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妄意处未知 她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泄漏了什么? 深埋着的情意啊,她这般努力地克制,终究还是被察觉了吗? 这一早,碧素问将沉香送去的早饭原封不动地撤回,不等她打水,自个儿到 天井旁的水槽盥洗,明摆着不用丫头伺候。 向来,她顺从惯了,虽然心头难过得紧,依旧循了大爷的意思,但是,那层 安然幽静的表相已丧失能力维持。惨白着脸,眼神是忍耐又认命的,她抿住薄唇, 用力地、一遍复一遍地擦拭桌面,恨不得把力气消耗殆尽。 碧灵枢在她身旁团团转,搔搔头,急急嚷着,“好沉香,你好歹歇一歇,桌 子让你抹了二、三十遍了!有人惹你不高兴,别闷在心头,说出来给我听听啊! 坐下来,我们谈谈可好?” 沉香垂着脸,摇摇头却不说话。慢慢缓下动作,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碧 灵枢,眼光蒙幽,声音空洞而迷惘,“二爷,沉香作您的丫头……沉香来服侍您 ……” “啥!?你说啥!?”碧灵枢大叫,瞪着她苍白如鬼的脸蛋,一双手臂强调 地挥舞着,“不好不好,啊……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很好,是这样做很不好!我 的意思是……哎呀,你当大哥的丫头很好很好,变成我的丫头,我就会很不好很 不好啦!”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今天真不是他的日子,连着惊吓几十番。 原是睡到日头晒屁股才起床的人,大清早就让诡怪的气氛逼醒,扯下盖头棉 被,他差点窝囊地吓出一床尿沉香丫头在床沿,近到身影已投射在他脸上,就这 么面露衰情地盯着他出神。然后,是她的小鼻头通红通红的,冻伤吗?不至于吧! 这天气只谈得上凉爽;眼睛也通红通红的,如同是……好像是……仿佛是……难 道是……掉过眼泪? 茴香儿不知跑去哪儿了,他就眼睁睁看着沉香把茴香丫头该做的事全做完了。 原以为是大哥不在碧烟渚沉香空闲着,但回头想想,不是昨几个才见大哥回来? 不知她没待在大哥身旁,反倒跑来服侍他了。见那神色,失魂落魄的,他好心想 安慰她几句,没料到最恐怖的还在后头,她竟说要当他的近身丫头!吓得他心脏 差点儿要停下来休息。 “嘿嘿……沉香,若是来串串门子,跟着你三爷黄昏游江去,我是欢迎之至 啦,要当贴身丫头……那就敬谢不敏了。茴香儿懒是懒了点,反正我勤劳就行了, 我一向事必躬亲啦,日子凑合也过得去,用不着太勤奋的丫头。” 对碧灵枢的软声软语,沉香没听进去多少,视线飘浮地转向床铺。碧灵枢不 久前才从里头爬起来,棉被还成团地卷着。她游魂似地走近棉被机械般整理起一 床棉被。 “沉香!”碧灵枢挫败的哀号,抢下棉被,“平时我待你不薄耶,好吃的留 你一份,好笑的说给你听,好玩的不忘带着你,你别陷害我啦,别来服侍我,我 承受不起……”他对着她打躬又作揖。 眼睛刺疼刺疼,沉香强忍着不要泪珠掉下。大爷不爱她哭,她已学会不在人 前落泪…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缓和胸臆间酸楚的闷痛。对,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 丫头,任主子高兴搓圆揉扁,她不该在乎什么,她已无话可说。 有人进房,碧灵枢抬头一看,简直是见到了救星。他气急败坏地嚷着,“我 的茴香儿你去哪里?我找你一早上了!沉香来跟你抢饭碗,再不机灵点,你得回 家吃自个儿去了!” “二爷、您有手有脚的。您就自己擦把脸梳洗梳洗,还要人家拧着毛巾送到 面前吗?您睡得这样迟,茴香再不去厨房留点吃的,连早饭也没着落!”在四个 丫头里,属茴香年纪最轻,个头虽娇小,一张嘴厉害得紧,平时让碧灵枢“包庇” 过头,对他的态度难免失了分寸。 “那…有着落吗?”不提便算了,一说到早膳,他肚子适时地打着响鼓。 “这不是替您端来了吗!”茴香没好气地说,边将托盘里的清粥小菜摆上。 “我重新把粥热过,怕不够烫,又怕糊掉,专心顾着火候,才会花这么久的时问, 您还怪茴香乱跑。” “唉唉,我不是这个意思,唉唉……”反正今天是他的煞日,说什么都错, 还是乖乖地吃东西吧。挟了一箸酿脆爪往嘴里塞,他喀喀地咬得出声,边赞着, “嗯,这瓜酿得真爽口哩!”接着,喝了大口粥,又埋头进攻其他的菜,吃得唏 哩呼噜的,倒把沉香忘在一旁。 “沉香姐,大清早就见你忙,也没瞧你吃什么,你也坐下来一同吃吧?”茴 香将另一副碗筷放在她前头,语调转柔劝诱着,与方才的神态真是天壤之别。 在碧灵枢这里没啥主仆之分,少爷与丫头同一桌用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不饿……”沉香呢喃一声,两眼望着桌上的菜发愣。她听话地不随身伺 候,心却无法依归,仍绕在碧素问身上,想着大爷也还未用膳,谁会替他煮茶醒 脑、收拾床铺和换洗的衣物? “唉,别愁眉不展的,大爷作这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待在这边美得很哩,茴 香儿跟你作伴罗!”茴香扯着她的袖,安慰道。 这时,塞着满口莱的碧灵枢头也不抬,含糊地插上一句,“要不……咱们交 换丫头,沉香待在这里,大哥那边就麻烦茴香儿照顾了。” “我哪儿也不去!”茴香拔尖喊着,挑高两道柳眉,眼睛睁得亮大。大爷脾 气也是古怪,冷冷淡淡的,只有沉香姐猜得出他在想些啥儿;她在二爷这里吃香 喝辣,才不去挨罪哩。 “别担心,二爷。”沉香努力想牵动嘴唇,想笑得轻快,“没事的……一切 都会习惯,没事的……”如同一身病痛,捱过了,就习以为常。 不再说什么,端起架上的脸盆,她略显匆促地转身往门外去了。心神不定的 她差点儿让阶梯绊倒,踉跄了一下,她脚步更快,急急地跑开了。 她不让谁瞧见现在的模样……表相的平静已荡然无存,直觉得眼眶热得难受, 好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她不要在人前哭泣呵! 然而,回廊转角处,碧素问凝视着她,目光带着点清冷和巫局,静默地追随 她的身影,尽管她低垂颈项,依旧捕捉到莲白颊上的泪珠,和她咬住唇,不泄漏 哭声的样儿…… 一句叹启逸出,冷幽的眼合了又启,望向她消失的拱门处。 他知道,这一切都将习惯……而成自然。 自医堂交由三娘掌管后,碧烟渚才算不负神医之名,真正悬壶济世,老神医 脾气古怪得紧,以往是登渚求之不可得,而现在三娘将医学开放,应用所长。 这几日,不知怎地,上渚求医的人增多不少,梢公来往两边渡头,小舟次次 是人满为患,有些大户人家干脆将舟只整个租下,以供己用。 除照料大爷起居外,平常时候,沉香不是整理药圃便是在医堂帮忙抓药、煮 药。现在大爷不需要她了,二爷也有自己的丫头,这一时间,她仿佛无所依从, 每天往药圃三、四回,其余时候就待在医堂,一有活儿她便抢着做,真的未再踏 入碧素问居所半步。她还是沉静如往,但眉梢儿处,有掩盖不过的失魂与憔悴。 已至未时,上午的诊病稍告段落,三娘洗净双手,正准备吃些东西果腹,她 那爱黏人的麝香丫头早捧着膳食等在一旁,嘴角唠叨,“‘小姐,不是麝香说您, 替人医病是好事没错,但也毋需这般拚命,三餐都迟了,要不是我紧盯着,您早 不记得这民生大事。没见多少银子进帐,倒贴的却有不少,看人家穷苦没钱出诊 金,您索性连药材都免费奉送了。唉唉唉,划不来,划不来啊……” 三娘任丫头念去,反正愈搭理愈扯不清。她睨了自己的小丫头一眼,边撩干 手,眼睛飘向沉香。但见她安静地低垂小脸,将晒干的鹿茸用药斩刀切成薄片, 动作轻缓而机械化,把整根鹿茸慢慢推进斩刀内。 太过沉静了,无声到让人遗忘的地步……很快的,三娘察觉出沉香的精神恍 惚。无所知觉地,她持着的那根鹿茸已至尽头,手指却未移开,而药斩刀正朝着 她的五指剁下 “沉香!你做什么!?” “啊!” 三娘及时的惊喊震醒了沉香,她放开鹿茸,食指儿刺痛了一下,还是让药斩 刀割到,所幸伤口不大。她握着自己的手,就怔怔地看着。 “刚才好可怕啊!你神思跑哪儿去了?多亏小姐这一喊……吓死人啦!”麝 香丢下饭菜跑向她,用干净的白布替她裹住伤口,压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 三娘走近她,关心地问:“沉香,你精神好恍惚啊。” “这情形,可不止今日了。”