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败俱伤 小屋内,宗泽同严如芳还在僵持着。宗泽定定望着严如芳,不让她看出自己心 虚;凌厉的眼神背后,却是极其复杂的心境。日本人狼子野心,就连郁镇南都不肯 屈服,他又怎能甘居其后!但胜男是不能不救的!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有没 有?有没有? 胜男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白色被单的床上,眼前,模模糊糊几个人 影在晃动,全是白衣白帽,一身白。曾经的屈辱让她对白色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恐 惧,惊慌之下,她挣扎着要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人死死捆在了这张床上。 听到动响,白衣人转身向她走来。白口罩遮掩之下,只看到一双丑陋的三角眼。 来人翻了翻她的眼皮,对身边的助手咕哝了几句,另一名白衣人走上前来,手中还 握着一枚注射器。 胜男无法动弹,象屠宰场的牲畜般任人宰割,无助而绝望。她的衣袖被人掀起, 随后,冰凉的酒精在她上臂上擦过,细小的针头猛然扎入皮肤,一注淡黄色的液体 缓缓注入体内,针头随即拔出,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功夫,却如同在炼狱般煎熬。 白衣人相互对望,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解开了捆住她的皮带,然后,搬走了这 里所有的一切,有条不紊地撤离。胜男急忙起身,却全身乏力,竟从床上直接摔了 下来,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她挣扎着向他们离开的那扇门爬去,扶着墙好不容易站 起来,却发现,门已被人反锁了。 “开门!放我出去……”她艰难地呼唤着,身子从未如此虚弱过,脚下一软, 竟又瘫倒在地。 “哥哥……”她失声唤着,无力地拍打着房门,做着最后的努力。 宗泽出现在郁婉秀居住的宅院中时,墙上的挂钟已指向深夜十一点。他眼窝深 陷,眉头紧锁,身上还穿着新郎的礼服;鞋和长衫的前襟上,蒙着细细的尘土,还 未来得及打理。 见他风尘仆仆,郁婉秀斜着眼瞟了瞟他,故作高傲地笑道:“看来洪军长很是 纠结了一阵吧。不然,不会等到现在才来。不过没关系,现在来,也不算迟,协议 依然有效。” 宗泽嫌恶地扭过头去,冷冷道:“胜男呢?见不到她,休想我答应你任何事!” 郁婉秀得意地一笑,款款起身,向着侧面的一处墙壁走去,伸手拉动绳索,墙 上的那张巨幅油画如同窗帘般收拢,露出一整块透明的玻璃墙。 玻璃的后面,胜男正倚在对面的墙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着实让她惊骇不已。她眼巴巴地望着那堵消失了的“墙”,突然间看到了宗泽,一 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胜男!”宗泽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隔着玻璃大声呼唤,“胜男!胜男!” 胜男奋力向这边爬来,双手按在玻璃墙上,与宗泽的手紧紧贴在一起,嗫嚅着 双唇,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哥哥!” 郁婉秀冷冷提醒道:“别喊啦!这间房是密封的,任凭你喊破喉咙她也不会听 见的。现在你看到人啦。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吧?” 宗泽怒不可遏,霍然起身,一把捏住了郁婉秀的脖子:“你倒底对她做了些什 么?!”他早已看出胜男不妥,那张脸从未象现在这般苍白过,莫不是他们给她下 了毒? 郁婉秀被他掐得几欲窒息。她挣扎着道:“你若不告诉我郁镇南留下的那份路 线图在哪里,胜男一定没命!” 听闻此言,宗泽忽地松了手。严如芳所言果然不虚。他装作不解地道:“路线 图?什么路线图?” 郁婉秀自知失言,急忙搪塞道:“这个你不必管了。你只需告诉我,郁镇南有 没有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给胜男。” 宗泽面露悲愤:“哼,对胜男来说,郁镇南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儿 子!” “洪宗泽!”郁婉秀怒喝道,“你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不想胜男活着回去 了是吗?这东西这么重要,郁镇南没道理不告诉胜男的!胜男更没道理不告诉你的! 对吧?!你若再胡说八道,耽误的时间是你自己的!