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在医院最上层的单人病房中苏醒过来的。 这里有病房和为病人家属所预备的卧房,来客用的接待室,浴室,厕所,小 型厨房,外加冰箱,电话,可收看卫星节目的二十九寸彩色电视机,房间的四角 甚至还放置着郁郁葱葱的观赏植物,以便令病人的心情得以舒缓。总而言之,就 是像我这样的普通职员一天都不配住的特别病房。 但是,我很清楚自己被送进病房的理由。这所大岛医院的院长大岛登就是我 母亲的第二个结婚对象。母亲和大岛登结婚后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比我小三岁 的弟弟名叫真澄,现在在这家医院工作。 我想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被送进特别病房的。我醒来后立即就发现了自己所 处的情况,于是马上叫来护士要求换房间。「我的收入不够住单人病房,可以帮 我换到大房间去吗?」 原本事想尽可能地平稳进行,但护士刚刚出去,大岛真澄就赶来了。 他站在坐不起来的我的枕边,低头看着我说道,「哥哥你也真是的,你难道 以为我会向你收钱吗?」这个口吻与其说是医生对患者,到更像是朋友间的对话。 尽管这才是我们的初次见面,但不知为什么大岛真澄和我谈起话来却一点隔 阂的样子都没有,害的我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错,我确实是你的哥哥,但这是你父亲经营的医院,我没有理由不交住 院费用,因为我和你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真澄一脸意外的表情回望着我。 他的长相里似乎有一点像母亲的地方。从他那张很容易受女性欢迎的端正面 孔上,散发着那种出身富裕,从小生活幸福的人所得有的好心感。 「如果爸爸知道哥哥这么说的话,一定很高兴吧?」我心里一下子充满了不 快和难受的感觉。「我不是为了让你父亲高兴才这么说的。先别管这个了,我希 望你能尽快把我移出这个单人病房。」 我刚刚用略带强硬的口气说完,又突然不安起来。「难道说我的伤势重到必 须要住单人病房吗?伤势重到是很重,不过还没到威胁生命安全的程度。」我松 了一口气,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上。「既然这样就请把握换到大房间吧。」「那 可不行。」口气很平稳,但真澄却是毫不犹豫地就拒绝掉了我的要求。 于是我也不由得有些冒火。「这个房间的高额医疗费,我根本交不出来。」 「我知道。」他回答的那么干脆,我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接下来他开始向 我说明理由。 「你仔细想想,哥哥。这两,三天内警察就回来录你的口供。如果那时是在 大病房里怎么办?别人都会知道你是同性恋哦。外科尽是些每天闲得发慌的家伙, 你的事情肯定马上就会被传遍,让你留下不愉快的回忆。不管怎么说,是你拋弃 了对你一往情深的男人,所以才被他刺伤,没有人会同情你的。」 那种完全把我视为同性恋的语气,与其说是让我生气,还不如说是让我大受 打击对。「我不是同性恋。」「咦?」真澄一脸惊讶的看着我。「不用在意了, 哥哥,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如今同性恋也没什么可稀奇的。我们医院 就经常有男同性恋患者来作爱滋的检查,我早就已经习惯了。现在哥哥你好象还 没有传染上爱滋病,不过也要小心啊。」 看来在我意识恢复之前,他们已经检查了我的身体。「我是完全不在乎哥哥 是同性恋啦。顶多哥哥是死于爱滋病的话,会觉得有点难看而已。而且在大病房 的话,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好办啊。」 当真澄话中带话的说出这些的时候,我基本上已经放弃了抵抗。把我送进单 人病房,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面子着想。因为我毕竟算是大岛医院继承 人的哥哥。这如果被世人所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晚上,当探病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右月皓一来了。 右月皓一是我在阿斯米克公司的上司,董事长的独生子,也是我同母异父的 弟弟。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不管是在体格上,还是家世,社会地位,以及所 有的一切上,都要比我强得太多,所以他在我面前的态度总是那么高高在上。 「真是场灾难啊。」用一种和大岛真澄又不尽相同的居高临下的语气,他对 着床上的我说道。「不过这次的事,到让父亲那家伙高兴得很。」 除了那种事,我自己也半点也不认为自己还能留在公司里。「那就好。」