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丰;午夜香烟燃烧的尽头 烟,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是极平常的一种喜好,对八角楼的小孩子们来 说,更加平常。八角楼的男孩,没有一个不抽烟。他们先是偷家里的烟抽,后来 就明目张胆地拿父母的钱买烟。我常见他们黄昏时,从下河街的某个电游室或理 发店出来,叼着烟屁股,耳朵上夹着一根,嘴里骂着脏话,勾肩搭背一晃一晃往 八角楼的巷子进去。烟对于我来说,也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件小玩意。我曾经想过 与他们中一个叫娃娃的结拜兄弟,我们曾经是同学。我见过他们模仿电影里面歃 血为盟拜把子的场面,娃娃是他们中的老大,梳着当时最流行的郭天王发式,长 发从额前耷拉下来,遮住一只眼睛。他不太说话,看人时的眼神凌利,据说他在 有月亮的晚上,连续几个小时眼睛不眨一下盯着月亮看,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练出 来的。 我着迷于他抽烟的姿态,像《上海滩》里的周润发,不经意地衔在嘴角,烟 气丝丝升起,长长的一截烟灰令人担心地在空中颤栗。他冷冷地着靠在那里,双 手插进裤袋,让那烟灰在空气中生长,长到令人心神衰弱的地步。 娃娃手下的弟兄们一直试图模仿他抽烟的样子,却从没有人能做到他那样轻 描淡写不留痕迹。我偷偷地买了一盒软盒子红梅,待家人都睡下后,锁上房门, 对着镜子练习。让烟灰有生命一样吸附在烟头久久不飘散,确实是一件很艰难的 事。至今,我也未能做到这点。后来,看了汉弗莱·鲍嘉主演的《卡萨布兰卡》 之后,才知道香港的周润发是继承了鲍嘉的血统,而八角楼的“大哥”娃娃又是 继承了周润发的血统。那样一个年代,确实是一个热衷于模仿的年代。我们这群 未长大的小青年不断地对未知世界里的一切成年人进行着拙劣的模仿。 高中二年级,我坚决搬回八角楼,告别高中寄宿生活。那一年,我身上的文 学细胞也疯长,常常陷于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中,思绪繁杂闪乱,体内涌动着暗 流,像一座不安分的活火山,里面的岩浆随时就要喷薄而出。这样的情形下,诗 歌成为我释放能量的最好载体。并且,我开始酗烟。 我把烟藏在被子底下,等叔叔房间里的灯熄灭后,反锁房门,打开窗户拉下 窗帘,点燃一支烟。假如叔叔凌晨二三点起夜,扒开我房间的窗帘偷偷窥探过我, 一定能闻到那股浓厚的沸腾的劣制烟草的味道,还能看到我在台灯下时而伏案疾 书,时而眉头紧锁,神情恍惚。我那时候的觉悟还没有高到为了学业挑灯夜战, 摊开在写字桌上的笔记上,写满了激情迸发的诗句。叔叔说,青春就是诗,青年 都是诗人。那个时期的我,也许应该称作一位青春的诗人。我从未学过写诗,却 写出了厚厚一本被自己叫作“诗”的东西。我在扉页写上,献给MF。叔叔、苏铭 和罗兰是仅有的三位看过我这本诗集的人,他们同样地对这个扉页上被我献诗的 MF感到极大兴趣。对苏铭和罗兰我的回答相同,我说MF是“My friends”的缩写, 我把我的诗句献给像他们一样的朋友们。但是,我毫无隐瞒地告诉叔叔,MF是我 所喜欢的一个女孩。 在那些燥动不安的夜里,烟和诗歌成为我最亲密也最忠诚的伙伴。烟抚慰我 的肉体,而诗歌则安慰着我的心灵。我一支接一支地让那些纤细纯白的小魔术棒 在唇间颤动,烟灰跌落在报纸上。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一些线条,怀念起 熟悉的侧面,脑海里放映幻灯片一样同步出现一部女性裸体。对女人体的更多了 解,来自于书店里的西方油画和人体素描教材。我曾用3B铅笔,模仿过的那幅大 提琴一样沉静优美的女人背部。她交臂而握,五指交叉放在两条大腿并拢光滑圆 润的膝盖之上,头略低垂,目光柔和注视观看她的人永远无法达到的前方。她的 背挺直,腰部柔软地凹进去,臀部圆而突出,然后她站起来,像一匹傲然挺立的 母马。 她走向门外,忽然变成站在教室门口的梅方,她柔嫩的膝窝和两只可爱的小 腿在裙摆里晃动。门外射进来的阳光像一只过滤器,把色彩和一切多余物过滤掉, 把她的身体也变得瘦弱而青涩,柔软的汗毛在阳光里闪着白银的光芒。她忽然变 得一丝不挂,小小的胸部一会儿像青桃,一会儿像柔软的最完美的半球形物体, 我不敢再往下探索,惊骇地闭上眼睛。 我头脑里第一次突然生出对梅方身体的想象时,物理老师正在讲台上讲着万 有引力定律,梅方因为迟到匆匆赶到教室门口,轻声地喊了一声“报告”。她因 气喘而胸部起伏着,穿着V 字领的短连衣裙。阳光从她背后穿透过来,正是那一 瞬间,她有无限诱惑的美丽。 少女滚烫的裸体把我的目光烧烤得炽热,视力混沌,我的头开始晕眩,因为 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勒住想象这匹野马,以平衡少年的罪恶和羞耻心。 我的想象力不分白天黑夜牵挂着我为之献诗的MF,白天与黑夜的唯一区别就 是,在黑夜里,我可以从容地展开令人羞耻的想象,不怕被人察觉,不怕遭到鄙 视和反抗,热血沸腾,飞翔在云端。 我蹲在厕所里用劲搓洗我的内裤,对那种滑腻的粘稠物暗怀惊恐和嫌恶,像 手里抓着一只肥胖的拖着鼻涕的蜗牛,我觉得最恶心的一种虫子。这种感觉在我 的手和身体里潜伏下来,散发着令人无法摆脱的怪味。我并不了解青春期的性幻 想,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训练场景。 梅方的课桌上曾经摆过一本卢梭的《忏悔录》,仅仅是书名就已经相当准确 地打动了我,但我至今也没去看这本书。我并不知道那本自传体的书里,主人公 是否有与我同样渴望忏悔的心情,忏悔可以求得宽恕,他人的宽恕倒显得无足轻 重,自己对自己的宽恕才至关重要。我最终没有开口向梅方借那本书,因为害怕。 几年之后,我混在大学人流里,不再因我的目光第一时间追随到女性胸部而 感到羞耻和惶惑,也可以与同寝室室友坦然对女性裸体图片加以评价,我终于开 始从不幸中摆脱出来。 我还曾经在大学期间企图给与我同时代人的青春期做一次总结。我不知道是 什么原因导致了我(我们这代人),对爱情和情欲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感受, 渴望、恐惧、罪恶感、羞耻感、压抑、堕落、自卑、绝望。从前没有人告诉我, 情欲是爱情的一部分,爱情不是丑陋,也不是堕落,而是人生的美酒。 我还记得小时候,下河街上有个遭到孤立的小女孩,整条街的小男孩小女孩 都可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要脸、小骚货,原因在于有人看到她和一个与她年龄 不相上下的小男孩,两人躲在河边草垛里脱下裤子,想弄清他们撒尿的地方为什 么不一样。我的爱情,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与下流堕落罪恶绝望一起成长。 烟、诗歌与梅方,有时候意味着同样的内涵。 叔叔也许早已发现我偷偷地抽上了烟,有一次,他从别人家吃完人情酒回来, 随手扔给我一包烟,他不吸烟,从前吸,后来因为检查出支气管有轻微程度的损 伤,就不沾烟了。