到时候胜男有事,你可别赖在 我头上!” 宗泽急红了眼:“你究竟把胜男怎么样了?!” “东西在哪?”郁婉秀毫不示弱。 宗泽看了看恹恹无声的胜男,象个战败的将军,垂头丧气地道:“好,我告诉 你!你要的东西已同郁镇南一道埋了。你要找,就去你爹棺材里找吧!” 郁婉秀不觉一怔,随即恨恨地质问:“我凭什么信你?” 宗泽道:“若不是你说,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郁镇南临死时,手中握着一盒 胭脂;想来这胭脂里一定有蹊跷。我当时并不知情,胜男不忍睹物思人,那盒胭脂 我便一起埋进了棺材。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随你。你马上把胜男还给我!不然, 我即刻杀了你!”说着,他手中已然多了把枪,直顶住了郁婉秀的脑门。 一直隐藏在房梁上的四名日本武士忽地纵身跃下,四把枪口直直瞄准了宗泽。 宗泽面不改色,傲然冷笑道:“我早知你不会有胆只身见我。四把枪是吧?你 信不信就算他们开枪我一样可以先杀了你?!” 他手上略一用力,郁婉秀竟被他压得跌坐在地。四名武士见状,不约而同迈近 一步,屋内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胜男看在眼中,早已心急如焚,她大声劝宗 泽放弃,无奈她的话宗泽半句都听不到,只能干着急。 郁婉秀痴痴望着他,眼中竟闪出泪来。只听到她喃喃道:“胜男拿枪抵过我的 头,郁镇南也拿枪抵过我的头,如今又轮到你……胜男是我唯一的朋友,郁镇南是 我的亲生父亲,你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男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你们一个 二个对我如此无情!” 宗泽毫不怜惜,声色俱厉地喝道:“把胜男还给我!” “好!”郁婉秀咬牙做了个手势,那四名武士只好退下。“既然你无情,休怪 我无义!”她强忍住泪水,昂然起身,向着玻璃墙走去,在墙边触动了一处机关, 玻璃墙缓缓升起。宗泽急忙收了枪,向胜男奔去,就势将她抱了出来。 郁婉秀眼中泪水已干。她用日语对那四名武士说了句什么,他们立即退出,想 是冲着郁镇南的坟墓而去。 宗泽顾不上许多,将胜男紧紧抱在怀中,搭了搭她的脉相,颤声道:“胜男, 他们对你做过什么?” 胜男撩起衣袖,有气无力地道:“他们方才,给我打了一针。” 宗泽心中一紧,对着郁婉秀厉声喝道:“你们给她打什么针了?!” 郁婉秀竟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尖锐高亢,听来凄厉无比,叫人心寒。笑了一 阵,她面露得色地道:“日本人最近刚刚提炼出了鼠疫杆菌,还没试过活体效果。 你的女人命不好,正好赶上了这次实验。她现在还潜伏期内,尚且不具备传染性; 你若执意要将她带走,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的病情一旦发作,那可是一传十,十传 百,要不了多久,整个广州城乃至整个岭南,就会爆发一场大规模的鼠疫。到时候, 成千上万的人将会因她而死。洪宗泽,试问到时候你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哦,也许 不用你交待了,说不定你就是第一个被她传染上的人。哈哈!” 胜男惊呆了。她望着这个昔日的闺蜜,脸上一片愕然。 “卑鄙……卑鄙!”宗泽怒目切齿,恨不能将这个恶毒的女人生吞活剥了去。 郁婉秀带着嘲弄的微笑瞥了二人一眼,道:“洪宗泽,你不是一向自诩医术高 明吗?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救这个贱人!” 宗泽提枪再度对准了她的脑袋。他心中悲愤难平,恨不能即刻打爆这张丑恶的 嘴脸。然而,要他就这样枪杀一个女人,他始终难以下手。 他的犹豫,令郁婉秀更加放肆,不由变本加厉,恣意嘲笑:“洪宗泽,你不会 开枪杀我的,不是吗?我知道你一向都有妇人之仁,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你若就这样杀了我,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洪军长颜面何存?”见宗泽不作声,她得 意地笑道,“你说,我算不算是你的红颜知己呢。哈哈!别忘了,我是郁镇南的女 儿!想跟我斗?你们是斗不过我的!哈哈!” “砰”一声枪响,打断了她的狂笑。郁婉秀惊愕地低下头,赫然看到自己的胸 前鲜血汩汩,剧痛随即袭来,她身子一晃,直挺挺倒了下去。在倒下的那一瞬间, 她看到了胜男那张苍白的脸,还有她手中的枪。 只听到胜男幽幽地道:“哥哥不会开枪,但我会。不过有一点你弄错了,哥哥 不开枪,不是因为他有妇人之仁,而是他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希望你会有办法救回 我。