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最后的暗示 我高中时的第一位数学老师,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充满活力,朴素 而严谨,像兄长一般友善亲切。经过学校校报亭时,我看到墙上的玻璃框里数学 老师的照片,与数张其他师生照放在一起。大意是在最近一次全国性的数学竞赛 活动中,他所带的班为学校争得了荣誉。我差一点没认出来,照片上的数学老师, 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面目和身材都很雍肿,仿佛这些年来,生活给予他的 唯一恩赐,便是把他从一个清瘦抖擞的年轻男子,变成一个不修边幅神情呆滞的 丈夫和父亲。 当年他住在山里眼盲的父亲,进城看望他,在梅城大桥上被汽车轧死,引发 了一场震惊一中的集体逃课事件。 那堂数学老师缺席的数学课后,教室里充满了激动而诡异的气息,一场正在 密谋中的叛乱也不过如此。多数人坐在教室里静静地期待着,故意压低声音交谈, 负责与学校交涉的班长每一次露面,都引起一场骚动。学校很快否决了我们集体 参加吊唁活动,只同意班上派出二个代表。这样的决定没有人愿意接受,反而引 起学生们对学校的更大愤慨。于是,林丰和另一位组织者暗暗地发动了一场集体 逃学。为了避免走漏风声,同学们用纸条悄悄传递信息。 安静的午睡时间,58班的教室里玩起空城计,与此同时,在梅城百货大楼和 电影院两处地方,推着自行车的同学们暗暗集合。 两股人马在通往废弃铁轨的公路上,成功汇集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伍, 开往一场山村葬礼,蔚为壮观。这支队伍让行人们频频侧目回望,从那些笑容洋 溢,释放着活力的青春躯体上,看不到沉痛或者悲伤,只看到鸟儿们冲出樊笼般 的舒畅。 我紧跟在队伍里,对那位素不相识的父亲,那场应该悲伤的葬礼,除了忧愁, 还是忧愁,忧愁于是否应该感到悲伤。 大祖父下葬时,我作为他的侄孙女抱着年龄尚小的堂弟坐在他的棺木上,有 许多村里年青力壮的男人把我和堂弟还有大祖父高高地抬起来,身后跟着长长的 送葬队伍。人们神情沉重,大祖母和大姑哭喊得声嘶力竭,梅家大院的女人都满 面愁容,泪水涟涟。坐在棺木上的我,也一直哭了一路,一路哭,一边听着村里 的女人们从后面传来的只有我才能享有的称赞声。梅家大祖父的所有孙辈里,我 是唯一一个那样动情哭泣着的孩子。那时我才七岁的光景,坐在前面我抱着的堂 弟还不到二岁。所有的亲人都应该为大祖父的离去而悲伤,我不愿意被人看作一 个冷漠无情的孩子,我以为悲伤的唯一表现方式便是大声哭泣,所以我努力寻找 躺在棺木里的大祖父留在我记忆中的音容笑貌,眼泪终于哗啦啦流了出来。 那个奔向死亡的下午,一路上,我想到大祖父,想到了祖母的母亲(我的太 姥姥,太姥姥老去后,在灵堂上,父亲抱着棺木不肯让人合棺,祖母哭得声气衰 弱,母亲和许多其她的女人们在一旁用手帕捂着嘴泣不成声。我也哭了,不是受 到惊吓,而是为死亡而哭。那时我更小,四岁)。必须承认的是,不管是大祖父 还是太姥姥的死,我并没感到过悲伤,一个孩子是不能真正体会悲伤的,我的哭 泣是因为我比梅家的同龄人更早地学会了思考,也更早地察觉到,生活就像父亲 时常摆弄的一盘布满迷局的棋,每一颗棋子都有自己的行为规则,不能逾越半步, 犯规是不被允许的。然而,我还不知道,这种规则所带来的无形阴影到底是什么, 哪一天会消失。 办丧事的人家显然对我们这支大型吊唁队伍有些手足无措,披麻戴孝的数学 老师也很意外,他跪在堂屋改成的灵堂里,给每个走过去的人磕头回礼。所有的 同学一言不发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黑色棉布袖套,别在袖臂上,鱼贯走过灵堂。 数学老师一次次匍身下去,直起身子,再匍下去。他身后随风飘动着白色布幔和 烛火,风不知从哪里来,一口黑色棺木掩藏在布幔后面,影影绰绰。那一身从头 到脚的白色孝服在幽暗的光线里,给我一种模糊的恐惧,仿佛布幔后有一双眼睛 盯着我,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忘了棺木里的人是一位盲人,似乎死亡可以给人 新的生命)。 