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民国十九年,冬。 雷崇九端坐在大堂内,静静地等待着耿直的消息。远远传来宗泽声嘶力竭的咆 哮:“胜男!胜男!你出来见我!出来呀~~~!” 他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凝在腮边,却迅速被擦去。 翠儿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心地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这么个喊法, 恐怕……” 雷崇九摇摇头,黯然道:“由他吧!” 翠儿知他一向固执,见他面露疲惫,只好道:“那,我送你回房间歇会儿?” 雷崇九仍是摇头:“耿三哥就快回来啦。我要等着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打 断了他的话,胸口的伤处被扯得生疼,他紧紧捂着胸口,竟半晌直不起身来。 “九哥!”翠儿呜咽着扑上前去,拉开他的手,胸前已赫然现出一团鲜红。她 不禁急道:“我这就去找洪长官来!” “翠儿!”雷崇九急忙喝止,她却不理不睬。 赵二龙闻声赶来,差点与翠儿撞个正着。他急忙拦住翠儿道:“九哥不准你去, 你还去?” 翠儿厉声喝道:“让开!” 赵二龙从未见过翠儿如此凶悍,竟被她镇住,张了张口,象条离了水的鱼般哑 口无言。 雷崇九提醒道:“二龙,快拦住她!她要去救洪宗泽……” 赵二龙方才会过神来,伸出大手将翠儿死死抱住。 翠儿挣扎着道:“他伤口又出血啦!再不找大夫瞧瞧,你想他流血不止而死吗?!” 赵二龙一惊,回望着雷崇九,嗫嚅着唤了声:“九哥……” 雷崇九扭过头去不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我要等耿三哥回来。” 这笔生意若做成,相当于整个寨子半年的粮饷,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翠儿被赵二龙抱住,无力抗争,气得流泪跺脚骂道:“你们简直都疯啦!”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之际,耿直终于回来了。 雷崇九激动地迎上前去,关切地问:“三哥!事情都办妥了么?” 耿直道:“九哥放心,银货两讫了。只是……” 见他支支吾吾,雷崇九不禁又惊又急:“只是什么?” 耿直挠了挠脑袋,无奈地道:“只是,我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什么人?” “就是,上次同那位洪长官一道前来的郁景辉。我看他在山中迷了路,不忍弃 他不顾,所以将他带了回来。这小子,一路上直嚷嚷着要见你。九哥,你见还是不 见?” 雷崇九怔了半晌,强忍伤痛,挥手道:“罢了,你将他送到洪长官那里去,遣 他二人速速下山。我如今,谁也不见……”话未说完,他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自 觉歪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苏醒,已是三日之后。伤口上敷上了新换的药,带着薄荷的丝丝清凉,绷 带将伤处缠得紧紧的,痛楚在慢慢消散。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仍是模糊一片。突然, 一个满脸胡子茬的人突然闯入眼帘,目不转睛地望向自己,他不禁吓了一跳。他的 人里,只有自己才留着一脸络腮胡,什么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晓地坐在他床头?二 龙这狗日的死哪里去了?! 他尚未看清来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按住。 宗泽柔声道:“九哥别动!小心挣破伤口,又出血了!” 听到他的声音,雷崇九先是一惊,随即舒了口气。想必见到自己昏迷不醒,赵 二龙便擅作主张,将洪宗泽留下替他治伤吧。他虚弱地喘着气,道了声谢,又问: “洪长官,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宗泽守了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此刻他虽然面露微笑,却难掩眼中憔悴。他 黯然道:“九哥不也是这副样子么?” 雷崇九不解其意,竟无言以对。 宗泽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九哥义薄云天,盖世英豪,为何不肯以 真面目示人?” 雷崇九凄然长叹:“洪长官有所不知,这胡子是我的‘护身胡’呢。踏上草莽 那天起,我就一直留着它,今生唯一刮过一次,就害我失去了……失去了胜男……” 他歇了口气,接着道,“这次若不是我重新留起它,恐怕那颗子弹会穿心而入,我 就此一命呜呼了。” 宗泽摇摇头,轻叹道:“九哥何必装腔作势。胜男根本就没有死,是你把她藏 起来,不让她见我。” 雷崇九脑子一嗡,急忙辩解道:“洪长官,这话……从何说起呀?