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绿:望远镜 虚胖的主编正抱着他的大肚皮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我在他办公桌前双人木椅 上坐下,他立即从几堆高高的书脊后面抬起眼皮,屁股挪了挪更舒服地坐着。我 开口前,他做了个等的手势,接着他提起话筒通过内线告诉负责杂务的湖南小姑 娘,让她通知发行部主任十五分钟之后到他办公室。他有一副空虚的笑容。他对 这种笑容似乎有特别嗜好,因此不断把它运用于与下属的交谈中,不过算不上太 成功,他的笑容不太配合随时准备躲掉只剩下空虚兀自生着闷气,尤其当我看着 他眼睛的时候。他每隔几分钟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咙,闪开我的目光,面带微笑研 究他的紫檀木笔筒。他其实很沉闷,闷闷不乐的老鳏夫,让人怜悯,不过,他是 个上了年纪的好人,如果去掉相对狭隘的气量和偶尔与他身份不符的贪心,基本 上算得上一个正派的中国男人。 正派男人捏着他不长胡须的下巴,说他考虑开设一个电影经典对白的栏目, 具体的步骤由我去落实,让我先做完读者调查后写一份栏目策划思路给他。我不 假思索应承下来,但是,思路只能下个月月初给他,因为我想补去年未休的年假。 主编未让我难堪,他默许了我的假期,接着补充他对现有栏目的建议。 我是个任劳任怨的模范职员,一般情况下很少挑剔我的工作,这并不说明我 对编辑工作怀有比别人更多的热情。我给同事们留下的印象是,优点:温和,容 易相处,看问题周全缜密;缺点: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过于理性。通过他们的 评价,我得以增加对黄春绿的了解。我所认识的人都叫我黄春绿,或者省掉姓直 接叫春绿,他们抓住黄春绿时,我没办法把惊慌处理得不露痕迹。 刚来到杂志社上班时,我做的工作与外面的湖南小姑娘一样,一个比我大两 岁的女孩子旁敲侧击打探我是否曾经受过精神伤害,或者听觉不健全。那女孩比 其他人都要细心,她发现我对黄春绿这三个字怀有非常冷漠的敌意。后来两人熟 悉起来,我告诉她,我对自己的名字确实有一种别人无法体会的陌生感,因为我 从前的所有朋友从不称呼我身份证上的名字,他们都叫我梅子。她是上海唯一叫 我梅子的人,不过两年前,她已离开上海,在北京结婚。 因此,我所认识的上海人都只认识一个叫黄春绿的未婚女青年,他们大声说 春绿如何如何时,我马上竖起耳朵,凝神细听,春绿已经变成我衬衣上一粒结实 的纽扣。 主编讲完他的建议后,慢吞吞地问,春绿,你比较倾向于观赏哪种类型的影 片。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艰难筛选后的幸存者,他喜欢咬文嚼字。 我说我没有太多倾向性,逮着什么看什么,像《黑暗中的舞者》《21克》《 大路》等等…… 他感兴趣地将他终年浮肿的鼓眼睛,探照灯一样向我扫过来又转开。他点着 头说,唔,都是些相对沉闷的影片,看电影是个脑力活。他对自己最末的用词非 常满意,说完先会意一笑,我不喜欢看电影,但没想到与电影打了几十年交道。 电影里的对话,多数情况下都显得很——怎么说呢——不知所云、愚蠢。对,相 当愚蠢。可是明星们都希望自己比别人看上去聪明点,他们念台词时总是画蛇添 足。你仔细观察过电影画面吗,一部电影,画面语言更具有震撼力,光影的细微 变化,人物表情的变化及无意识的小动作,一切不确定因素造出电影的奇异魅力。 不过,它跟人类其它任何艺术形式一样——想象力和智力游戏,能带来最高享受, 但,不必过分沉迷其中。 说到这里,他猛地把椅子向右四十五度角转向窗子,倾斜身体从窗台一角拿 出一只小巧的银色望远镜(望远镜巧妙地隐身于窗帘里)。窗外响起一阵煮豆子 般的雨声,下雨了,雨下得不小,看样子要持续很久。主编右手举起那只望远镜 看了十几秒钟,把望远镜放回原处,回过头来。 他右手多了一把尺子。他用尺子轻轻敲打着膝盖说,春绿你看,现在人们都 习惯通过望远镜互相观察。我注意到住在23栋15楼的一位中年妇女,每到下雨的 时候,她就用鞋刷拼命追打家里的猫,那只猫是灰色的,尾巴细长,非常灵活。 