霍香在里头听见,掀开布帘子揉身出来,“煮 茶让茶水烫伤,不小心摔碎碗碟,收拾时还让碎片给割伤;作帐不是算盘打乱, 就是填错了日期……”她顿了顿,望着沉香忽地叹了口气,“都是作人家的丫头, 你在意这许多,又有什么好处?” 三娘当然也猜得出端倪,只是没想到大哥作出这决定,会给沉香带来如此剧 烈的冲击。瞧那张透白脸蛋,原就毫无血色,双目中竟感觉不出一丝生气,超然 得令人心悸。 “不都是为了大爷!跟随这么多个年头,忽地要把人摆脱掉,只抛下一句话, 像丢样没价值的东西一般,也不体会人家的感受。他扪心自问,去哪儿找沉香这 般好的丫头?”麝香敢怒敢言,反正大爷又不在现场,说个畅快亦无妨。 心隐隐约约的痛,一抽一抽地疼着,恍然记起,她忘了煎药自服。两日、三 日,抑或更多时候?她记不得了。 久违的症状在慢慢苏醒,明白自己该照着老方子抓帖药,得把痛压下,不能 任那微微刺觉胡天胡地的蔓延,但明白归明白,她并不在意,合着眼咬唇忍下, 却觉得心头的苦闷较之肉体痛楚,要更沉三分。 有人拉她的腕,她猛睁开眼,见小姐关切地打量着她,三指欲搭上她的脉搏。 “不碍事的,小姐。”沉香抗拒地将手缩了回来,“您快用膳,门外还一堆 病患等着呢。” “可是你” “啊!”麝香忽然拔尖儿地叫,切断三娘的话也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提到 大爷我才想起,早上他差了仆役来要壶茶,当时大伙忙成一团,竟忘了替他送去, 准渴死他了!” 听了这话,沉香眉眼儿少动,脚步不稳地站立起来,走近架在角落的脸盆, 慢慢地、专注又不发一语地搓洗那块白布上的血清,丝毫不介意伤口浸在水里, 引发略略刺疼。 任凭她不闻不问地静默着,那神情却已昭然若揭。 这情事,三娘未能深懂,只觉得疑惑又费思量。原可好好相处的人,因何陷 落困局?摇摇头一叹,她对着沉香的背影说:“沉香,你可偷懒不得,还不煮壶 好茶替你大爷送去。” 迟疑地踏进门扉,脚步不带一点声响,望着躺椅上背对自己的修长身形,沉 香心突地一紧,跳得急促了些,竟分不清楚是其实抑或无形的痛。她重新缓和呼 吸,停顿了会儿,尽可能轻巧地将茶置在桌上。 要做的事已完成,她该退出门外,挣扎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躺椅方向飘去。 那男子似是入眠了,仍一动也不动地侧躺着,身子随呼吸规律的起伏。 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沉香步了过去,弯身将掉落地面的薄毯捡起,摊了开 来,轻手轻脚地盖在碧素问身上。方要撤手,躺椅上的男人蓦地翻转身来,眼神 着实清醒,直直探入她些微讶然的眸中。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怔,就这么牵扯 相凝。 沉香握住薄毯一角的手已动弹不得,让碧素问抓在掌中,他刚俊的脸离得好 近,属于他的男性气息轻淡地拂过她的脸颊,那是第一次上碧烟渚遇着了他,就 眷恋至今的温柔情怀。 然后,碧素问回过神来,让沉香突地拢紧眉儿的神情引起疑虑。他视线往下, 发现自己的指节正压在一道伤口上。那是新伤,血迹尚未凝透,而一片肤色白如 细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么”他陡然坐起,抓来沉香另一只手,粗鲁地扯近眼前,将她白里透明 的掌翻来覆去地检视,“谁给你苦头吃?说清楚,这些伤怎么回事?” 少见他把情绪显现在外……像天性使然一般,不需费力去猜测揣度,她就是 懂得大爷的喜怒哀乐。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扬嘴角或是沉下脸色,甚少有 其他表情。而现在,见他瞠目瞪着她的手,暴喝一句,她这会儿是深深切切地感 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显惊慌,直觉地要藏起手,碧素问怕弄得伤上加伤,干脆锁住她的细 腕,他不问清楚不会罢休的…… “这条擦痕,从何而来?”