灵堂外的晒场上堆满了喧哗忙碌的人群,我们很快便跟数学老师告别,因为 当大家看到数学老师目光慌乱的家人时,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难堪和不安。走 出村口,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如释重负之感。 没有悲伤。 不是所有的丧礼都要悲伤,不是每一次告别都会难过,我的心经过时光历练 后,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迟钝,就像参加一场陌生人的丧礼。可惜,与苏铭重新站 在那段被遗忘掉的老铁轨上时,我并没有看清楚这种迟钝的真相。迟钝如同兰陵 王的面具,时间久了,无法取下,成为头颅的新生部分,受尽折磨,直到死。 五年前,我与苏铭在秋意萧索的氛围里分手,随着岁月流逝,那一个午后与 黄昏之间,没有被时间冲淡,反而越来越浓烈。火苗一般燃烧过的丝茅草在原野 上铺开,大片大片黄褐色往一个方向倾倒,涂满了风萧萧的末秋。记忆里风吹过 草地,脆而薄锦帛一般的剑状叶片发出破碎的低吟声,一年比一年更加清晰。一 棵野生的核桃树下,挂着布满干疤扭曲的藤蔓,枯叶间垂下两朵摇晃不止的紫色 豆花,或许是一只贪吃的鸟带来了豆苗的种子,羸生的花朵不能够生出果实,小 小的花瓣蔫败萎糜了,却仍不愿意松手,舍弃它蛇行缠绵的情人。 这个同时拥有火焰的热躁与万物凋零的寒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间,我也曾多次试图遗忘这块看似华丽的暗伤,摆脱其中燃烧着忧愁的灰烬, 往往却是,在黑暗里闭上眼睛醒着,翻个身,叹息一声,夜漫漫地睡去。苏铭曾 于不同的夜晚,穿梭过我的梦境,我想有他入梦时,他偏不来,待我心静若无时, 他又来了,不给人一点点预感。他似乎永远只想给我相同的梦,一场别离的梦。 梦境里,柳絮一样的雪花,在白茫茫的荒原里,一团团吹落下来,我和苏铭 两脚错开成外八字形,在雪地上踩出一排汽车轮胎一样的脚印(童年时的游戏)。 一辆样式古怪的火车拖着滚滚的浓烟从雪地里钻出来,苏铭突然不见了,只剩下 我一个人站在铁轨上,黑色的车轮迎面而来,轧过我的身体。我闭上眼睛,感觉 不到疼痛,似乎躺在车轮下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又似乎是苏 铭,没有血,白色的雪地上有一具黑色的尸体。我不见了,轻飘飘的,只剩下无 处不在的意识。这样重复的梦境里,苏铭的面孔有时异常清晰,有时模糊难辨, 似乎却是另一个男人。我总是孤身一人,看着火车头巨大的阴影迎面冲过来。 那个离别的下午,确实下了雪,不是雪花,而是像粗盐一样的雪粒,碰到皮 肤便化成了水珠。苏铭抬起他的衣袖,等着给我看雪珠滴落时,我一点都感觉不 到下起了雪,天空仍然是铅灰色,远山云雾蒙蒙。那天晚上,我在开往上海的火 车上,查看过记事本上的日历,虽然已经过了立冬,但还远未到南方的下雪天。 梅城老铁路,是我与苏铭最后一次共同停留过的地方。梅城往北有低矮的山 群,沿着一条蜿蜒而上的公路回旋,走出十几里路,就是那段早已废弃的铁轨。 我曾经骑自行车去过那里,不仅我,我是集体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还有我那些青 春荡漾的同龄人们(集体这种东西,已经变成古老的遗迹,在我不再具备学生身 份时,这个怪物一般的词汇就永远被生活踢除出局,如今只能从以前的班级照片 中侥幸窥见一点残留的影像。我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忆的照片,记不清是哪一年, 在梅城一位高中同学家里,我曾经心情复杂地翻阅过两张58班全班同学合影,其 中一张,我蹲在前排右起第三位,没有笑容,一副受到惊吓大病未愈的神态。另 一张照片上,我没有找到当年的自己)。 从数学老师家回校途中,再次经过老铁道时,太阳正有意沉向群山背后,橘 色的光铺满山林和草地,铺满山坡上热烈盛开着的金盏菊和蓝色野花。我们停下 来,在草地上肆意打闹,女生们摘下大把大把的野花,站在火车轨道上,相拥着 合影留念,不知是谁,竟然随身带上了相机。 我还记得男同学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他心仪的女生,林丰载着罗兰,有两位 男生不知为何差点打起来,后来被人劝开。 