虽 然明知道这种讽刺的口气眼前的对手绝对不会在乎,我还是忍不住要这么说上一 句。 「我白天才刚刚令真澄的父亲高兴过一次。」「真澄的?」皓一虽然一脸惊 讶的反问了一句,但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很清楚,皓一和真澄的父亲一直 对我有很近乎警戒的心态。 他们担心我迟早有一天,会凭借自己与他们宝贝继承人有同一个母亲这一点, 采用某种方法,手段来打他们家财产的主意。与此同时,也在担心我的存在会不 会令他们的声誉蒙上污点。 我的母亲横田美惠子在生下我不久后就嫁给了右月征治。她是在谎报了自己 的过去,扔下了刚出生的我的情况下嫁过去的。两年后她生下了皓一,然后不久 就和右月离了婚。母亲是那种不甘于被一个男人所束缚的女人。男方大概也因为 发现了母亲美丽外表下的空洞内心,以及毫无温情,体贴可言的个性,所以对母 亲不再有什么留恋。离婚后,母亲很快就认识了大岛澄,并和他发生了关系怀了 孕。真澄就这样生下来后,马上又是例牌的离婚。第三次婚姻生下的是我妹妹。 妹妹做了一户平凡人家的养女,住到了北海道,所以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她应 该并不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和母亲的事情吧。 我这个母亲,在第四次婚姻中,和比她年轻的情人一起死于交通事故。那年 我十四岁。 没有出席母亲的葬礼。因为那里也没有我的位子。因为只有我是母亲非婚生 下的孩子。 我的心里,同时存在着对母亲的爱慕和憎恨。但当时,我只是不断憎恨着她。 因为我正处于相当不幸,心乱如麻的时期。 我在高中毕业之前,是在母亲的兄弟姐妹之间被踢来踢去长大的。不管在里, 我都只是个碍事的人。 因为我学习还比较好,所以我高中一直靠奖学金,一边靠打工好歹毕了业。 班主任老师劝我去上同样有奖学金制度的大学,但因为太想尽早独立,不再依赖 任何人,自己养活自己,所以参加了工作。因为我喜欢书本,所以找了份书店的 工作。书店的工作比想象中更像肉体劳动,但掌握之后,就开始觉得每天都很无 聊。 我在高中毕业之前,在那些被踢来踢去的亲戚家里,一向都被当成佣人一样 被使唤个不停。而且我还要为了拿到奖学金而努力学习,还要打工。所以我开始 一个人在公寓生活后,每天在规定的上班时间干完活后,就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感。 可是深入骨髓的贫困性又让我不敢相像其它同时那样去每天游玩。 因为不想每天都过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我参加了夜间大学的学习。 读了四年以后,我在二十四那年毕了业。因为拥有了大学毕业的资格,我开 始考虑换工作。 在众多的招聘启示中,我选择了条件最好,给工资最高的一家。但是只是抱 着试试看的心态,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家公司居然是右月征治所经营的公司的相关 企业。 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了面试会场,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了右月征治这个人。 右月征治是一个年纪才不过四十余岁,精明强悍的男人。不愧是凭一己之力将继 承的小型不动产公司扩大到集团化规模的男人,目光非常敏锐。 「你是……」他一看见我就说道,「你来这里的时候,知道这是我的公司吧?」 对于看见坐在中央的右月征治后困惑不已的我,他毫不容情地扔下了暴力性的语 言。「你究竟想从我身上捞点什么?」 我感到自己的脸孔刷地一下子变热了。因为他的语气就好象我是来向他敲诈 的一样。我全身上下都因为无法控制的羞辱感而颤抖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右月先生的公司。如果知道的话,我不会来应试的。」对我 的回答右月征治嗤之以鼻。「如果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应试的,那你为什么 选这家公司?」「因为这是招聘启示中工资最高的地方。」听到我的回答,其它 的高层都笑了出声。只有右月征治没有笑。「你在金钱上有问题吗?」他接着问 道。「我有一点存款。但不管是谁都是有钱总比没钱好。要想去条件好一点的地 方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我平时根本不是那种会生气,会冲动的人。这和用理性来控制自己的感情, 还并不完全一样。因为我觉得自己这种人是没资格对别人生气的。光是私生子这 一点,已经让我一出世就处于了劣等的位置。可是那时的我,却在面试的地方, 而且是在应试途中,用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声音大声宣布,「我放弃这次应试。」 