他打算一个个照顺序来。 面对碧素问的逼问,沉香咬着唇,并不作声。 “还不老实说!?” 大爷从未对她这般恶声恶气……沉香身子震了震,终于乖乖开口,“‘沉香 ……忘了。” 碧索问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追究,“这小块的烫伤呢?煮茶的时 候弄上的?” “或许吧,沉香……记不得了。”边回答,她边躲着他的目光。 突然,他将那处新伤呈现在她眼前,语调里挟带山雨欲来的气势,“还有这 个口子呢?别说你忘了。” 她目光与他短暂接触,又匆促调开,唇瓣抿了抿,声音几不可闻,“切药片 时,让药斩刀……割伤。” “药斩刀!”碧素问胸膛剧烈地起伏,瞪着她哑声低吼,“那是仆役和粗使 丫头的工作。” “丫头便是丫头,分什么粗使细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 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顺的脸庞闪过执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奋力扭 动手腕,挣离碧素问的掌握。她回他的话中,语凋相同地轻轻柔柔,却带了点赌 气的意味。 头偏开去,她不听他也不瞧他,迳自地将散落的书册立好,默默又走至床前 熟练地整理被铺,然后,她在床沿坐了下来,如往常一样,把枕头上的皱摺以手 抚平,就这么一下一下抚动,却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泪儿……心痛无比清晰,她隐 藏不住,还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着头双手掩面,她感觉他来到了自己眼前。一只大掌抚摸她的头顶,仿佛 安慰着她,他的叹息传进耳中,“你跟着我,总是沉静的时候多些。早该让你去 二弟那儿,也免得受我个性所累,愈发少笑寡言。” 沉香抽泣着不敢放声,双肩颤抖。缓慢地,她抬起泪眼,在水雾渺渺里分辨 碧素问的轮廓,强忍泪珠的模样可怜兮兮。 “大爷……沉香不好吗?您为何要赶我走?”不论大爷的出发点是好是坏, 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给了别人,她的心就苦得难受。 “你该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让发丝穿过指间感觉那份细柔, 然后似万般不舍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咙又道:“走吧,回二爷那儿去。” 碧素问正欲转身,衣袖却被一只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泪痕,一边哽 咽地求着,“大爷,您让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 您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 要立即停止抽泣不易办到,沉香喘息着,小脸已涨得青白。见着她这副模样, 碧素问就要心软地答应下来了但仅是几乎而已,他衡量过事态的轻重。理智的一 方仍战胜情感。 “你因何固执?”他望着她,叹道。 “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实,她心里最明白不过了,却不敢倾诉 真相,怕那般的答覆会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扯愈远。 碧素问所受的冲击不小,多年来,他早习惯她的百依百顺,从未见她执拗的 一面;首次,他让沉香强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动不已,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缓着气息定下心神,衣袖挣脱沉香的手掌,他脸色微变,音调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执,我亦有所坚持。