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1)
桑迪从警察局出来之后,没有回Fairment饭店,叫了出租,直接去租用的车库,
把白色跑车和两个箱子拉回来。昨天是一场真正的噩梦,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警察为
什么找她,并且这么折腾她一整夜,临走了只说有事还会再找她,并没有给她确切
的说法。她给服务台去电话,要了一份最高级的中餐送到客房来。服务生推着一辆
豪华餐车进来,上面还有一个蛋糕,标着了“生日快乐”几个字。
今天是六月二十九日,她的三十一岁生日,桑迪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总
是会在情人节收到安迪鲁的玫瑰,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给彼此做过生日,总是等生日
过去好久才想到已经又长了一岁。桑迪拿了七支彩色蜡烛,点燃之后,给自己唱了
一首生日快乐歌。在她吹灭烛光时,眼前出其不意地闪现了兰斯的笑脸。她的心忽
然对森林男人产生了一点期盼,如果兰斯在这里,生日就会过得有意思了。这念头,
让桑迪明白,兰斯在她心里已经成为一个符号,一个和快乐、健康、积极同等意义
的符号。
从警察局出来,长久以来矗立在桑迪内心的神塔正在悄悄发生倾斜。在她看来,
自己是安迪鲁生活中唯一的女人,科研占据了他所有时间。可是,警察局那个录像
起码表明,安迪鲁有空闲的时间和精力去泡酒吧,去和不认识的女人搭讪。
桑迪吃着美味,一张报纸摊开着,占据了大半张桌面。硅谷科技专版栏目,一
篇专稿引起了她的注意----《当科学遇上枪手》:
露丝玛雅的不幸遇害,使这个攻克艾滋病的科学项目,像一个刚刚在保温薄膜
中抽芽的秧苗遇上了大雪,沙丘路上的投资者不会再把美元交给一个刚从学校毕业
的小牛犊来赌输赢。这个项目进行到今天,眼看着已经可以从可行性报告变成药品,
但是投资家们这个时候却把口袋捂得紧紧的,只是因为科学家遇上了枪手。
桑迪把这篇报道从头到尾读了几遍,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窗前,阳光照着
她娇好的面容。她紧锁双眉,脸上透出一点倦意,不停的在屋内踱步。
不一会儿,她打开储物柜,拖过刚刚取回来的箱子,从里面拿出那套本来准备
去网络公司上班时穿的灰色套装,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然后走进卫生间。再回到卧
室,她已经穿上了那套灰色职业装,这使她看上去十分精神,充满自信。她给服务
台去了电话,请求马上清扫房间,然后匆匆出了饭店。
桑迪的跑车停在杰林卡门口的停车位上。宽阔平整的草坪上,多了一个树枝搭
建的小屋蓬,那里放着陶瓷水盆和什物架。桑迪一阵高兴。她知道这是为鸽子们准
备的。架子上,还有一个长长的鸽哨。桑迪情不自禁取下它,放在嘴里轻轻吹了一
下。哨子中间的圆球转动着,哨音悠悠。桑迪再吹一下,鸽子就“咕咕”叫唤着冲
着她纷纷飞落下来。
加州的太阳,到了傍晚就如一种悬念,它像一只橙红色的皮球,离地面那样的
近,好像伸手就能把它拍到地上,再弹回来似的。让人担心它一不小心会落到地上,
摔碎了。
在中国见到的太阳,从来都是高悬天空的。即使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站在西湖
边,那太阳在撒满了银子般的湖水上渐渐淡出,光线和湖水的距离都是恰到好处的,
几乎就是黄金分隔线。
她看着天空,感受着阳光带来的舒畅心情。
桑迪仰面躺在草坪上,鸽子在她四周很悠闲的散步,并不害怕她,还似乎因为
她的存在更愿意在这里多逗留一会儿。
“亲爱的露丝玛雅,”桑迪喃喃自语说:“这些日子以来,尤其是多津塔那之
行之后,我清楚地明白,上苍让我经历的所有这些,都有他的美意。我的学业生活
一直顺顺利利,一切看上去都是在预定的轨迹上运转。一颗行星在自己的轨道中正
常运转,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当行星改变了轨道,还能发光发热,不断运转,这
才是奇迹。这就是多津塔那拓荒者般的男人们教会我的生活哲学。。
虽然我是一个科学工作者,但生活的变故把我踢出了这个行列,我只有以新的
运转方式才能在新的运转轨道上生存。否则,就只有陨落。露丝玛雅,当我从一个
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转眼又成为新贵阶层,一个拥有近两千万资产的中国女人的时
候,我知道这是生活对我的又一次历练。我已经决定,将所有的钱全部无偿捐助给
你儿子杰林卡的公司。如果从维持生计的角度来考量这笔钱,无疑是一笔巨额财富,
祖祖辈辈都用不完。但是,作为创业资金,尤其是您开创的生物制药研究公司来说,
这实在是杯水车薪。但在眼下公司急需资金的情形下,这钱还是能发挥作用的。您
认为呢?您不会反对我的决定,是吗?如果是,您就给杰林卡启示,让他接受这笔
钱,好吗?给我信心,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告诉你儿子我的决定,好吗?”