那包烟比我自己买的红梅味醇,红梅抽起来糙且有点刺喉,但 我一直坚持买红梅,买了好几年。 叔叔比我大十岁,二十二岁开始谈恋爱,他谈恋爱的时候,我还是个不到十 二岁的傻小子,刚刚小学毕业。叔叔的恋爱对象有个非常灿烂的名字——彩霞, 个子高高的,蓬松的短发齐刘海捧住红扑扑的脸,文文静静,特别爱笑,笑起来 左脸颊有个深深的酒窝。她是梅镇财税所所长的女儿,比叔叔小四岁,比我大六 岁,每次来找叔叔,她总可以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或者小零嘴。 第一次上我家来玩,她送给姐姐一只胳膊腿都能动的塑料娃娃,送给我一只塑料 水枪。 他们出去喜欢带上我,彩霞似乎比叔叔更愿意带上我加入他们的约会。他们 的约会,在我记忆里,就是一男一女并肩散步,两人的手总是规规矩矩插在裤子 口袋里或者垂在裤线两边,说出来的话差不多能上公告牌,连玩笑都开得有板有 眼。夏天,彩霞爱在衣襟或袖口上别一朵小巧的桅子花或者一小簇茉莉,所以她 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我喜欢凑近脑袋去闻她的衣袖,她便揽过我,用手指 摩挲我的头发。这时候,剪着青年头穿白衬衣的叔叔总是一巴掌将我拨到一边, 他的对象则抿起嘴含笑望着他。其实我对他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我的注意力 不断被街道两边卖各色小商品的店铺吸引着,常常是他们转过身来,发现我在人 家店门口摆出来的小摊前看得兴趣盎然。快走到河边的水泥桥时,叔叔给我几毛 钱让我去河边书摊前看小人书,我马上如他所愿几秒钟内快速从他们面前消失掉。 他们爱去对河边的小树林子里,林子里有成行成行密密的杨树。 有时候,我从电子游戏室出来,摆旧书摊的大爷都已收摊了,他们还未回转, 我就在河堤上拣地上风干了的核桃。梅城河岸边栽的最多的是核桃树,风一吹, 成熟了的核桃就从裂开的果皮里,扑嗽嗽直往下掉。我用石头砸核桃玩,干瘪的 核桃仁扔进河里,最饱满最完整的才被我装进口袋里。彩霞喜欢吃核桃,风干后 的果仁有股子苦甜苦甜的药味,她每次接过我捧给她的核桃时,总是抿嘴一笑, 这一笑令我开心不已。 居住在梅城的人,都不吃核桃,这种树在梅城随处可见,就像身份卑微被视 而不见的野草,落了满地的果实年复一年地腐烂在泥土里。妈妈说,喜欢吃核桃 的人,在梅城肯定是呆不长久的,能在梅城安下家的人,眼睛里面从来没有过核 桃树。 果然,后来彩霞离开了梅城,听说嫁给部队里的一名营长。从那以后,我再 也没见过她接过我捧出来的核桃时,抿起嘴眼睛弯弯的笑容。 后来的事,叔叔是预料不到的。他和她谈了二年恋爱,曾经在我家当着所有 人郑重宣布,他们打算结婚,不会等到过春节。所有人对他的话都不以为然,那 时的叔叔没有工作,高中毕业后一直待业在家,跟姥爷住一间屋子。父亲希望他 唯一的弟弟学一门电工修理工之类的手艺,但叔叔恰好对这类赖以糊口的手艺不 屑一顾,父亲只能私下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春节过后,叔叔脸上少有地平静, 来年春天,还是没有一点喜事的迹象,叔叔的对象也不再到我家来。 八十年代初期,梅城到处游荡着一批像叔叔这样的待业青年,他们精力旺盛, 整天无所事事,一天到晚成帮结派,打架滋事,在人们眼里,当时的待业青年就 是“二流子”的代名词。待业青年的初恋以悲惨结局告吹,却意外地在城里的印 刷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因此结束了他的待业生涯。叔叔的新工作,父母一直猜测 与彩霞有关系,但叔叔根本不接话茬,似乎彩霞把他变成了哑巴。 叔叔搬进厂里住不久,我家远房亲戚二姑奶替他做媒说了个对象,很快地, 叔叔终于赶在第二年春节前实现了结婚的愿望。然而同样快的速度,第二年秋天 离婚,充当别人丈夫的角色,叔叔做了不到一年。我还没来得及记住新阿姨的模 样,他又回到快乐单身汉的生活。叔叔从此再没有结婚,也闭口不谈女人。人们 都把叔叔看作异类,八十年代的梅城,离婚比搞破鞋还不光彩,简直是离经叛道。 梅城人观念里的离婚,女人必定不守妇道,男人肯定生活作风有问题,甚至所有 女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在叔叔背后说三道四,但也正因为此,叔叔在我眼里的形 象,始终神秘而高大,与众不同。我的父亲母亲和姥爷二姑奶们,对叔叔的卑劣 行径极端失望,一致采取沉默的方式来谴责他,只有我一如既往地往印刷厂跑找 他蹭零花钱。 我搬回八角楼之后,叔叔很少再回他厂里的单身宿舍住。我去过他的狗窝, 到处扔着没洗的脏衣服、袜子、回力球鞋,啤酒瓶和设计花哨的包装纸,不过屋 子里简单的家具摆设倒还干净,窗台上还养了几盆很普通的绿色植物。因为肩负 着照顾我的重任,叔叔不得不以身作责,树立一个监护人的榜样,每星期把八角 楼的老屋打扫一次卫生,保持厨房和厕所的基本干净。而我一直想不通,父母为 什么要将我托付给叔叔,他其实比我更加懒散,更自以为是,对我的管教基本上 属于放任自由。有时候,他还要接受我的指责,比如,我的房间永远比他的房间 要整洁干净。他最大的优点是做得一手好菜,并且对美味佳肴有超常的感悟能力, 最令我惊奇的是,他居然可以用糖和蔬菜水果做出拨丝系列(叔叔的餐后甜点)。 逢到我不上课,叔叔不加班,就是我们俩大快朵颐的时刻。叔叔这辈子最持之以 恒的就是对于吃的兴趣。在叔叔的教唆下,我的酒量曾经突飞猛进,甚至有青出 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那年夏天大醉一次之后,我只要闻到白酒味就恶心。 叔叔去珠海前夕,意外地跟我说起徐一鸣,我才知道他跟徐一鸣原来是高中 同学,并且关系还不错,甚至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成为了好朋友。他们几乎同时 各自喜欢上班上的一名女同学,然而谁都没有向她表白,徐一鸣偷偷地为女同学 写了一首又一首的情诗。当他把那些诗拿给叔叔看的时候,才知道他们俩喜欢上 的是同一个人。因为有着共同的秘密,彼此都不用掩饰,也因为两人都没有表白, 所以可以在月光下怀着无限爱慕之情谈论那个让他们心仪的女同学。他们约定将 这份感情深埋进心底,谁以后能考上更好的大学,谁就可以娶她。 叔叔和徐一鸣为什么没有向女同学表白?那个时代的青年,不是因为没有勇 气,而是未来世界给了他们太美丽的幻象,以至于他们固执地怀着一种自我牺牲 的精神。“自我牺牲”,正是这种精神让他们具有大无畏的勇气,可以舍弃一切, 包括爱情。在更为宏伟的未来蓝图前面,什么都是可以舍弃,微不足道的,只要 紧紧抓住那张蓝图折裂的一角,他们想要的一切都会卷土重来,他们可以做自己 的主人,也可以做未来的主人,只要他们想,世界就会在他们牺牲的基础上无偿 给予。在这种舍弃爱情的自我牺牲里,两人同时感受到一种颤抖的激情,不是为 爱情而颤抖,而是因为包含着严重自虐的舍弃带给他们的崇高感。一个人心里涌 动着崇高感时,会颤抖或者流出喜悦的泪水。这正如在国际比赛中夺得了金牌的 运动员,在庄严的国歌声里,注视国旗矜持地冉冉地升起,心底升起无上的崇高 感,这崇高令他们自豪,令他们对自己婴儿般的纯洁感动不已。某种程度上,对 自己来说,每个人都是伟大的。 