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为着早上同胜男遭遇的不快,郁婉秀正在家中生着闷气。一名丫鬟端了茶送进 来,她却一把将茶盏打翻。郁景宏在一旁相伴下棋,因不明就里,也不好加以斥责。 小丫鬟不敢多言,收拾了一番急忙退下,刚出门,却见小姐的贴身丫鬟阿桃欢喜地 走来,高声喊着:“小姐,洪小姐来啦!” 郁婉秀紧绷的脸庞略略松动,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她肯来了么?她不是很 忙么?” 郁景宏方知妹妹原来在闹小姐脾气,不由笑道:“我当什么事呢。人家既然来 了,你可不能驳人面子哦。就算为了大哥嘛。” 郁婉秀不由扑哧一笑,瞪了哥哥一眼,这才对阿桃道:“你去告诉她,一会儿 我们就出来迎她。” 胜男正站在郁府门口静静地等候着。郁家管教甚严,她与郁婉秀相识多年,婉 秀却从没向她泄露过家中情形。她只是知道,郁家人不喜欢外人造访,每次来找婉 秀,她都只能在大门外等候,直到婉秀出来迎她,带她去别处小聚。 天色渐暗,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不一会儿便润湿了地面。胜男躲到郁府 屋檐下,朝看门人友好地笑了笑。那看门人却并不搭理。在他看来,能允许她站在 这屋檐下避雨已是给了她莫大的恩惠。 胜男知他心思,也不便点破,只好仰望天空,望着雨水发呆。正在无聊中,一 辆黑色轿车突然在郁府门口停了下来。那亮闪闪的车漆象面镜子,几乎能照出人形 来。她不觉惊呼一声,愣了愣神。 能有轿车的人,不是官家就是富豪,而且是非常西化的那种。就算象哥哥这样 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未必会想到为自己添置一辆汽车呢。 胜男心中正在奇怪,前门已下来一名戎装男子,只见他迅速撑开伞,这才拉开 后车门,恭敬地喊了声:“军长,请。” 一名中年男人的身影顿时闯入她眼中。那是一个威武不凡的军人,他身材高大 魁梧,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在军帽映衬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刚毅。只是,他 目光冷竣,眉头深锁,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昂然走了进去,霸气十足。 看门人毕恭毕敬地哈腰行礼:“老爷!” “老爷?”胜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人,年纪与宗泽相当,怎么 看她也不相信他会是郁婉秀的父亲。 郁婉秀的父亲郁镇南虽是广东人,投军后却一直镇守在广西。他从军二十余年, 从一名最普通的士兵晋升为军长,一路的坎坷自不用细说。但他的性格却是在军中 出了名的孤僻古怪,似乎这个世界上基本没有什么事能令到他满意。 他冷冷地问:“这是谁?” 看门人看了胜男一眼,急忙解释道:“这位是小姐的同学。” 他略一回头,胜男只看到他半边脸的半边,却没有听到他再发话。 就在这时,郁婉秀和郁景宏一路说笑着从里面走出来,与他撞了个正着。两人 见到他,亦是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唤了声:“爹!” 郁镇南“唔”了一声,提步而入,经过他们时,郁景宏下意识地垂下脑袋,显 得颇为惶恐。他却突然停下,向着女儿发问道:“门口那位小姐是你的朋友?” 郁婉秀看了看胜男,亦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郁镇南摘下军帽递到副官手中,平静地道:“既是你的朋友,为何不请到家里 坐?” 听到这话,郁婉秀喜出望外,兴奋地道:“谢谢爹!我这就去请她进来!”说 着,她几乎小跑着出门,将胜男一把拉住,欢喜地道,“胜男,快进来吧。” 这是胜男第一次走进郁府。尽管大门的气派已让人觉得郁家不凡,而今院内别 有洞天的景象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但见雕廊画栋,小桥流水,亭台榭阁,奇花异草, 宛如置身皇家林苑,令人目不暇接。 “这些假山,是专门从苏州运来的呢。”郁婉秀得意地介绍着。 “哦。”胜男心中艳羡不已,嘴上却很是平淡地应了一声。