煮的茶总让老爷批评得一 无是处,连倒在地上,泥土也不想吸收一般,怎么他还是三番四次要她煮?看来、 今天又少不了一顿骂了。 “老爷……”她略略紧立地朝碧老福福身,眼光飘向一旁的三小姐。三娘冲 着她笑,她坐在阿爹对面,正朗朗背诵着穴位和针灸口诀。 将开水置在炉上热和,沉香快速地在石桌上摆妥茶具,又怯怯地问:“老爷 想喝什么茶?” “嗯……雀舌。”碧老盯着医书,轻哼一声,忽地瞪向一套拳法愈打愈慢的 碧灵枢,“枢儿,专心。” 碧灵枢正对着小沉香挤眉弄眼,被阿爹威严一喝,吓得差点站不稳,赶紧收 回视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气贯单田地练功去。 沉香快快低下头,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在煮茶上。这雀舌绿茶好珍贵的,舍弃 叶身单取叶心,风干制成的模样像雀鸟的小舌,因此命名。在练家,她极爱娘亲 为她泡的淡茶,每次因发病而阻塞胃里的食物,没法进食时,娘总会冲好一壶茶, 细腻又心疼地喂着她喝,那味道清香淡雅,始终于回着她心里头。想着想着,沉 香不自觉学起娘亲的神情,她的动作熟练,小小的眉宇微蹙,细心专往地斟酌着。 “老爷、小姐,请用茶。”将茗杯送了过去,她缩回手,忍着手背上的烫伤。 那一壶开水对她来说仍过重了些,方才支持不了,便让溢出壶盖外的水烫伤了。 她的举动全落在三娘眼里,三娘嘴巴想用唇形对她说话,可惜沉香一迳低垂 着头,安分地盯着地上。 所谓知父莫若女,三娘敢说,阿爹肯定是故意的。 偷偷打量阿爹的脸上表情,他啜着一口香茗,两边灰眉舒坦地缓了下来,嘴 角轻抖着,一句赞许的话就要出口,偏偏又硬生生地缩回肚子里。他心中一口气 未平,还在为输了和尚师傅一盘棋生闷气,而留着沉香丫头亦非己愿,这怒意便 转到沉香头上来了。尽管沉香丫头做得再好,阿爹总要批评几句,他的孩童心性 到这把年纪更是变本加厉。 三娘无奈地摇头,并不戳破,也喝了茶,愉悦地自顾言语,“这雀舌很香, 煮茶的手段好高啊!咱们家的丫头就是比别人强。” “哼。”碧老冷冷地哼着,将茗杯推向一旁,等着沉香再度斟满,脸色却坏 坏地说:“谁要喝这春茶?去把秋收的茶叶拿来。”他就要鸡蛋里挑骨头。 “是。”沉香委屈地应声,眼眶有些红了,却倔强地不让泪珠掉下。 她奋力喘气呼吸,熟悉困扰的症候就要冒出,愈要压抑来势愈汹。 不行啊!老爷还等着她取秋茶来。她急匆匆往屋里去,才跑出几步,呼吸己 这么困难,心口的疼痛猛地加剧,威胁着要将她的身体撕裂开来。忍着不出声, 她紧紧揪着衣襟,身干已笔直地栽向地面。 “沉香丫头!” 听见二少爷和小姐的呼喊,沉香动了动,感觉某样东西拂过脸颊,勉强睁开 眼,映人眼睑的是一双藏青色的靴。那人离她好近,衣衫都碰触了她的颊,循视 而上,她瞧见大爷的脸。 “大……爷……您、您……回来啦……” 乍见碧素问,她唇边下意识地往上弯,但话才刚落,另一波的痛楚袭来,逼 得她咬紧牙关来抵御那一番痛苦,瘦弱身子缩成一只小小虾米。 想看着碧索问,她撑开眼皮,影像已变得十分模糊,只无声地蠕动嘴唇,一 手扯住大爷衣角,疼得晕厥过去。 他目睹了她发病过程。 