叔叔没能进入大学,他被抛入待业青年的行列,徐一鸣在师范学院继续陶醉 于未来的美好蓝图,然而不久之后,当叔叔终于接近了生活的真实嘴脸时,他意 识到自己受到了欺骗,未来原来是一个圈套,给了他犹抱瑟琶半遮面的惊艳之后, 又无情地抛弃了他。他在大街上东游西荡,满面愁容,两手空空,被无边无际的 虚无所包围,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很想知道徐一鸣的生活,于是一年之后,他给徐一鸣写了信,约好假期见 面。见面的气氛开始有点沉重,似乎无话可说,谁都不想先谈到自己。他们喝了 很多酒,然后都醉了,坐在肮脏的街头大声唱歌,那些歌曲调优美,宁静朴实的 气息中弥漫着古典的浪漫情怀,偶尔跳过几个懒洋洋充满欲望的音符,给他们头 上戴上忧伤的花冠。这让他们看起来特别可笑,那个时代最让人感到羞耻的情绪 便是忧伤。忧伤是弱者的象征,是深沉刚毅勇敢的强大敌人。叔叔在冰冷的大街 上睁开眼睛时,发现他独自一个人像乞丐一样,躺在一堵围墙的墙根下,刺眼的 白光下,身边来来往往着嘈杂的人群。 他与徐一鸣之间的联系到那天早上停止,后来很少见面。虽然头疼得像要裂 开一样,他还是清晰地记得与徐一鸣见面的情形,虽然记忆里没有语言,只有酒 和歌声。他断然确信徐一鸣手中的东西其实比他多不了多少,他们对过去产生了 同样的质疑,对未来产生了同样的忧伤。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同学,她已经考入一所很有名的大学,梅城和躺在墙根 之下的叔叔一样,永远匍匐在她身后,是面目卑微的旧课本。 叔叔脚步飘浮地回到八角楼阳光羸弱的小屋,老房子的湿气在灰泥的墙面上 画出一副边界模糊时断时续的地图。他爬上被地图包围着的单人床,去拥抱他的 睡眠。一个时代在他无梦的睡眠里迅速结束,那一觉他竟然睡得安稳无比。 叔叔说,他从来没有睡得那样安稳,后来当了工人,结婚又离了婚,这种幸 福的睡眠始终忠实地伴随着他。当他看到那些患有严重失眠症或者为了睡眠而烦 恼的人时,他曾经因此而骄傲,这也是他身上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他偶尔也想 尝试一下失眠多梦辗转反侧的滋味,可能是他的幸福来得太平静太轻易了,令他 感到了一些厌倦。他怀疑自己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毫无意外地睡过去,像躺在水 晶棺材里面目详和的人。这种想象更使他感到恐惧。于是,我终于明白叔叔坐在 一桌子菜肴前,往我杯中倒酒时,我隐约感到的他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体现在 他的睡眠里,是近段时间来,每天夜里稀奇古怪的梦境,他开始做梦,醒来后印 象全无,但心绪难安。 叔叔说他珠海的同学在那里开公司发了财,打电话让他过去。我明白他所说 的意思就是“下海”,在九十年代初的梅城,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新鲜名词。 海的神秘、蔚蓝和无边无际,对于生活在内陆山城的叔叔和我,具有同等的吸引 力,我们的想象力在酒的推动下得以歇斯底里的爆发,看着充满活力的叔叔,我 似乎看到了他金元宝一样亮灿灿的未来。 当未来猛然转身,一头扎进过去的湖水里时,我已经像叔叔那样加入了朝九 晚五的上班族。我骑着摩托车,经过已经解体的梅城印刷厂,总会想到叔叔曾经 是一名普通印刷工人。我渐渐地能够理解到他当时的心境,为什么年轻的叔叔总 是显得那样愤世嫉俗,他毕业于梅城一中,或者游荡在少言讷语的梅城街上,或 者牵着女孩的手在树林里接吻,他能够选择的机会比我更少。大学可以给他新的 前途,他失去了,家庭也可以给他美满的新空间,他失去了。工作倒是给了他一 个全新场所,但是除了整天守在印刷机器前,他能够转寰自如的余地并不大,所 以虽然他有一个位置,还是不可避免地正在失去。他之所以选择单身一人,其实 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他像一个在强大的负荷之下消极罢工的人,用他自己力所能 及的方式,对抗比他强大几百倍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周围运转自如的无形磁 场,能将任何人卷入万劫不复的涡流当中。他明知无用,却不停止徒劳的挣扎。 酒后的记忆或许多少有点不真实,但我看到叔叔金光灿灿的未来时,心中也 闪过璀璨无比的火花。我的灵魂似乎脱离了那具躯壳,高高地飘荡在半空中,身 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变得轻松起来,没有一点重量,双脚似乎渐渐离开地面,在云 中飞腾一般。多么美妙的感觉,比暗恋一个人美妙得更纯粹。 叔叔无比信任地向我吐露心事,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获得叔叔的理解,因此飞 奔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日记。这种心理状态真的很奇怪,当我抚摸着我的 日记本时,浮出的却是叔叔与徐一鸣在月光下大声朗诵情诗的情形,心里面充满 温柔的感动。 然而,叔叔没有让我的感动持续下去,我回到厨房里,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 着了。 梅方始终离我那么遥远,在所有靡乱的夜晚,情欲之火在体内燃烧,我为之 羞愧难当。那时那刻,罗兰正在一棵老树下等着我。 高三分班后,我进了理科班,罗兰和梅方仍在同一个文科班,她们俩下课后 经常一块儿从教学楼走出来,看到我,梅方总是淡淡笑一笑,马上走开。整个高 三学期,我们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偶尔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也是那样平淡地笑笑。 有一天中午,我和梅方从不同方向同时走进校门,她夹在三三两两在校外小餐馆 吃完饭的学生里面,手里也端着一只带盖子的饭盒。我特意放慢脚步,落在她身 后两米。上到一楼时,继续爬楼的人就剩下我和她,我踏上第一级楼梯时,她刚 好转过楼梯中途的转角,我走到转角处时,她正好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第一级台 阶上。我到达三楼时,她已经不在,她的教室位于楼梯口右边第一间,我的教室 在右边第三间,另一个楼梯口左边的第一间。整个楼梯间回旋着我和她的脚步声, 一个轻缓自若,另一个沉闷拖沓。这个细节像一部沉闷颓废的电影里面的长镜头, 暗示出整部片子里男女人物之间的关系基调,似乎她正向他靠近,其实是始终远 离,他追随,但不曾追赶。这是一段情感的宿命。 我不能肯定罗兰在那一年,将梅方作为最热衷的话题,是否是因为她察觉出 我对梅方的态度。话题从梅方的学习成绩和人际交往,到梅方的情绪和头发卡子, 她对梅方的了解远胜于我对梅方的了解。罗兰眼中的梅方,是个不合群、多愁善 感而又性格脆弱的女生。