我马上跟着主编在脑子里找一个打猫的女人,也许那女人非常憎恨下雨。这 时,主编不慌不忙说,你可以想象,她厌恶雨,所以总是迁怒于猫。很有趣!对 不对。我呢,每到阴雨天,左膝盖就会疼痛,比天气预报还准确,苦难是命运的 恩赐,我们比那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而死于车祸的人要幸运。你瞧,周围的 世界每一秒钟都有人出生,死亡,争吵,大笑,现实生活才是一部最有魅力的电 影。他两眼空空地望着自己的手,说完那番话后似乎有点疲倦,微笑着沉入一种 高深莫测的记忆里。 我说,听说您曾经是一名出色的导演。 他笑容里的空虚更加浓烈,回答得莫名其妙,你能够导演你的生活吗,初看 似乎可以,最后发现充其量不过是个演技蹩脚的小角色,你不知道明天将发生什 么,人生的意义也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 我坐在椅子上,忍受着身体里的坠痛,无法舒展受到压迫的痛苦,头也开始 隐隐作疼。我暗暗地不安地调整脊椎的弯曲度,等着主编结束他的人生哲学讲演。 主编就是这种类型的人,随时随地让别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我是杂志社一名微 不足道的小职员,为何要浪费精力去琢磨他的话,去管他的闲事,让那些不确定 性,人生意义、电影、追猫的女人统统见鬼,我最好马上离开这些高楼大厦,找 一张还算干净的火车卧铺躺下来。 火车卧铺票,最好是今天的。我打过电话给最近的一个火车票售票点,售票 员说还有一张下铺票,可以为我保留十分钟。我站在办公楼下等的士,因为下雨, 空载的士很少,来来往往的车上坐满乘客。终于看见一辆亮起红色空牌的桑塔纳 过来,我冲司机招手,正准备向减速靠向路旁的桑塔纳冲过去,不知从哪里突然 窜出一对缩着脖子的中年夫妻,抢先占领了那辆宝贵的车。我只得眼睁睁看着他 们劫走那辆车(丈夫透过车窗幸灾乐祸地朝我看了一眼),马上转移阵地,站到 路旁的报刊亭下继续等车。二十分钟后,浏览完一份新的《申江服务导报》,终 于打上一辆车,直奔订票点。正如我所担忧的,愁眉不展的年轻售票小姐告诉我, 当天开往梅城的硬卧车票只剩下两张上铺,几分钟之前,最后一张下铺票被人买 走了。她忧郁地问我要还是不要,我犹豫了一分钟,踱到订票点门口看了看虽然 小了点但仍然绵密的雨阵,回到窗口问她有明天的下铺票吗?她肯定地说有。这 意味着我必须等待漫长的三十个小时,才能坐上上海通往梅城的列车,然后在列 车上继续忍受二十来个小时的孤旅,于第三天下午抵达梅城。 换一家售票点也未必有票,除了等,无计可施。我不可能为了一辆的士跟那 对夫妻对骂或者大打出手,这种赤裸裸的争夺战,我自知永远不是别人的对手。 既使争得了那辆车,又怎么知道路上不会碰到若干可有的意外而耽搁掉幸运的十 分钟。这个泰然自若的世界,上海的黄春绿小姐从售票窗口接过一张下铺卧车票 时,武汉理工大学的几位男生站在学校大门口,对着照相机留下离校前最后的微 笑;法国巴黎一条普通街道广场上,留着雪白波浪形髯须的老年乞讨者,把他手 掌心里仅剩的一面包屑丢给步履优雅的几只鸽子;而梅城最豪华的婚纱影楼里, 一身西装礼服喜气洋洋的新郎,伸出手指拂开遮住梅青娇艳脸庞的一缕头发。万 物相互影响牵制造成各种机缘巧合,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既然如此,我心里感到宽慰了些。 一切早有安排,都是命中注定,万能之主不会泄露他的秘密,有时候我模糊 地觉得已经与他非常接近,或许我踩过他长须的暗示之影,饮过他宽大袖袍里带 出来的风声,但我仍然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这是有人刚刚对我说过的话,像一条张牙 舞爪的真理盘桓在我头顶,我是不是应该歌颂这绚丽神秘傲慢莫测的命运。 命运注定我将乘坐6 月28号下午五点从上海经过梅城的列车,在6 月28日的 火车站碰到带猫的女孩,命中注定了我与梅城的别离与重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