恋人们躲开人群,找一处不为人注意的僻静地方,说些稚气的情话,满脸绯 红地发出粘腻的笑声。那时的我,鄙视着那些幼稚庸俗的爱情,甚至曾经为他们 感到羞耻。 在那场身处其中时含义莫名,后来却日显丰盛的集体记忆里,我始终无法找 到苏铭。我与他相识前,他似乎有过一段非常漫长的沉默期,默默无闻,无声无 形,令人竟不察觉班上还有他这个人。 1999年回梅城之前,我已经决定留在上海。那时我和苏铭有多年没见面,也 很少联络,断断续续通过其他同学留意着他的消息。有好几个外地工作的同学说 起过,回梅城时,苏铭曾为他们接风洗尘。他们说起他的时候,既羡慕又不屑, 每一个字在我耳里听起来,都像是难受的呻吟。 我在临走之前打了苏铭的电话,电话机旁边的方格瓷砖地板上,呆着我已经 收拾好的简单行李箱。他很惊讶于我竟然在回到梅城的十多天里,没有给他打一 个电话,也没有向任何一个同学告知我已回去的消息,但他似乎不能找到足够的 时间和理由来责备我。 很快,院子外传来按喇叭的声音。我看到银杉树下,骑在他深红色的摩托车 上,安静地看着我的苏铭。他剪着小平头,穿牛仔裤和类似于工作服的深蓝色劳 动布外套,书卷气从身上消失。跨上车后座时,我发现他卷起的袖口上沾着斑斑 点点的颜料。 他把我带到一排小餐馆中毫不起眼的一间狗肉店,店面不大,却生意很好。 老远就看得到里面人声鼎沸,门口停满了灰尘仆仆的车辆。一个黄瘦的小伙计领 我们往里走,没想到餐馆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也摆了不少桌椅,还有 用竹架和塑料藤蔓装饰起来的隔间雅座。小伙计把我们领到其中的一间,里面已 经坐了不少人,面孔都很熟悉。坐下来后,大家七嘴八舌地混笑招呼,我才得知, 苏铭去接我之前已约好了他们。 那餐饭像我见过的所有同学聚餐,喜悦表现得恰如其分,玩笑开得不咸不淡, 说的全是歌舞升平的废话。火锅热气腾腾,更添了热烈气氛,吃到嘴里的东西根 本没尝得清什么味道。苏铭一直烟不离手,跟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烟灰随手弹 落在饭桌上,话中时不时夹带出一两句带脏字的口头语。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 大家散伙。狗肉店门口只剩下我和苏铭,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发动摩托车。我说 要是忙你先走吧。他表情淡淡地说,我没什么事——你呢?我笑着摇头。他忽然 有些焦躁不安,摸了支烟咬在唇上,没有找到打火机,遂把烟揉成一团踩在脚下。 见我一直看着他,他自我解嘲地说,上车吧。你看我,差不多变成一个工作狂, 一闲下来就有点不知所措。 去老铁路是我提出来的,跟他打电话之前,我脑子里就一直牵挂着那个地方, 它在我心中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枕木比前些年更加朽坏发黑,轨道上锈迹斑斑,涅灭在杂草荆棘丛生之中。 到处是枯枝败叶,枕木周围冷而硬的碎石子似乎也染上了浓重的锈迹。很多年前, 刚刚有火车从这里经过时,梅城的人还特意骑自行车来这里看火车。现在,这里 已经变成野狗野猫出没的荒凉之地。 我找了块开阔的地方坐下来,可以看到很远处的农田和大片松林,早已经收 割完的稻田里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稻草垛。苏铭靠着摩托车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 了一口,不走过来,也不离开,迈不动步似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不吭一声。 这种静默让我局促不安,我盼望他能够先开口说点什么,因为我发现已经不习惯 与他独处时的静,而需要足够多的声音来填满时间和空间。他站得那么远,这样 使交谈变得吃力而且滑稽,像一场抒情朗诵会一样虚假。我无力地把目光移开, 投向大片的松林深处。 我为何选择那片荒凉之地?他应该懂得的,他曾经在那里拥抱过我,我们把 人生之初慌乱而晦涩的拥抱遗留在了那个地方。也就是在那里,我发现传说中的 爱情忽然悄悄地降临到人间,俘获了58班几对不甘寂寞的恋人们。