从宗泽那里言传身 教学会的淡定,让她无论身处何境都能荣辱不惊。 “走,我们荡秋千去!”不等胜男同意,郁婉秀已拉着她穿过长廊,向后院跑 去。后花园内一棵高大的榕树下,系着两个秋千。那树叶甚是浓密,正好遮挡住小 雨。若是换了晴天,自当浓荫覆地,倒是一处浮生偷闲的福地。两人坐上去,一前 一后地荡着,各自心事满怀。 郁婉秀忍不住先打破这沉默,好奇地问:“胜男,你哥哥为什么要躲媒人呀? 他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他有什么隐疾呀?” 胜男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哥才有隐疾呢!” 郁婉秀安抚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嘛。试想下,他要不是这样,为什么到现在 都不成亲?莫不是心中早有人了?” 胜男叹了口气,道:“这次算你说对了。” 郁婉秀断然不会相信宗泽心中之人会是自己,但她却是如此地渴望,那个人要 是自己该有多么好!她不禁脱口而出:“是谁,你知道吗?” 胜男无限怅然地摇摇头:“我想问夏伯伯来着,可他也不肯告诉我。唉。我估 计,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个有夫之妇,不然就是已经死了。要不然,以哥哥为人, 他不会到现在都不娶她的。” 郁婉秀默然,心中却在琢磨:若真死了倒也罢了。人死不能复生,他总有一天 会将她忘掉;可要是有夫之妇,那可就不好办了……正想着出神,她忽然看到一个 身影出现在回廊出口,惊得从秋千上忽地站起,规规矩矩地迎上前去,怯怯地喊了 声:“爹……” 胜男从未见过郁婉秀如此紧张,对她这种反应很是莫名其妙。她已不记得父亲 的模样了。但印象之中,父亲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决计不会象这位父亲这般冷漠, 尤其是当着客人的面。 出于礼貌,她也跟着站起来,恭敬地唤了声:“郁叔叔。” 郁镇南已换上便服。黑色的长袍上点缀着金色的花纹,显示着他的华丽与高贵。 他漠然扫了她俩一眼,道:“你们怎么都没去上学?” 郁婉秀看了胜男一眼,把事情前因后果简单地介绍了一番,怕父亲不信,复又 加上一句:“不信你问胜男。” “胜男?”郁镇南望向胜男,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试探着问,“你姓顾, 还 是姓李?” 胜男奇怪极了,他何来此问呢?但她不动声色地道:“都不是啊,我姓洪的。” “是吗。”郁镇南紧盯着她的脸,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相信,复又问道,“阿秀 说的是真的吗?” 胜男被他的气场震慑,不禁跟着紧张起来。她咽了咽口水,道:“就是这样的 啊。我哥哥为了把严校长救出来,花了不少功夫去求华师长呢。” 郁镇南冷哼一声,嘴角边现出丝丝嘲笑:“求他?姓华的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花多少功夫求他都是白费劲。” 这话说得确是事实,可听起来就象在讥讽宗泽无能。胜男不禁有些不服气,毕 竟她年少气盛,哪顾得了许多,脱口而出道:“你有本事你去让华师长放人啊!” 郁镇南一怔,随即眯缝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郁婉秀紧张地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父亲,从来没被人这样冒 犯过。 胜男看看两人,方知自己太过唐突。郁镇南同宗泽年纪相仿,在她眼中看来, 他就好象是她另外一个哥哥一样,她只会感觉到熟悉,虽然对方并不能带给她如宗 泽那般的亲切。 郁镇南却出人意料地冷静。他并不接话,只是看了看天色,平静地道:“玩一 会儿就进来。雨该大了。” “知道了。”郁婉秀松了一口气,冲他一笑,他便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就消 失在小路尽头。 “他真是你爹吗?”胜男嘟囔着,“他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你不知道,”郁婉秀解释着,“我爹不喜欢外人来我们家。” 胜男吐了吐舌头,调皮地道:“那我还是趁早走吧。” 