罗兰正是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可以敏锐地捕捉到某些不 被人留意的细节和瞬间,从中挖掘人物的内在精神和性格并加以准确归纳。但她 不善待她这种能力,尤其在我与她后来的婚姻问题上,她甚至有意识地抛弃了这 种能力,或者说过于激发了这种能力,彻底沉浸到她不切实际的浪漫情调之中。 我从罗兰那里得知梅方当时的一些情况,包括她离开梅城的准确时间。罗兰问我 是否和她一道去车站给梅方送行时,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回答她的,总之是 我没去汽车站。那天黄昏时分,我着骑自行车来到开往南方的长途汽车必须经过 的一郊区马路的路口。几分钟后,那辆雍肿的大长途车开过来,我隐约看见梅方 坐在窗边脸向着窗外,摇摇晃晃一下子就过去了。梅方没有发现路边凉棚下,用 脚支地坐在自行车上的我。 梅方走后,罗兰有时候跟我说着话,突然停下来,望着我问一句,你说梅方 现在怎样嗳。问完又自我解嘲似地嫣然一笑,大大咧咧地说,呵呵,你怎么会知 道呢。我不怀疑,在紧张的考前复习间隙,她偶尔会想到梅方,对梅方在广东的 生活感到好奇。我也冒出过与她同样的念头,但很快便把这不切实际的思念打消 了。凡她谈及梅方时,我皆保持缄默,无动于衷。梅方是班上公认的“才女”, 我和罗兰交往之初,曾经无意间告诉过她,班上许多男生对梅方都怀有一种奇怪 的畏惧,想跟她说话又不敢,梅方给人的感觉非常难以接近。 我有没有可能在从前的闲聊里,给罗兰心里暗暗种下产生嫉妒之心的阴影。 这些阴影像无意间埋下去的地雷,一不小心便足以致人伤残,是我与罗兰之间的 重大安全隐患。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我的谨慎有着不可颠覆的正确性,女性的嫉妒心一旦 被激发出来,她将抱着不信任的态度来怀疑一切,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利用它发起 责难,让人对爱情感到恐惧和绝望。 我长时间的缄默,显然让罗兰极为不满。她指责我已经开始讨厌她,所以才 拒绝与她交谈。她对我的解释充耳不闻,我的解释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浪费, 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和她都没有未来,但我不能说服她,让她停止胡思乱想。 其实,她的想法从逻辑上来说存在很强的合理性。高考一天天临近,除了使 我们心理压力加剧,似乎还使她走入热恋期。她认为对于我来说,她应该比任何 事物(甚至高考)都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如果我真心爱她,则可以爱她的一 切,包括爱她的思想。她说,除非我并不喜欢跟她在一起,所以才不关心她在想 些什么。她爱我,而我没有及时回报她所期望的我对她的爱情,我不合时宜的缄 默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她的欺骗。 在她强大的蜘蛛网一般紧密的推理面前,我只能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那是 我学生时代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对未来一无所知而产生的焦虑和恐慌,不被理解 的痛苦,超负荷的考前训练。我怀念偷偷喜欢一个人的甜蜜,怀念烟火,怀念诗 歌,怀念让我羞愧和负罪的性幻想。 我骑着自行车奔向八角楼和梅城一中,在怀念的路途中,悄悄告诉自己,我 和罗兰没有未来。 鲁迅先生说过(这话是否真出自鲁迅,我不能太确定),一个男人看到女人, 必想到性交。因这句话,我一度非常崇拜先生。如果我将话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理 解为泛指,这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他是一个坦诚的勇士,我猜测这句话是他中 年以后说出来的,青春只生产无知无畏的怯懦者,而不生产真正的勇士。而我, 曾经只能选择一种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坦率,当我的眼睛与女人对视时,我 马上联想到她们是具有与我身体某些器官完全不同的人。这是我们之间的本质区 别,在这个区别的前提下,我们选择不同的行为和思想来适应自己的身体。男人 具有侵略者的特性,然而他的进攻往往被女人包容,无形之中化解。女人不满足 于做为一个屈服者,所以挺出她高傲的胸部,像一个收复了失地的女王。她的高 傲却常常被一些男人当作收藏品据为已有,许多男人有收藏女人的癖好,乳房是 藏品里最耀眼的部位。 我尊重女性,也没有此类癖好。罗兰是我的第一个恋人,也是我的情人和朋 友。罗兰的慷慨赐予,让我第一次真正地解读女人真实的身体,她散发着青草气 息的少女之躯,在我的抚摸下,逐渐柔软。她躺在我怀里时,我并不知道今后与 她的关系里,还有那样一个稍显复杂的历程,我所想的是,我和罗兰没有未来的 结论不免下得过早过于轻率。那时候,我已经是一名省府大学的学生。 对于情欲和爱情,我也不再感到那样惧怕。原来曾经的恐惧,不是来自情欲, 而是来源于隐藏在其背后的未来,未来一点也不属于赤手空拳的中学生。 我常常把自己的过去看作是一只界限森严的盒子,我是生活在盒子里的一只 昆虫,盒子的出口由力量强大的卫士把守,卫士们身负让世界处于完美秩序的重 任。他们是无所不知的巨灵神,张大耳朵,随时准备处决那些破坏秩序的虫子。 我从盒子里爬出来时,他们对我怒目而视,然而没有阻挠我的爬行,其中甚 至有一个人对我露出微笑。他的微笑是为了让我产生幻觉,被幻觉中的假象迷住。 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盒子是无处不在的,世界便由这些大小不一的盒子 所组成。 我感到欢愉,当我在富有弹性的肉体上留连忘返,从头到脚都充斥着这种欢 愉。我赤身裸体坐在桌子前,点燃一支烟,烟雾立即在房间里跳起舞来。在同样 赤裸着的罗兰看来,她在我对面的床上,被烟雾所隐藏起来的脸是满足的暗示。 我们考入省城不同的大学,她在校园里挽着我的手臂散步,或者在夜色浓重的阴 影里,像一名尽职尽责的向导,抓住我的手引导我进入她的身体。张大耳朵的巨 灵神似乎感到疲惫了,所以处于短暂的小憩之中,出于习惯,欢愉的耳朵仍然警 醒着,观察周围的细微动静。 宿舍里的人早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学校,留在学校的人继续离别前的狂欢。隔 壁宿舍有许多打牌的人,他们的吵嚷声和桌椅的磨擦声,经过墙壁的过滤,依然 一清二楚。吃过晚饭后,我和罗兰一直呆在我的宿舍,直到第二天凌晨。我从里 面锁好门,确定没人再回来,打开灯。那天晚上,所有宿舍的灯都是打开的,整 整一个通宵灯火通明。有足够充裕的时间让我们一步一步接近主题,逐渐消除灯 下赤裸身体的不适。那个夜晚之前,整整三年的大学时光,我们在夜的庇护下, 完成了无数次的情欲演习,已经对那些所必须的程序有了大致的体会。 我为什么选择了那样一个离别前夕,与罗兰共同完成生命中那道大的跨越。 