我不是已经 带你见过她的墓碑了吗?” 宗泽起身倒了一杯茶来递给他,道:“九哥不必再自欺欺人啦。”他从怀中取 出一块骨骸,送到他眼皮底下,不紧不慢地道,“九哥,这块骨头,是我从你带我 去看的那墓中取出的。你同盗墓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应该知道,但凡做了母亲 的女人,尸骨应该是灰色的;胜男的墓里,全是这白森森的骨头。你究竟作何解释?” “啊!”雷崇九惊恐万状,将那块骸骨抱在怀中,呜咽着道,“洪宗泽,你… …太过份了!……” 此情此景,令宗泽心酸不已。雷崇九那黯哑的哭声,如利刃穿胸,仿佛将他带 回到十几年前,直面郁镇南的死亡。 他强忍住泪,定了定神,这才道:“你既然解释不到,我也不再勉强。从今往 后,我都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不愿同我下山整编,这件事便就此作罢。你要 继续倒卖文物,也随你。只是,你今后切莫犯在我手上。不然,我不会再对你客气。” 说罢,他凛然起身,向着大门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雷崇九禁不住脱口唤了声:“洪长官!” 宗泽略略回头,却不看他:“还有什么事?” 雷崇九很是为难地犹豫着,终是轻声问了句:“景辉……他还好吗?” 宗泽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他很好,只是挂念你挂念得紧。他听说九哥不想 见他,心中很是难过。不过不要紧,难过一阵,就会好了。” 门吱呀一声拉开,宗泽已提步而出。 “洪长官!”雷崇九几欲扑下床来,半个身子悬在床边,极力恳求道,“我想 见他……请你,带他来见我吧!” 宗泽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郁景辉一路小跑着,似一阵风般奔向雷崇九,一头扑在床边,急切 地唤了声:“九爷!”竟伏在他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傻小子,老子又没死,你哭什么!”雷崇九抱着他,轻抚着他的头发,假意 斥责。 景辉哽咽着道:“师父说,只要这次我拿到九爷走私文物的证据,人赃并获, 就可以此要挟九爷交出我娘。可是我没用……那洋毛子太狡猾,我不但跟丢了人, 还迷了路……九爷你告诉我,我娘究竟在哪里?师父说她没死,她究竟是死了还是 还活着?” “辉仔……”雷崇九捧起他的脸,强抑心头悲痛,颤声道,“辉仔你长大啦, 是男子汉啦。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九爷……九爷知道你想你娘……但是, 你娘有苦衷的,她不能出来见你……你只需知道,娘……你娘亦都很挂念你就行了。 你师父带你这么大不容易,你今后,要好好孝顺他才是。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 跟师父,尽快下山吧!” “九爷!”景辉禁不住嚎啕大哭,“我娘究竟有什么苦衷,连我都不能见!” 雷崇九已不能再说话,他怕再次张口,便全是泪声,若叫他听出端倪,岂不前 功尽弃。他细细端详着景辉,似乎想将他的模样牢牢印在脑中。 只听到宗泽幽幽地道:“他小的时候酷似他外公,如今大了,倒越来越象他父 亲了。” 雷崇九不觉心惊肉跳,眼中现出一丝慌乱。 宗泽看了他一眼,轻轻慨叹:“只是长得相而已。景辉很乖,又听我话……”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令他喉头一阵哽咽。他顿了顿,这才道:“我不会让他变成第 二个郁景宏,更不会让他变成第二个郁镇南。” 雷崇九垂泪不止,长长舒了口气。 景辉哭过一阵,终于收起悲伤。他擦掉泪水,对雷崇九定然道:“九爷,我听 你话,我会好好孝顺师父的。”说着,他向雷崇九恭敬地行了礼,果敢转身,向着 宗泽走去。 “师父!” 宗泽伸出手牵住他的手,昂然道:“我们走。” 赵二龙一直在外苦苦守候。忽见宗泽师徒出来,他下意思往后望了望,生怕下 一个出来的,便是雷崇九。 宗泽道:“九哥意思,我很清楚了。我已应承他,从此不再勉强他。你,放心 吧!” 赵二龙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道:“洪长官,那你?……” 宗泽仰天长叹,哀声连连:“想是我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今生才会落得如此 结果……我爱过的女人,只肯留给我一个她们与他人所生的孩子,便一去不复返… …”他看了看景辉,苦笑道,“我养大一个,又一个……到了现在这把年纪,还能 奢求什么。如今国难当头,个人恩怨,简直轻如鸿毛。” 赵二龙不知如何安慰,试探地问:“洪长官,这就走了?” “嗯。”宗泽应了一声,接着道,“虽然此番前来,我未能成功收编山中各帮 ;但既然来了,招呼还是要去打的。你们乐得占山为王,我不勉强。但倘若有哪个 软骨头投靠了日本人,将来战场上兵戎相见,洪某决不手软!二当家,你同九哥, 好自为知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