我想我这一生 中,唯一能够留到老去的58班的记忆,就是老铁路见证过的那次轰轰烈烈的集体 出逃,那是一个班集体,我远去的五十四名同学们唯一能够共同怀念的东西。 记得林丰把写有集合时间和地点的纸条偷偷地塞进我手里时,我黯然对他说 了一句,这是一次打着吊唁幌子的集体郊游。我的话引起其他人的愤怒,林丰的 脸也立即冷下来,他不悦地说,你真冷漠!你怎么能够这样说。 是啊,我怎么能够那样说,剥掉事物冠冕堂皇的外衣,赤裸裸地呈现出隐藏 在心底里的欲望,这只能说明一点,我是一个冷漠悲观且阴暗心理很严重的人。 我毫无顾忌地说过许多类似的话,并且自以为看透了事物的本质,不屑于他人的 眼光。我认为即便是出逃或者秋游,也并不令人羞耻,但我不能容忍自己虚伪地 活着。 苏铭的冷静是我意料中的,我们彼此相像。通过我的眼睛看到的他,是他眼 里我的影子,我们的眼睛像嗳味的镜子,衍生出重重叠叠的幻像,相互影响。我 习惯了不去询问别人的生活,也不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似乎想隐瞒些什么,把 自己藏在人群中,我的无话可说,完全是由于这样一种惯性。 曾经的少年变成历史,永远毫不留情地抛弃了我和苏铭。很多年前的夜里, 坐在长途汽车上,睁大眼睛贪婪地注视着窗外夜色的时刻,也已经永远找不回来, 那种涌动在全身的强大精神力量消失贻尽,我丢失掉的,说不清楚,延续下来的, 只有善良和敏感。因为善良,所以懦弱,因为敏感,所以戒备。 我们挨得那样近,却隔着一层无法抓在手中的障碍。 十几年前那个四月的夜晚,张开涂着油彩的小丑的眼睛,那双眼睛看到了令 它悲伤的场景,它哭的时候,却在裂嘴大笑。 雪珠若有若无地敲打着时间,很快隐灭无形,天边现出含混不清的云彩。起 初的沉寂引起的焦虑不适也已消失掉,转变为心如旷野一般的平静,平静地凝望 风景,平静地沉入往事。 苏铭一支接一支地抽完许多支烟,像等人不至百无聊耐的男人。 他终于扔掉最后一截烟头,走过来,略踌蹰地坐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他问, 你记得柯雨平吗? 我摇头。 呵,也许再过几年我也会忘掉柯雨平这个名字,我们都叫他耗子。 耗子,我当然还记得这个人。我坐在冰凉的铁轨上,故意装出淡漠的语气说, 你后来见过他。 苏铭说没有,不过他不久前在杂志上看到一篇纪实文章,写的是一个出家人, 还配了出家人在寺院前的照片。那座寺院离梅城不远,据说曾经是李自成兵败后 出家的地方。出家人法号慧远,俗姓柯,名字隐掉了,光头着僧衣,戴着一副度 数很深的眼镜。仅仅通过那副酒瓶底一般厚重的眼镜,和它后面看不太真切的一 双眼睛,他觉得慧远和尚就是柯雨平。 那天晚自习前回到教室时,学校领导们早已在教室里守株待兔,讲台上端坐 着面色发青的教导主任,同学们各就其位,垂手低头,不出一声。事实证明,我 们过高地估计了集体的力量,当集体不能发挥力量时,它便成了施予惩罚的反作 用力。个人的无可取代性(二个人永远无法代表五十四名学生对数学老师失父之 痛的同情),在学校责令交出活动的组织者时,也悄悄地发生着蜕变。整个晚上, 我们被迫笔直地面壁而站,并且不停地进行自我批评和深刻检讨,还必须忍受其 他班级同学挤在教室外幸灾乐祸品头论足,像观看一群被链子锁在一起的两足动 物。 第二天林丰的课桌一直空着,晚上全校学生大会上,他站在主席台上念他写 的检讨书,并被记一次大过处分,通报批评用很大的楷体字写在公告栏上(林丰 独自承担了所有责任)。林丰因此几乎成了女生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所有人把怀 疑的目光锁定到一个戴着近千度近视眼镜的男生身上,他就是柯雨平,外号耗子, 被人称作告密者。 不久,数学老师被换成一位双颊凹陷,旧私塾先生式的瘦老头,吊唁事件就 此打住,然而余波震荡却经久无形。假如说遭到处罚的是明伤,伤及表皮或者仅 仅只是一点擦伤后的於青,恢复起来非常迅速,那么,告密者则完全相反,几乎 所有人都忽略了被伤害的告密者,其实只有他,才是真正受到伤害的人,这种伤 害甚至改变了他的一生。 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用极其有限的语言,尽量精确地描述耗子这个人物。 他的眼睛过大,大得使人误以为他脸上不再有其他五官。眼球向外暴出,厚厚的 镜片更加剧了这种暴出,发际线很高,脸长而尖,外表看上去确实与他的外号相 近。