这里面隐含着悲怆的意味,有点像青春的告别,也是与神坛之上的爱情的告别。 性欲将取代一切。我尽可能地将性欲与爱情融为一体,这个愿望无比美好。 整个夜晚,除了几句简短的耳语,我们用眼睛取代了语言功能。罗兰打开她匀称 的大腿,高傲的胸向我低头致意。我像一名英勇无比的骑手,一次次跨上马背。 罗兰的爱情与对马人的记忆在那样的时刻奇妙地融合,我不再惧怕。 几年之后,罗兰成为我的情人时,我跟她提到我的“忏悔”。 我用自嘲的口吻说,我曾经认为自己从灵魂到肉体没有一处不肮脏,如果梅 城有教堂,我可能会去做一番忏悔。我不能想象,假如我真的去做了忏悔,几年 后,等我从那个圈套里醒悟过来时,我必定会为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更加羞耻。 罗兰满不在乎地笑着,指着身下的床说,教堂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忏悔神父。 我了解她,当她对一件事情感到兴趣时,她往往会用另一种完全相反的语气来表 达,近似于玩笑的口吻。她非常清楚,这种漫不经心的滑稽态度,可以让人丧失 防备之心,从而向她吐露真情。 她一边说,一边模仿电影里的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阿门!她语调低沉而庄 严:我的孩子,你的罪恶将得到宽恕。 我忧郁地望着她,她在自己颤抖的胸部划十字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笑。 假如我将真情吐露出来,她接下来的反应,肯定会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满 脸用心倾听的神情,等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再也忍俊不禁,倒在床上大笑不 止。她的笑没有恶意,甚至发自内心的同情,这只是她让自己快乐的一种生活方 式。 我没有笑,我仍然忧郁,默默地搂紧她。我的沉默是唯一能够引起她愤怒的 武器,但是后来作为情人,她似乎意识到这一点,有意地让自己收拾好愤怒的情 绪。她的生活哲学是,情人不应该产生怨恨和敌意,而应该无限度地宽容,和情 人在一起应该感到快乐(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愉悦),而不是痛苦。假如无法做到 这些,就预示着到了分手的一刻。她首先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标准的好情人形 象,始终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从前是作为猎手,后来作为斗士出现在我面前。 这正是我对她充满敬佩之情,无法割舍她的缘由。 罗兰怕冷一样,取下搭在椅子上的睡衣,穿好后重新在我身边躺下来。她用 手指在我的胸脯上写字,一边说,即使在她面前,我也有权利拥有自己的秘密。 她现在已经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我用不着担心她会因为我拒绝告诉她某些 事情而愤怒。 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她在我的笔记本上发现的女孩画像。她进一步提 示说,那是高考前夕,我已经不再热衷于乱涂乱画。女孩的速写像画在一个旧的 听课笔记上,长头发,无色短裙,女孩的一只手正拨开遮住脸颊的长发。我努力 作出回忆的样子,然后满脸疑惑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说,记不起来也没关系。她那时候很想知道画上的女孩子是谁, 令她奇怪的是,女孩子的脸没有五官。她不能完全确定那个女孩是不是自己。 我们曾经大吵过一次,她强调道,你记起来了吗? 其实也不是吵,你不想做出回答时,通常一言不发。那是我一个人的争吵, 没有对手,但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生气,当着我的面撕掉那张画时,简直有些面 目狰狞,拳头攥得紧紧的,我竟然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动手打我。可是,到现在为 止,你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我有时这样想,假如你对我表现得疯狂一点,而不 是那样温和的话,我一定会死心踏地想成为你的妻子。然而一旦成为你的妻子, 我无法断定会不会想尽一切办法挖掘出你的秘密来,我的占有欲过于强烈,因此 扮演情人的角色对我来说才非常适合。不管她是我还是另一个人,现在已经无关 紧要,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我无言以对,只能更紧地拥抱她,借此来驱逐心中产生的极度绝望。我只要 稍稍向她的记忆招手回应,她就会喋喋不休。越个性鲜明的女人,有越强烈的倾 诉欲望,但我不是个很可靠的倾听者,一个可靠的倾听者,只会出于礼貌适可而 止地提出问题,从不会怀疑和颠覆它的真实性。罗兰的回忆牵涉到我的过去,我 以主人公某甲或某乙出现在她的叙述里,因此想让我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有点 勉为其难。 我撕掉那张画,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沮丧。这种情绪在我与罗兰的关系 里始终游移不定,我们之间所欠缺的不是解释,而是相互信任。她内心里,始终 对我存有疑虑,“欺骗”这个词眼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心里。即使我毫不犹豫地 一次次否定她的想法,也不能消除她的疑虑。 她作为情人的宽容里心有不甘,我没有屈服于她的想象,承认画像上的人正 是她猜想中的人,她对梅方怀有温和的敌意。我与梅方的关系,她不相信她能看 到的,宁愿相信她所不能想到的,这对她的个人魅力是种打击。因此,她试图站 在更高更远处,摆出超然于物外的神情,用她的高尚灵魂来反衬出我灵魂的卑劣。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在事件面前的本能反应,她一次次地伤害我,却茫然不知。 尽管如此,我没有停止过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的想法,她是唯一离开梅城之 后让我倍感思念痛苦的女人。 可她却在我耳边说,除了那副画,还有MF,还有你写过的诗…… 中学时代曾经熟悉的一张张面孔,都已经模糊不清。它们在记忆里残缺不全, 只剩下没有五官的脸或者形只影单的面部器官,阴谋家才会有的鹰勾鼻代表徐一 鸣,闪烁不定的眼神代表有点自卑的矮个男同学——曾与我同桌;文艺委员薄薄 的暗含讥讽笑容的嘴唇——她在男生眼中生性风流;甚至一颗无可奈何的暴牙— —该男同学胆小善良,在同学之中毫不起眼……时间让过去呈现出生活的残缺之 美,因为这种幻灭之美,人们任意选择自己的方式重拾过去,也即是选择他乐意 接受的历史。 