这- 辈子,你不可能永随我身,你毕 竟是江南练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头,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 烟渚永远不走?” 沉香双眼睁得圆大,眨亦未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迟滞地吐出话,“大爷 ……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给别人?”她的眼神飘荡不定,好一会儿,才又调 间碧素问脸上,眸光幽幽,语气幽幽,“原来,您对沉香己心生厌烦……大爷只 消说一句,沉香懂得进退,大爷不必这般糟蹋沉香,若说回去江南或许了人家… …大爷就永远摆脱了麻烦。” 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网,却失去该当的常心,过分敏感又不自禁地 推测猜疑,因而苦恼。 “你不听解释,只以自己的想法断定。”他从不知她固执如山,如今领教, 才愕然惊觉。带着研究意味,碧索问凝视着她,“开怀畅笑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之于你我,为何罕见亚斯?你说这是在糟蹋你,又哪里知道大爷这么做,其实全 为你好。沉香……”他轻唤她的名儿,竟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贯无波的心湖撩 弄。“你还不明白吗?”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谁能明白? “有人笑得畅怀得意,不定真能开心:有人默然相随,内心已得万分快活。 这些……大爷能明白吗?能吗!?”她急促了起来,苍白的脸颊反常地染上嫣红, 表情又羞又涩、又气又苦,“您不懂的,什么也不懂啊!又哪里知道怎么做对沉 香最好!?” 她嚷着,抬起衣袖抹掉眼泪,不理会碧素问的叫喊,冲出了门外。而等素问 并未追出,只视线随她离去,怔忡原地。 沉香那凄楚模样全落进他眼里……她这么在意他啊!十载春秋与共,怀中小 如婴儿的女娃如今已亭亭玉立,时光荏苒,看似无波无浪里,他是否忽略了某些 东西?某种……连自己也没法释清的情绪。思及此,他眉心不自禁地皱起。 “大哥,你还瞧不出端倪吗?” 碧索问猛地抬头,三娘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语气平静,却揭露了真相, “沉香丫头喜欢你。” “她也喜欢你……还有其他人。”碧素问习惯性又步近窗前,打量外头的一 切。三妹聪慧精明,直觉的,他想避开那两道令人不适的目光。 “那不同。”三娘吃了熊心豹胆了,绕过来他的身侧,拿着这话直作文章, “沉香对大哥的喜欢胜过任何人,强烈许多也深沉许多。一向,她是心细如发的 性儿,做事妥当安稳,但自你离弃了她,她只懂得魂不守舍。” 碧素问脸色微凝,瞬时间便淡缓下来,侧身对二娘笑了笑,“三妹,你用了 好严重的字眼。我认沉香如同亲人,自然以待你的感情待她,‘离弃’这两个字 尖锐伤人,并非我的心意。” 三娘也笑,明亮眸子闪着不服气的光,“大哥的本意,三娘懂得,可用在沉 香身上,只怕是适得其反,行不通你别这样瞧我,要不然,三娘会以为你恼羞成 怒了。” 见大哥要拿凌厉吓人的目光整治她,三娘暗自吐吐舌头,乖乖收口,“罢了, 三娘不说了,反正你听不下叨念。我无意要听你们的谈话,来这儿只为沉香,没 料到不及喊住她,她已急匆匆地跑得不见踪影,看来,药只得留着待会儿再喝了。” “什么药?”他喊住转身要走的三娘。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沉香平常喝的药汁,她莫可奈何地耸肩,”听霍香说, 沉香把药熬了,自个儿又忘了喝。唉……这几日少了人盯她,也不知有否按时服 药抑病?“说完,她故意叹口长气,偷瞄了大哥一眼。 