耗子个性怪异,有点神经质,喜欢凑在别人耳根旁说话,并且不停地抽动随 时好像会流出鼻涕的鼻子或是眨眼睛,给人一种邋邋遢遢鬼鬼崇崇的印象。他的 个性其实是温和的,甚至有点儿害羞,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事后,同学们对吊 唁活动的回忆里,确实没有找到他。最先返回准备晚自习的同学走进教室时,发 现除了讲台上坐着的一排学校领导,还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趴在课桌上演算 数学题的耗子。数学是他最感兴趣的课目,他在休息时间里总是反复地演算那些 繁复的数学公式,乐此不疲。 然而也没有同学去当面质问过他,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个透明人,冷眼和嘲 笑讥讽,还有夹杂其中的鄙视厌恶和些微同情,耗子被无形之中迅速孤立起来。 这一点,我作为一名旁观者,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几乎没有跟他有过接触, 事前事后都是如此。我以为能够理解他的孤独感,因为我也是个不太合群的人, 内心从来都是一片荒漠,一座孤岛。然而,凭我当时的冷眼旁观,耗子似乎没有 太多觉出人们对他态度的变化,依然神经质地抽动鼻子凑近那些女生耳边,试图 说点什么,受到奚落和冷遇后依然傻呵呵地搔搔头皮,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鼓 出的圆眼睛里偶尔闪过惊惶之色。 我和花子准备离开梅城一中前,听人说耗子自动退学了,在距离高考只有一 百天的时候。那时候各个班的寄宿生餐票都由各班的生活委员去后勤处统一交钱 领取,耗子是另一个班的生活委员,因此,他手上每个月都要过一笔同学们购买 餐票的钱。起初,他谎称那笔数目不小的钱弄丢了,他支支吾吾的语气和慌乱的 神色引起同学们的疑心,在一再逼问下,他最终不得不承认是他用光了那笔钱, 于是,愤怒的寄宿生们把耗子堵在宿舍里揍了一顿。 耗子的贪污行为在那样单纯的背景里,简直是对纯洁和友爱的一记重拳,那 笔钱的用途不明又给这种行为抹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耗子始终不肯说出来怎样花 光了那笔钱)。“贪污”这两个字的份量,使我对耗子感到非常震惊。 我能想象出耗子被人压在身下鼻青脸肿籁籁发抖的可怜相。他一年四季穿一 件发黄的旧士兵服改成的单夹衣,夹衣胸口口袋上别着一支黑色只有半截笔夹子 的钢笔。这样单薄的衣衫是经不过撕扯和碰撞的,他在破旧的黄军装里发着抖, 然而抱着脑袋一声不吭。 这件事更加让我们原58班的同学坚信,耗子就是那个告密者,对于一个告密 者来说,贪污行为的发生毫不足奇,甚至是顺理成章。耗子不声不响地离开,并 且很快便被身后的无数双眼睛视而不见,转眼之间忘得一干二净,一如他从未在 我们的高中时代出现过。人们忘得如此轻松,就像用橡皮擦轻轻擦掉绘图本上一 根多余的线条,这种结束方式甚至没能博得几声语气停顿式的叹息。 我的反应像身边的人一样,心不在蔫地听故事一般,脑海里闪过耗子的脸和 惊惶的眼神,听完后,表情愕然地“哦”一声,生活立即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填满 了。 我无法确知苏铭从杂志上看到的和尚与柯雨平是否为同一个人,但其实我已 经从心里相信了那种脱离尘俗的人生选择。在飞速掠过的转念里,有过一种假设, 假如耗子不曾离开,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他的一生将有多大 的不同。很多年前,我们都不曾理解,离别才是人生的真正开始,不仅对于耗子, 也对于我们所有人。 我们今天的生活,是否比耗子更幸福?人们会静静地面对自己,提出诸如 “人生价值”、“什么是幸福”之类看似可笑的问题吗?活着的人平平安安地活 着,笑或者哭,爱或者恨。对待周围的一切,我们显得过于冷静和克制,不是由 于理智或深思熟虑,而是思维和情感习惯了惰性。大多数人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在百无聊赖或者疲于奔命中静静等待死亡降临,坐着等死或者脚步匆忙扑向死亡 的人生。