我所承认的青春史里,画像上的女孩其实谁也不是,仅出于一种混乱的突发 其想。我最喜爱的老师教我物理课,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有一头典型有色人种 才拥有的卷曲短发。他有一个隐蔽的画室,曾让我参观过。他的作品里有一副素 描打动了我,画上是名清瘦的年轻女子,穿着长及脚踝的裙子,赤着脚。她抬起 两只胳膊,两手拢起两边额角的长发,下颌微含,静静地站在画布上,像一片树 叶般轻灵,又像一棵给人安宁的树。 我几乎狂热地爱上那副画像,她像一道照亮黑暗的光,使他的才华折射出耀 眼的光芒,也穿透他深沉而高尚的情感世界。让罗兰记忆深刻的少女画像,仅仅 是我对物理老师才华倾慕的悉心模仿。我自以为是一个缺少友谊和温情的人,热 爱物理课,并且物理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物理老师代表着充满力量的成人世界, 与物理老师的友谊,给我疲软的高中生活打了一剂强心针。 正如我坚信物理老师画上的女子与他有着内在的深刻的联系,罗兰也同样坚 信我笔记本上的少女与我有同样复杂的联系,面对由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时,我 们又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是我创造了她,她产生于虚无又走向虚无,她像一面 镜子,所反映出来的是我自己的幻像。 眼下,我惟一可做的事情,便是更紧地拥抱罗兰,把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不使那双眼睛注视我的脸。 如果可以,我愿意罗兰永远不要再注视我的脸。当她注视着我时,我不得不 抬起头,迎接她的注视。这样,我们完全把自己坦露在赤裸裸的目光之中。我尽 量让注视她的目光再专注点,再热切点,但我总是担心眼神会暴露出内心的倦怠 和虚弱,所以,当我承受不住她长久的注视时,我会檄械投降或者说是请求和解 一样,伸手抚摸她的肩,然后拥抱她。她顺从地接受我的拥抱,不作回应,在我 的怀里像一匹处于睡眠状态的野马,野马为了躲避天敌和人类的伤害,形成在夜 里站着睡觉的特性,这种古老的习性在经过驯化的家养马身上得以传承下来。我 曾经将她比做一个猎手,现在这个猎手同时又具备了野马的特性。真正的好猎手 就像这种四肢健壮的奇蹄目动物,站在任何地方都可入睡,甚至还有可能睁着眼 睛,随时准备捕猎,也随时准备撤退。 她除了具有马的习性,还擅长于通过研究我的面部表情,来判断我所说的话 与她所承认的真相之间的吻合程度。她对自己运用这一目测法的准确性相当自信, 她将这一方法也普遍应用在其他人身上。 她善于倾听,这出于她的职业习惯,仅仅是一种习惯。她在侃侃而谈的人面 前,手持话筒,专注地注视着说话人的眼神,让谈话人感觉受到重视和尊重,因 此谈话更加滔滔不绝。她在中途出现沉默的空隙里插上一两句适当的感叹,表示 她的赞同和理解。其实她的思想已经离开周围的场景,神游在外。她脸上金牌式 的微笑,隐隐泄露着她的漫不经心。 在话筒和摄像机的监视下,冷场是致命的错误。 在成为一名新闻记者之前,她做过很长一段时间新闻播音员的工作,在梅城 新修的广播电视大楼里。它所在的街道是一条全新的大道,有个全新的名字,叫 做金色大道。这名字与她对自己未来的设想互相吻合,在刚刚被接纳为大楼里的 一员时,她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爱,所以每次见面,她免不了跟我大谈她的工作, 金色大道那几个字从她口里吐出来,就仿佛提到将要濒临灭绝的珍惜物种。 每天晚饭时间,她准时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坐在一张绿色工作台后面向我微 笑,她身后的背景也是浅绿色,恰如其分地烘托出她的活力和年轻。她的脸在许 多不同的脸和画面之间穿插迂闪,化过妆后有点僵硬,声音似乎经过了特殊处理, 有种摆脱了平庸之后的迷人效果。她拖着迷人的腔调对我重复“明天同一时间请 您继续收看”,始终保持着的自我满足式的微笑里刻意表现出谦卑。她坐在那里, 眼前看到的不是摄像机,而是无数正在收看着新闻的观众。她要是再狂妄一点, 作为一名播音员,尤其又是一个女人,新闻对千千万万观众是次要的,她才是他 们的趣味中心,整个画面的趣味中心和兴奋点。她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表演者,整 个梅城的目光都曾被她所吸引。 因此,她很注意她的言谈举止,特别是走在大街上。可惜的是,梅城是一个 山区小镇,人口不足十万,民风尚还质朴内敛,因此不会有大城市里追星般的狂 热出现。不过这并不影响碰到熟人时,她表现出与梅城女性大相径庭的高雅举止。 不要说在梅城,就是在汇集了梅城美女的广播电视大楼里,她具有的独特气质也 能使她卓而不群。 她以同等的要求来要求我。她认为她有权利要求她的男友,稍不留神就变成 丈夫,跟她时刻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从外到内的保持一致,这也是导致我们之 间冷战开始的导火索。我依然穿着有褶皱的衬衣上班,抽烟时随地弹下烟灰,休 息日在牌桌上通宵战斗,喜欢看香港黑帮片和武侠片,说话时冒出一两句粗口。 我是属于梅城的,所以我拒绝装腔作势,罗兰不是,她像一个来自外太空, 因为失误偶然困居于此的外星人,她的离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对于这一点,苏铭比我看得更加清楚。他因为我的关系经常与罗兰有接触, 在我面前,他从不评价罗兰。如果要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罗兰是一条鱼,苏铭 是一只金钱豹,金钱豹每天到鱼生活的水域里喝水,鱼在水底打量着金钱豹,豹 子偶尔望一眼水面嬉闹的鱼群。鱼不明白为什么豹子拥有那样锋利的爪子,而豹 子也不明白鱼为什么一生都要生活在水里。他们从不交谈,因为语言不通。 有一次,我用从苏铭钱包里赢来的钱请他吃宵夜,在宵夜摊上坐到凌晨,直 到夜摊老板催我们走。我们等着老板找钱,苏铭则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中的空酒 杯。我的手机响起来,罗兰提醒我别忘了第二天去她家时买顶极普洱茶,越陈的 越好,她父亲是位老中医,很重视养生,在喝茶上也很讲究。第二天是中秋节, 我必须赶在晚饭前去拜访未来的岳父岳母,在梅城叫作提节,是个很重要的礼节。 接完电话,我跟苏铭说起与罗兰准备结婚的事。我虽把他当成兄弟,却很少 在他面前提起罗兰。并不是说,我跟苏铭之间从来不谈论有关女人的话题,而是, 我们尽量不具体到某一个女人,尤其是我们身边熟悉的女性。这似乎是我与他之 间心照不宣达成的一个共识,两个男人的兄弟情谊,永远必须提防女人,避开得 越远越好,女人是天生的离间者和背叛者,不是由于她们生性恶毒,而是因为她 们对待情感时孩童般的天真和单纯,如男人身上那根无辜的肋骨。 不是担心婚姻将改变我的生活,也不是惧怕一个女人将永远陪我同床共枕, 我对婚姻的渴望远比罗兰更加强烈,我在苏铭面前,提到“婚姻”这个词就像在 饭店里点菜时提到一个很普通的菜名,平静得令人厌恶。