但我知道,就算你有办法,你也不会救我的了。很遗憾,你不是他的红颜知己, 你根本不配做谁的红颜知己。”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 郁婉秀瞪大了眼,口中喃喃道:“没……没想到,是你……” 胜男凛然道:“对,是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爹,是顾云飞。”说着, 她对着郁婉秀又是一枪,她当即毙命。 望着那张扭曲的脸,胜男平静地道:“阿秀,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人, 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你爹就是这种人。不过真不巧,我爹他,也是这种人。 和我斗,下辈子吧!” 宗泽被胜男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他怔怔望着她,竟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 一切是真的。 胜男的脸愈发苍白起来。 “胜男……”他喃喃唤着,禁不住抬手想抚她的脸,她却躲开了。 “哥哥……你走吧。事已至此,我是不会跟你回去了……阿福说得对,我根本 就是个‘天煞孤星’,累死父母,累死丈夫……我不能再害你啦……”她努力保持 着平静,泪水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乱讲!”宗泽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哽咽道,“哪有什么‘天煞孤星’! 我从小也没了娘,长大也没了爹,难道他们亦都是我累死的么!你爹娘,还有郁镇 南,他们的死根本不关你的事!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就算死,我们也要死在一 起!” 胜男伏在他怀中,已是泣不成声:“哥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 想辉仔最后连你也没有了……到时候,谁去照顾他……”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无限 悲悯地恳求着,“你既能答应我娘好好照顾我,就再答应我一次,帮我照顾好辉仔 吧哥哥!哥哥求你……求你……” 宗泽已是心如刀绞。他同胜男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却落到这般悲惨境地, 老天爷为何待自己如此不公?!他愤懑难平,竟狂吼不止,持枪对着郁婉秀的遗体 连开数枪,以泄其愤。郁婉秀身体的血液尚未凝固,竟被他打得鲜血四溅。血滴飞 落到他脸上,更现狰狞。 “哥哥!”胜男用力按下他的胳膊,泣不成声地道,“你就算将她打烂,也于 事无补了!听我话,快走吧!来世若有缘再见,我一定还做你的妻子!” “不,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来世都是骗人的鬼话!来世你还记得我吗? 来世我还能不能再做人都不知道!”宗泽紧紧抱着她,死活不肯松手,“胜男,你 不会有事的!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相信我,当年李大哥身中剧毒, 我都将她救回来了,如今我一样可以救回你!我要带你回去,李大哥一定有办法救 你!大师伯中了‘女儿红’她都有得医,你一定也有得医!走,我们走!去找李大 哥,她一定有办法……” 遭此巨变,宗泽已是语无伦次,几近癫狂。他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她抱起,茫然 向外走去,心中只得一个念头:胜男不能死,一定不能死!她若死了,他在这个世 界上,便真是生无可恋了。 怀中的女人抱在手上,沉甸甸的。他的脚步亦变得更加沉重。胜男象喝醉了酒 般,再无半分气力,软软瘫在他怀中,他终是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哥哥……你不能带我回去……”趁脑中尚存一线清明,胜男断断续续地道, “我的病,会传染的……到时候只会累死更多无辜的人……哥哥,你既答应与我同 生共死,就不要抱我回去……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好不好?好不 好……” “好!好!”宗泽连连应着,眼中泛着点点泪光。他强打精神,抱紧她,挣扎 着站起身,调转方向,向城郊走去。 “我们到西樵山上去,就你和我,永远都不再分开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