1999年冬天与苏铭最后度过的几个小时里,我试图找回的,曾经出现在 一支吊唁队伍里,出现在一个睁大眼睛的逃离之夜的,那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是什 么呢,花火般迅速闪过的激情?我所有的回忆,可是对那消失了的激情的悼念, 在内心深处,为我浑浑噩噩的青春树起无字的墓碑。我们这一代无知的人,拥有 着微不足道的生活,回首往事,是一种怎样的空虚寂寞。 苏铭说从那个叫慧远的人身上,看不到岁月的阴霾,只有平静以及平静显露 出的开朗。他虽然无法完全断定,但他仍然希望他并不是柯雨平。 我说是的,心灵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面容,也许那反而是人生最好的归宿,起 码他不是孤独的,他心中有佛。 苏铭说,你的心中有什么呢? 我不能回答他,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可是我没有反问他。 他说,其实那一天,他也没有去,死亡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了诱惑力。但 他知道柯雨平没有去的原因,是他拿不出给钱来捐给数学老师。 苏铭撇撇嘴,像嘲笑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说,我很幸运,所有人都忽略了 我。 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他用力踢着脚边的一块石头,换了你,你会怎 样做?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不过,告密的人总是可恶的。 我甚至想过站出来,承担所有的责任,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那种幼稚的浪漫 主义想法。我缺乏成为英雄的胆略,只能够做一个生活里默默无闻的人。 他说,反抗只会成为自己的羞辱。你替大家的行为辩解时,被教导主任当众 喝斥,你最终选择沉默,但我看见了你的眼泪。 我怅然说,果真是那样的吗,那些事我差不多全忘掉了。 苏铭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个消极的人,没有追求,没有理想。而你, 有激情和梦想,不甘平庸。我们就像这两条铁轨,假如哪一天相遇,就意味着毁 灭。我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永远不要再回到梅城。也许现实生活中,并没有所 谓的告密者,真正可以伤害到你的人,不是别人,却正是你自己。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似乎没看到我的反应,接着说,一切都在改变,包括你 和我,所有的一切,看上去一样,其实已经大不相同,这才是生活。 也许还是有不会改变的,譬如说过的话,譬如我们还是朋友! 他愣了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牵挂的,他低低地说。 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坐在我身边这个人,夺走了苏铭的躯体,紧紧粘附 在苏铭身上,故意把苏铭藏匿起来,我已经没有力量再找到那个熟悉的少年。承 认这一点,让我感到病痛般的沮丧。 我为什么不能学会遗忘,就像忘掉那些单调无趣的生活细节那样。我原以为, 无论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的苏铭,我都会坦然接受。可是,我居然连他的 影子都没有触摸到,更不用说他的生活。所以,当他转而问起我的现状时,我懒 懒地敷衍他,就像在电梯间里碰到某个熟面孔,他说你今天气色不错啊,我客气 地回答他,谢谢。 我想离开。 我告诉他我得去火车站,赶上那趟去上海的火车。他感到太意外,猛然站起 来,焦躁地指手划脚,那怎么行,他都来不及去找一家好的餐馆吃饭。 我轻松地嘲弄地对他说,除了吃饭和说些毫不相干的废话,我不知道,我们 之间还剩下什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