也正因为这种平静隐藏 的焦虑,我才选在中秋节前的晚上问及苏铭对罗兰的印象。 苏铭只字未提对罗兰的看法,我们那天晚上都没回家,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床 上,不停地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好啊,八年长跑,终于要结束了。你们要是 再不结婚,旁观席上的人都要累死了。 他无动于衷的样子令我感到这场对话索然无趣,原本对他寄予希望,结果大 失所望。名义上,我们是两个平等的球手,可对于我发过去的每一个球,他要么 捏在手心里把玩,要么置之不理,无形之中将我置于被抛弃的境遇,他对待我, 就像造物主对待正在思考的人类。我后悔由于自己一时的幼稚想法,打破原有的 共识,才造成了我目前的尴尬处境。为了挽回局势,我决定下一个球狠狠地砸向 他本人,那么,他为了不让自己被球击中,必然要举拍应对。 我说,苏铭你是不是害怕结婚?他对婚姻的嘲笑众所周知,梅城的同学都把 他看成一个花花公子式的人物。 不,他很惊讶地欠起身,盯着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惧怕?你没听过这句话 么,女人是衣服,不要了就脱掉。这个球尽管打中他,却没有力度,被他轻轻地 抛回。 那你爱过哪个人吗?似乎只有少年才谈论爱情,我克制住难堪,不甘心地问。 他困惑地举着电视遥控器,然后重新倒在床上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爱情,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拿来哄骗中学生的,你还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建立在利 益的基础上,要么相互利用和平共处,要么利用不成走向敌对。譬如我和你,假 若有一天发生利益冲突,说不定也会变成敌人。当然,我们不会有那一天。 他的话听起来不是滋味,我抓起床头柜上的火柴盒,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 慢慢地说像自言自语,我曾经以为你爱上梅方。 他盯着天花板发愣,似乎没听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一会儿,他垂下眼 皮瞟我一眼,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疲惫地说,不,你弄错了。现在除了我自己, 我不爱任何人。 对话到此不得不嘎然而止。 天花板上传来小物件掉在地上的两次蹦达声,灯管发出的“滋滋”声让人烦 躁不安。电视屏幕上太浓烈的色彩,墙纸暗暗卷起的边缘,棕色花纹布面上留有 烟洞和印记的半圆形椅子,看起来都那样丑陋不堪。 我是否该把苏铭的话当作是危言耸听? 约好去登记那天,罗兰没跟我联系,我去广播电视局找她。她说昨天下乡采 访到很晚,没能赶回来,只好住在那里,上午刚回来,正在抓紧时间编带子,因 为赶着晚上必须播出,下午肯定也没有时间。她坐在办公楼前的花台上饶有兴致 地跟我谈了一会儿农民企业家——她刚完成的采访。采访的对象是一个只有小学 文化程度的农民,在梅城北边的水库上修建起一个规模不小的水上游乐场,给她 们电视台做了点广告赞助。 她只说了几句,我就打断她的话,让她确定明天去民政局的时间,因为后天 是周六,下个星期开始我会特别忙。她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悻悻地说,随你的便, 你想几点钟都可以。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想去的话我不愿勉强你。 她把头偏过去对着大院蓝球场上几个正在抢球的男人,干巴巴地说,不是。过了 半晌,她对我冷冷地说,我觉得你一点都不懂得尊重我,尊重我的工作。你走吧! 她莫名其妙的指责很让我气恼,我坐着没动。她见我不走,自己先站起来, 像看不见身边有个人一样,专心致志地拍掉屁股上的灰尘,转身走进办公楼。 有时候,我觉得熟悉罗兰,就像熟悉我自己,但有时候我觉得对我自己都不 了解。我已经基本上掌握了罗兰的性格,也习惯了她这种转眼之间突然爆发的情 绪变化。很有说话欲望时被人贸然打断,是最令她恼怒的事情之一,可我确实对 她那些乏味的采访不感兴趣。下午她的手机一直关机,她也没有像以往一样主动 打电话跟我和解。 晚上,我看见她出现在一个秃头男人谷仓一样的别墅里,秃头男人正向她展 示他的收藏品,几把来历不明的小提琴。他挑出其中一把,像模像样地随手拉了 几下,然后对着镜头谦虚地说,献丑献丑,水平有限。接着是罗兰满脸惊讶的样 子对我(观众)说,真想不到花坪乡居然卧虎藏龙,还有高雅音乐的爱好者。 (对秃头男人)请问您为什么会选择收藏小提琴呢?您学习过小提琴演奏吗?秃 头男人略显紧张地弄了弄喉结下的领带结,拘谨地回答,我没有正经学过小提琴, 纯粹属于个人业余爱好。您为什么选择小提琴,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罗兰微笑 着摆出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神情。秃头男人想了想,仿佛正在回忆之中,然后以 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架势拖长声调说,与小提琴结缘,是因为在北京认识一位搞 西洋音乐研究的朋友,并且他看过几场非常不错的小提琴演奏音乐会。这几年梅 城经济发展很快,农村和城市变化都很大,老百姓完全可以培养高品味的生活情 趣。比如他的水上乐园……他开始流利地介绍水上乐园未来的宏伟构思和对新提 高生活质量的几点想法。 罗兰全神贯注为秃头男人举着话筒,被他的精彩演说所吸引,不时点头,时 而若有所思。我看不出来她是真的感兴趣,还是仅摆出个姿态。她极端鄙视梅城 人靠打麻将懒散度日这种庸碌的生活,她只看新闻和文化类节目,拒绝所有古装 电视剧,不看言情小说,只读文化散文和世界名著,她语言里的梅城方言词已经 完全被普通话驯化,总之,她希望自己在工作上是一名拥有深刻文化内涵的优秀 新闻从业人员,在生活上是情趣高雅的小资女性。 她终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我——她选择了一个 与世无争缺乏想象力的平庸男人,并且在这个男人身上浪费了大好青春。 第二天清晨,她很早便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们在民政局门口碰面,谁也没提 前一天中午两人的不愉快,我以为她并没放在心上。可是几年之后,我的情人罗 兰坐在她租来的长沙发上,对我重提往事。她说,任何人都可以不在乎我说什么, 除了你。一个女人对男人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内心,是为了让他了解她, 支持她,肯定她。也许你永远不会明白,你突然打断我的话,对我说你还要回家 睡个午觉时,带给我的打击。