此时,沉香静躺在床上,被子盖得紧密,她的尖瘦下巴看起来可怜兮兮,痛 楚暂缓下来,但秃眉仍微微蹙着,睡梦里,那份疼彻心扉的苦痛咬着她不放,紧 紧笼罩了她的意识,教她不得安宁。 碧素问坐在床沿,凝思地瞧着她苍白如纸的小脸。一只手伸了过去,抚摸着 小女孩散在枕上的黑发。它们长得好快,几月不见,长度已触及肩头,柔软无比 而光泽似缎。 忽地,心头像被针煨了一下,他忆起那碗解毒药汁入喉的感受,苦涩里的香 雅,米自她似流泉的一头乌丝。 “她的病,怎么样?”他修长的指停在她发上,感觉它们的细滑。 三娘在旁刷刷地写字,正努力记载着关系沉香病症的一切,碧灵枢被阿爹下 令得继续练功,而碧老则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进房里。听到碧素问的话,两人皆 惊奇地望向他,一会儿三娘才清脆地说:“原本掌撑得很好了,怎么会出差错? 这还是沉香在碧烟渚第一次发病哩!我想……八成是阿爹待人家太坏,沉香心里 难过,接着你一声不响地出现,沉香见了你心里头高兴,一下子情绪起伏过大, 才突然发病。” 她煞有介事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知是真是假。 “瞎扯。”碧老心虚地撇过脸,暗骂一句。儿子那两道目光瞧得他浑身不对 劲。他悄声嘟嚷着:到底谁是谁的老子?“ 若问这世上有谁管得住碧家神医,除了已过世的碧夫人,就剩眼前这不怒而 威、沉冷严肃的长子。碧老莫可奈何地叹气,他干啥儿生个儿子来管自己?真是 作孽。 “阿爹……”碧素问语重心长地启口,两眼指责地射去,“您和大师傅的事 为何迁怒到她头上来?不干这丫头的事,别任性。” “唔……”碧老撇撇嘴,强词夺理,“我哪里待她不好?供她吃、供她住, 还免费替她治病,碧烟渚何时亏待过她?丫头就得知道当丫头的本分,在这儿我 最大,我说了算,谁都得听我的,你这个……这个……不孝子,竟为了一个病女 娃凶你阿爹!”他来一招先声夺人趁早下手,把话全抢走了,这无赖模样和碧灵 枢像得十足十。 碧素问任由阿爹叫骂,面无表情地调回视线,再度投注在那张脆弱的脸上, 手指顺着发丝下滑,他握住沉香被里的小手……这么粗糙?心底疑惑着,他将它 们拉出被外,翻开手掌,瞧见一粒一粒正成形的茧,而手背上烫得殷红一片,伤 处已积起水泡。 “我要了她了。”就当作是偿还她一份情谊。碧素问“昭告”众人,“往后, 她便是我的贴身丫头,只管服侍我一个。” 碧老听了怪笑一声,赌气地说:“给你就给你,老子不稀罕。” “阿爹,别教我生气。” 哇!当儿子的竟然威胁起爹来了。碧老心底天大不满,正预备爆发一场雷霆 怒气,见到大儿子犹沉稳着,眉毛动也没动一下,任他谩骂也不回嘴,登时觉得 无聊透顶。 “没意思。” 他低声斥了句,眼光偷偷觑向床铺这一边,愈想愈感到稀奇。他和么女儿相 望了一眼,似乎三娘亦有同样的惊讶……父女二人再次将焦点集中在碧素问身上。 古怪啊!这碧烟渚,他向来没法驻留太久,一直是要回便回,说走就走,少 有牵挂也不想牵挂。亲人之事,他尽全力予以办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却不 求温情常伴,他早习惯了只影飘荡。 而现下,他竟摆明心思,讨来小沉香做贴身丫头。 