说了声「打扰了」之后,我立即离开了面试的房间。 我至今还记得自己一路小跑地跑回了自己的公寓,一个人默默哭泣的情景。 但是,没想到录用通知却寄到了我的手上。置之不理后,公司的高层居然亲 自来了我的公寓。还是置之不理后,弟弟皓一来了我这里。被出生后第一次见面 的人突然称为「哥哥」,这令我非常狼狈。 结果我还是进了阿斯米克公司的策划室。皓一是公司的常务,我的上司。就 这样,在进入公司三年后,刚刚升为系长的我,居然要死不死地在总部大厅被男 人刺伤。 「爸爸很高兴这一来就能堂堂正正地开除你了。」我想,当时,右月征治只 是要把我这个碍事的东西搁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以便监视。 所以虽然录用了我,我对他而言依然只是块绊脚石。现在有个这么好的机会 搬掉绊脚石,他当然会高兴了。 「不过,真没想到你竟然是同性恋。」皓一也和真澄说了同样的话。 「我不是同性恋。」而我也冒出了同样的台词。随后我有自暴自弃地低声道, 「就算你不相信也无所谓……」 皓一偏了偏头,一脸嘲讽笑容地看着我。「二十七岁,美貌的系长,因为同 性的感情纠葛而被情人刺伤,住院。报纸上有登哦。」 我慌忙捡起他仍给我的报纸,急着找寻上面的报道。人家那么认真,皓一却 一付嗤之以鼻的样子。「开玩笑啦,虽然有不少人来采访,但都被老爸压了下去。」 我才刚刚松了一口气,皓一就医屁股坐到了枕边,把脸凑了过来。当近到让 我下了一跳后,他伸手抬起我的下颚。「你当真和男人做了吗?」皓一的气息几 乎都扑到了我的脸上。 狼狈的我试图把脸别开,他得力道却不容许我这样。「告诉我,你真的做过 了吗?」「我没有做。」我这样回答。「骗人,那小子全和警察说了。」「既然 这样,就没必要在来问我了吧?」我本想反问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问我,但 因为觉得麻烦,而且身上没什么力气,所以就没有开口。我已经死了心,不想在 辩解,说明什么了。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和那小子做的。」这是什么烂兴趣。 不过,其它的职员也会这么想吧?一想到他们会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虽然 已经死心,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好想说。我其实一直都是被害者。 说实话,至今为止我和一定数目的男性发生过肉体关系。虽然确实是和男人 做过爱,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对像是谁,我都是被害者。如同女性一生都难以 忘记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一样,男人大概也很难忘记自己的第一个女人吧。就想我 难以忘记我的第一个男人一样,那个中学老师一样。 因为无法忘记第一次的那种恐怖,绝望,屈辱,激痛,以及麻痹般的快感。 在获得快感的那一瞬间,被害者就失去了自己的立场。成为了共犯。但是,我永 远都是另一方的单方面感情所强迫,被视为欲望的发泄对象的受害者。祭品般的 男人。即使,自己也有过快感…… 「算了,这个就以后再说吧。你先写一份辞职书好不好。对你而言,这总比 解雇要来的好,而公司方面也有公司方面的理由。等你可以起床后再写也不迟。」 然后好象忽然想起一样,皓一放开我从怀里取出个包来。「这是慰问金。一点小 意思。」 「多谢。」我很干脆地收下了鼓鼓的信封。事后看了才知道,里面放了足足 有二十万,于是我不由有点后悔是不是拿太多了。但是失业的男人现在再装帅也 没什么用,所以我就这么收下了。 「原本想给你报工伤,但多半比较勉强,不过手续我们已经给你办了。」一 边看着病房,皓一一边又添了这么一句。我从没想过要拿工伤。光是想一想,就 觉得脸上已经羞得冒火。 「我想住院费大概花不了那么多。托真澄医生的福。」 「既然这样,那么不用太指望保险也没关系了。这房间花费可不小吧。不过, 这一层只有这一间病房,晚上一个人不会害怕吗?」 「难道会有幽灵吗?」皓一似乎故意想吓唬我。「比起幽灵来,现实其实更 可怕。」「这道也是。现在的你这么说的话,谁也没法反驳。 好了,告诉我怎么做爱吧。这是上司的命令。」 「你已经不是我的上司了,我不是已经被开除了吗?」「并不是开除,你还 是我的部下。而且,就算我的哥哥是同性恋,我其实也并不在乎。」 不知为什么,右月皓一和大岛真澄都是独生子。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 们对于有我这个私生子哥哥似乎也并不觉得很讨厌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从知道 我的那一天起,就以惊人的平静态度接受了我的存在。 比较在意的人,反而是我才对。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