在我即将谈到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对生活中哲理性 的细微感受,对新生激情的喜悦时,你却使我感到极度自卑,从而对自己的能力 感到怀疑。我说的话,你可以嘲笑,可以批判,但你不能打断我。我已经不记得 那天想对你说的话,也不记得那个说那些话的诱因,我只记住了一件事,就是你 那天深深地伤害到我。 正如苏铭所预感的,我和罗兰没能领到结婚证。到了民政局才知道,办理结 婚证的手续很繁琐,首先要有个人的结婚申请、单位和街道办事处的未婚证明, 然后是婚前体检、上婚前性教育课、拿婚检合格证、照结婚证明上所需要的合影 等等。我们匆忙赶回各自的单位,写申请、开证明签字盖章。然后,我和罗兰去 照相馆照结婚证件照,摄影师摆弄了一番摄影机之后,将我按在凳子上,然后要 求罗兰坐在我的左腿上。 靠近些,再近些!笑!再笑一点!——好!摄影师不断对我们打手势,引导 出一对准夫妻的甜蜜幸福表情。从照相馆出来,已经到了吃晚饭时间。罗兰担心 相片照得不够自然,我安慰她说不满意可以重新照过。接着应该是第二天的例行 体检,罗兰有采访任务,我恰好也没时间,接着被派到外地出差。一个星期后, 我从外地出差回来,罗兰仍然特别忙碌,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我们俩各忙各的, 仍然只周末在一起,谁也没再提结婚那档事,好像那是两个小孩子之间的一个即 兴游戏。 日子像趿着一双拖鞋“叭嗒、叭嗒”闲逛的懒汉,一天一天过去,转眼过了 春节。罗兰很认真地对我说,她想去省城。我说很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抓 住我的手说,这次是真的。她的眼神使我相信了她的话。那我们怎么办?她说, 要不我们马上结婚,结了婚我先过去,你再想办法调,调不过去就干脆也办个停 薪留职。这怎么可能,梅城僧多粥少,所有的正式单位,每个座位后面排着大队 想进来的人,何况我在工作上的发展前景很可观。我说,调到省城不现实,你再 考虑考虑。罗兰很失望地摇头,我们都没有权利让对方放弃自己,要不……她迟 疑着没说出后面的话。她不说,我自然不会说出来。我们俩的感情已经走进了一 条死胡同,已经走了九年时间,明知前面没有出路,但是转不转身同样不容易。 那一天,已经过完春节,整个县城似乎还未从千禧年的喜庆中清醒过来,到 处都飘着红色的彩带,红色的鞭炮屑在风里停停走走,低低地擦着地面旋转游荡。 罗兰穿着一套过节的粉色唐装,外面罩一件灰色昵大衣。我身上的藏青色西装, 是罗兰送给我的春节礼物。出门的时候,罗兰执意让我围上一条纯白色的羊毛围 巾,也是她送给我的。她说这样我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我心想,我有那么 老吗? 也许是刚过完年结婚的人少,我和罗兰的体检不到半个小时就全部做完了, 只要回家拿那些结婚所需的材料到民政局,就可以换到一张红色的双人护照。我 几乎将家里和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早就盖满了印章的纸, 它们神秘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书籍和不需要的纸满屋子都是,结婚证件照就 摆在写字台上,罗兰拿起那张红色背景的照片,指着那上面的我说,你看你,笑 的时候一点都不自然,一点都不像你。她的表情很古怪,笑容也很别扭。我从一 大片狼籍里抬头望着她,像看着一个行为怪异的精神病患者,我自己同样也是精 神病患者。胃部一阵阵地痉挛。 苏铭的话通过一个硕大的扩音器,在我耳边轰鸣。他笑着说,没有例外,你 和罗兰的感情同样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我感到渺小和脆弱,心里却异常平静, 空空荡荡。 红色照片上,我看见自己的脸被红色金丝绒布吸附着向那未知的深处拉进去, 而罗兰却倾斜着身子,似乎有坐得太久想逃出来却不能的痛苦。 罗兰没有去省城,她去了广东地方电视台做节目主持人,主持一个新的娱乐 节目。半年后,她从广东去湖北,在一个全国知名的文化栏目做编导。她住在一 套简单装修过的小房子里,电话、彩电、音响、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她说是 熟人介绍的房子,房主在国外,需要有人替他照看房子,所以租金已经很便宜。 我躺在她租来的床上,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我说,还是去我住的宾馆吧。 罗兰站在床边,只穿着内裤和衬衣。我说,你别这样瞧着我。她温柔地笑,你是 不是觉得有陌生感?同时她两只手伸到后背,费力够到衣服上的拉链,一边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忽然地小声骂了一句粗话。拉链似乎卡住了。我侧过身去 帮她,扯着拉链搭扣,想尽力为她解除武装。她动作配合着解嘲地说,这该死的 衣服,买得太贵,扔掉又不舍得,并且我偏偏喜欢这款式。我说,你可以去商店 里修一修拉链。她说,难得去费那时间。拉链终于被我弄开了,衣服也挂破了一 个小洞。我说,给你买件新的吧。她认真地对我说,谢谢你,不过没有必要。 她似乎瘦了,身体的弧线更加夸张。 我指着深红色的窗帘说,我总觉得有人在偷看,这房子里面没有安装针孔摄 像头吧。罗兰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用手支着头,若有所思地审视我的脸,一会 儿,头枕着我的臂轻柔地说,我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有轻微的性 心理障碍,因为你不会享受肉体。 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是个没有情调的男人。 她说,在性方面,女人比男人要求得更多,她希望男人欣赏她的身体,保持 对它的激情。一个女人的身体,如果没有被男人吻遍每一寸地方,就像一块肥沃 的土地没有得到充分的耕种,那是她终生的遗憾。大部分中国男人,都不知道怎 样善待女人的肉体。你看我们在一起,不像情人,而像一对老夫妻,看不到一点 激情。 她整个晚上都放同一张音乐碟,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的歌剧作品。我不懂得欣 赏,也无意拒绝那种始终无法融入我内心的声音,她在那种陌生的音乐里除了谈 她的新工作,还谈起她新结识的男性,以及她与他们的约会。 她问我,你一点都不嫉妒? 我冷冷地说,嫉妒,我甚至认为你有点无耻。 她愉快地笑,这说明你还爱我。 我说,也许,如果这也可以叫做爱的话。我准备今年结婚。 她一点都不惊讶,仍然笑着说,新娘一定不能比我差,否则,我很没面子。 见我不吭声,她继续说,我们两个人,相处十年,也许命中注定不能结为夫妻, 也不够做情人,只能做知己。你看这样,不也非常好。 我在沉重的睡意里看着熟悉的罗兰离我远去,她温热的手盖在我的眼睛上。 我渴望入睡,离开那陌生的夜晚那座陌生的城市。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