不自禁地,三娘多瞧了大哥几眼,亟欲弄清楚他脑中想法,无奈碧素问一张 俊脸仍无波亦无浪,心中曲折只有自己才知。 “药按时喝了?” “嗯……”小女孩咬咬唇,不自觉地皱起眉尖儿,“好苦……” 这般的对话已成每日必行之事。 碧素问微微笑着,颀长的身驱卧在躺椅上,一只手臂支在后脑,另一只则拿 着本书随意览读。询问完,得到了满意的答覆,他调回眼光,继续专注在书册上, 整个房间静了下来,清风偶然由窗子拂进,夹入丝微的药花香。 几天前一次无预警的发病,醒来时,大爷坐在床沿瞧着她,她不是作梦呵。 大爷真的回碧烟渚了,她心中好欢喜。接着,面对三小姐连珠炮似的逼供追问下, 她才忆起已有两日未服药汁,一次是忙得忘记,另一回则边打盹儿边熬药,不小 心药汁都烧干见底,也就懒得再熬一帖,到了第三日,那心痛的病终是耐不住而 再度发作。 那时,大爷淡淡凝着她并不说话,一手轻抚她的头,她细微地呼吸吐气着, 心涨满厚实的安全与坠意,她好欢喜呵……不需要一言一语,只要能看见大爷, 能待在他身边,她真的、真的好欢喜。 “大爷,您擦把脸。” 拧干绢巾送了过去,沉香软软地开口。已经是大爷的贴身丫头呢!她心里泛 甜,觉得和大爷这么亲近。 不习惯让人服侍,碧素问微怔了一下,瞄了她立着的瘦削身躯和捧着绢巾的 细白小手,轻皱双眉,他还是伸出手接下绢巾。破例收她作丫头,只想让自己有 个理由维护她,并不愿因此而坏了自个儿的生活作息,他一向喜静不喜闹,不希 望谁来打扰。 而沉香仿若知悉了他的想法,见他接过巾儿拭净脸面,自己便安安静静地退 到后头,然后,一切又回复该当的清闲宁静。 午后的风薰人欲醉,一阵一阵地软拂而来,爽凉了整身。放下手边的书册, 才打算伸伸腰骨,一转头,碧素问就瞧见他的小丫头撑着大蒲扇,重复着相同的 动作一上一下地扇动,那扇面好大,看起来似乎比她还重。 “你做什么?”书册由他的腹部滑落地面,咚地响了声。 “沉香……扇凉。”她回话时手也没停,小脸认真地对付着大蒲扇,秀白的 额有些发汗了。“大爷,书掉到地上了。”她一手固执地支着扇,又一边弯腰将 书捡起。 “别扇了,”碧素问挥了挥手,再度卧回躺椅,风非自然,看到那小丫头气 喘吁吁的模样,原本的凉意清爽全消失不见了。 房里短暂地静默,一会儿,沉香怯生生地启口,“大爷,沉香碍了您吗?您 不要沉香在这儿?” 碧素问双目些微酸涩,合上眼皮,他用拇指和食指掐捏着眉心。看来,他得 尽速习惯这小丫头的存在才好……叹出一口气,他唤着她过来。 “把书拿来。” 沉香急急地交过去,站在他身旁,细瞧着他紧闭双眼的模样,不自禁担心地 问:“大爷……您哪里不舒服了?头疼吗?是不是一下子看太多书?” 碧素问一点也不想说话,迳自捏着眉心。忽地一双小手按住他两边的太阳穴 位,轻轻地、力道恰到好处地画圈按摩。他陡然睁开眼,沉香雪白的脑离得好近, 细眉儿薄唇,稚气的眼底闪烁着明显可见的关切。 “揉一揉就好了,沉香头疼时,娘都是这样做的。” 深深看了她一眼,碧素问并未阻止,再度合起双目,放松眉头,让那略感冰 凉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游移……游移…… 若有似无地,他仿佛闻到她发上的清香。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