碧素问深深呼吸,双眉几要打结,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内心蔓延。 “大哥,你还不追沉香去吗?她这么跑出去,也不知身子经不经得住?可别 晕倒在外头才好啊!” 然后,一阵风扫过三娘的嫩颊,等她走回神,只来得及瞧清楚碧素问的身影, 消失在庭外拱门。 三娘立在原地,微微出神。对沉香的天生病骨,她心底早有了计较,但横在 眼前有个难题,她自己斟酌出的药方里,一味药材引子连她自己也不曾见过,只 记载在历代传下的医书之中。 知其解法,药引难得。若真如此,她写下的药方也不过是痴人说梦,而沉香 恐要拖着一身病痛,永无解脱之时。这些年,她还能掌握住她的病,往后她却不 敢去想,担心沉香的病将日趋严重,若得不到药引的话…… 大哥孤高的容貌闪过脑中,不知怎么,她心中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她还能去向何处?沉香问着自己。 渚边渡头的风吹得张扬,穿越她的发、她的衣,冷吗?有一点吧。野雁成群 掠过天际,远远望去,江面上几艘小舟飘荡……他们,可有归处? 站在渚边,看着一片烟巍江水,她渴望重回以往的平静,恍惚间,想到些不 着边际的问题。她记起那一日离家时,爹娘和青弟的伤心模样;记得首次落入大 爷怀中他身上无比的暖意,和大掌牢靠抱紧她的安全感,忆及在这渡头上,几回 她望送着他乘舟而去时,心头袭来的慌乱愁绪…… 唇已泛白,她心已阵疼,眼前的景致模糊成片,只剩江上一波波的潋流这般 吸引着她,如此美丽,如此绚绚烂……她身子摇摇欲坠了,抵抗不住那翠碧色的 水域。 “姑娘,不得轻生!”一道喝声划破宁静,由远而近。 一名白衣汉子施展了水上飘的高明轻功,踩踏小舟边缘借力而起,在江面上 几个起落,已奔近渚边渡头。千钧一发之际,他运劲窜来,刹那间接住了沉香往 水里栽的身子。 那句“不得轻生”响亮亮地传入碧索问的耳里,他满脸不能置信,心头如中 巨槌:他发足狂奔而来,正巧见到那白衣汉子接住了沉香。 手臂横抱着一具轻似羽毛的躯体,瞧见来者,白衣汉于稀奇地说:“素问兄, 想来碧烟渚也有医治不好的病人,瞧这姑娘瘦得皮包骨、面如菜色,莫非是久病 厌世啊!” 碧素问毫不搭理,下手如闪电迅疾,不及眨眼,他已由白衣汉子手中夺下沉 香。手指抖得好厉害,他捧着沉香惨白如鬼的脸蛋,上头两排浓密的小扇睫毛紧 闭着,固执地不愿睁开。 “沉香!沉香……”他不住唤她,不住地摇晃她,知道她仍有神智。 碧素问双手急速在她身上游移……是干的,衣服全是干的,她并未落水,那 她为何咬紧唇齿,一句话也不回应?怀抱着她颤抖的身躯,察觉到她的气息这般 困顿短促,全身硬邦邦地僵着,皙瘦的两只手捉紧胸口,她的衣裙未湿,小脸却 尽布着颗颗汗珠,冰冷着她的肌肤,然后,他明白了,知道她的心疾再度爆发。 “沉香,说话,我命令你说话!” 他的叫嚣翻滚着满腔怒气,手掌大胆地捺入她左边的衣襟,隔着薄薄的亵衣, 将气运于掌心、直直灌进一道暖流。原以为自己温热的内力能制伏她体内的寒气, 没料到却适得其反,下的力道太猛太急,沉香眉头紧皱,忽地呕出一口鲜血,染 红了他的衣袖。 “天啊!”碧素问惊慌地撤回大掌,笨拙地拭去沉香唇上和颊边的血,他的 行径和神志吓愣了一旁的白衣男子。 凌不凡两眉挑得老高,眼光来来回回在两人间移动,张口结舌地瞧着眼前的 一幕。 痛楚与晕眩交杂着,沉香仍清楚感受到大爷的怒气,她吃力地咳出喉中的血, 混浊地呢喃,“大爷……沉、沉香要死了吗……” “胡说!”他再度暴喝,气她,更气自己。“撑着点,我抱你回去。”他健 臂托住纤细腰身,稳固地拥她入怀,未有多言,已大踏步往医堂方向而去。 这一切皆引起凌不凡强烈的好奇心,与碧素问朋友多年,每回总是自己拿着 热脸倒贴,也习惯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何时见他在意什么? 无欲则刚,一直以为碧素问是如此,没想到柔能克刚,看来……他也不是毫 无弱点的。 凌不凡不请自来,施展轻身功夫跟上碧素问的脚步,等着弄清心中疑虑。 这场戏,颇有看头哩!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