橙色的圆球很快就要从天边消失了。桑迪看看紧闭的门,她决定先去古柏蒂诺
的旧居看看,然后再来这里。今天无论杰林卡何时回家,她决心一定要等到他。
古柏蒂诺住宅小区一片宁静。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傍晚,看
上去青春焕发,如果不是从那盘根错节的树干,很难看出已经是三百多岁的老树了。
桑迪站在街上,仰望三楼的窗口,那扇最后留有安迪鲁形象的窗,已经钉上了
两根木条,一个X 号的形状。看来,这幢楼一直空着。她绕到后院木栅栏外,脸贴
到木板上,从缝隙中看过去,园内李子树已经结出了小小的果实。还有那棵桃树,
长势依然很好,并没有因为主人的变故而颓败下去。她拍拍手上的灰,退后两步,
定定神,然后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了木栅栏,但身体却跟上不去。她并不想非法进
入院子,只想趴到栅栏最上面往里看得仔细一点。她放开手,想再努力一次,街对
面谁家的狗这时却狂吠起来。
“讨厌,真是管得宽,比太平洋警察还爱多管。”桑迪嘟嘟哝哝,只好放弃这
个打算。
她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最后来到站在大门口靠人行道上的信箱前。这个信箱的
造型,像一只鹚鸬,单脚站立,又细又长的腿上,安放着一个鼓鼓的身子。如果从
小区一边的路口看过去,这个街区就像一个大型开放式水族馆,家家门口都养着这
样一只水鸟。她靠近信箱,上面已经有一层灰色的尘土堆积了起来。桑迪用嘴对着
灰,轻轻吹气,信箱诸红铁的本色露了出来,只是接缝的地方黑黑的一条灰,不管
如何努力都没办法吹干净。
她用手推一下长方形的信箱门,锁着。她想了一下,从车钥匙圈中一下就挑出
一把小钥匙,插进锁眼,往右轻轻一拧,门弹开来的瞬间,就像山崩般跟着掉出许
多信来。她蹲下身子,把地上的信一一拣起来。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写给安迪鲁
的。有很多信,没有时间细看,她走到汽车旁,打开车后备箱,从里面拿了一只牛
皮文件袋过来,把所有的信统统塞进里面。
天色已经暗下来,她赶紧发动车子,往帕洛阿图方向开去。没多久,回到了树
叶街杰林卡家门口。
屋里亮着灯,她有点兴奋,伴着一点不知所措的心绪走下车,拎上小包,拉了
一下衣服和裙子,再从包里拿出小梳子,对着汽车后视镜梳了几下,然后向屋子走
去。
房子里透出柔和的光,她停在门口,转身用手中的遥控锁上汽车门,然后按响
门铃。
桑迪刚刚离开她的旧居不久,两个年轻的亚洲男人出现在那里。他们和桑迪一
样,围着这个屋子转了一圈,还按了几次门铃。当然,他们是徒劳的。
邻居家的狗又狂吠起来。其中一个男人用手指点着狗叫的地方,两个年轻人就
向那房子走去,按响门铃。
一个美国老太太过来,打开了门。
他们没有走进屋,只是站在门口,中等个子的男人对着老太太问道:“对不起,
请原谅,知道对面这户人家搬到哪里去了?”
老太太满脸慈祥,说:“不知道,这屋的男人杀了那个俄罗斯科学家后,那男
的在同一天自杀后,那女的中国人就搬走了,再也没见过她。这房子,就一直这么
空着。”
“谢谢,打扰了。”年轻人道谢后回到桑迪的屋子前。
他们俩商量了一阵,中等个子就从包里抽出一封信,塞进信箱。然后他们上了
停在路边的汽车。
这中等个子的男人,是桑迪的弟弟,叫张驰。他最近刚刚从国内来到柏克莱大
学攻读博士。露丝玛雅枪杀案发生的第二天,他就从网上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当即
给桑迪家去电话,但从来没有接通过。后来给桑迪写了许多信,都没有回音。他在
三个月前到美国,已经来这里找过桑迪多次,甚至去了警察局,但都没有找到桑迪
的下落。今天,和同学一起再次来这里,希望能得到姐姐的信息。张驰知道,如果
姐姐搬家,她会从邮局更改地址,所有寄到这里的信都会转到她新的信箱。当然,
前提是她必须去邮局办理转寄手续。从冬季开始,转眼快到夏季,张驰还是没有得
到姐姐的消息,但他依然坚持寻找她,他始终相信会找到姐姐。
桑迪和弟弟都姓张,但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桑迪的母亲得了乳腺癌,在她读
高二那年去世了。没多久,父亲再婚,恰巧那女的也姓张,和她一起嫁过来的还有
她的儿子,就是张驰。
桑迪爱父亲,但同时又恨他。不是恨他再婚,是恨他曾经有过的行为,带给了
这个家极大的耻辱。她心中一直认为,母亲的过早辞世,是父亲造成的。桑迪体会
人间那种爱恨相间、想抛弃却难以割舍的情感,就是从父亲开始的。
为此,桑迪和安迪鲁离开中国来美国之前,虽然心里伤感得不行,但她还是没
有叫一声父亲。临出家门的时候,父亲坐在客厅窗口下的沙发上,伤感的看着她。
但她的眼睛只管看着沙发边上的落地灯,并不看父亲一眼,只说一句“走了”就转
身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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