郁婉秀笑着拦住她:“他若要赶你走,方才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胜男抿嘴一笑:“也是。对了,你哥哥好象很怕他似的。他们之间,究竟怎么 回事?” 郁婉秀狡黠地一笑:“你这话,是为我哥哥问的,还是为我爹问的?” 胜男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从秋千上滑下,气恼地道:“你胡说些什么呀!” 郁婉秀故意道:“你一定没想到我爹这么年轻吧。” 胜男一向不懂掩饰,只好点头承认道:“那倒是。我当真吃了一惊呢。” 郁婉秀道:“你若乖乖做了我的嫂子,我以后便将他们的事细细说给你听;若 你敢打我爹的主意,那我同我娘都不会轻饶了你!”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胜男恼羞成怒,竟撒腿要走,却被郁婉秀一把拉扯住。 郁婉秀恳求道:“好胜男,别生气,我也只是说着玩的。”她长叹一声,满是 无奈地道,“我只是在想,若有一日,我哥同我爹都钟意你,你会选择谁。” 见她面露忧色,胜男心下一软,上前安慰道:“别胡思乱想啦。我哥哥整天说 我又傻又呆,说我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爹和你哥都不会钟意我的啦。” 郁婉秀却略一摇头,喃喃道:“知道么,我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如此宽容。” 胜男正值二八韶华,正是少女情窦初开之时,对郁婉秀这话中深意,自是了然 于心。她只好傻傻地笑了笑,少女的矜持和羞怯盎然绽放,躲在竹林中暗自窥视的 郁景宏不禁看得呆了。 正在胜男进退两难之时,忽有一名丫鬟前来禀报,说有一位洪先生正在大门外 等候,说是洪小姐的哥哥,来接洪小姐回家的。 胜男欢喜不已,哥哥来得可真是时候。她立即转移话题道:“呵呵,看,我哥 哥就是这样,总把我当成孩子,我离开一会儿,他就要挂念。那我先回去了啊。” 郁婉秀急忙从秋千上下来,道:“我送你。” 胜男知她想见宗泽一面,心中忍俊不禁,又不好点破,只好强忍住笑,亲昵地 挽住她的胳膊。两人撑着雨伞来到大门口,宗泽早已翘首企盼多时。见到胜男,他 迎上前去,焦急地问:“冷吗?” 胜男笑着摇摇头。 郁婉秀在一旁讨好地唤了声:“洪大哥。” 宗泽对她报以点头回应,又转向胜男,一眼瞧见她的鞋尖已微微有些润湿,不 禁急道:“还说不冷!看,鞋都湿了,我讲过多少遍,女孩子这个时候最怕脚着凉, 你就是听不进去……” 郁婉秀好奇地问:“洪大哥,你说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呀?” 宗泽不觉一怔。胜男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凑到郁婉秀耳畔偷偷相告, 郁婉秀不由涨红了脸,轻声嘀咕道:“呀,你哥哥怎么还跟你讲这些……” 宗泽方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顿时尴尬不已。一抬眼,却见院内一名男子正注 视着自己,当下有些奇怪。见哥哥眼神异样,胜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郁镇南正 站在院内,见她看到了自己,他竟迈步向他们走来。她脸上登时绯红一片。宗泽在 外人面前仍然如此婆婆妈妈,倒叫她甚觉难为情起来。也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到了 多少。 “哥哥!我们走吧。”她急忙挽住宗泽的胳膊,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不知 为什么,她非常害怕见到郁镇南,害怕见到他那双永远都看不透的眼睛。 宗泽却走不掉了。 郁镇南已迎面前来,对女儿道:“阿秀,这位是?” 郁婉秀尚未做好准备将自己爱幕的男子介绍给父亲,想不到今日误打误撞,全 都撞到了一起。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尽量做出自然的样子,道:“这位是胜 男的哥哥,洪宗泽。洪大哥,这是我爹。” 宗泽见此人相貌不凡,早已心生畏戒。胜男在一旁悄悄提醒道:“哥哥,阿秀 她爹是军长呢。” “唔。”他低沉着嗓子应了一声,不禁暗自佩服。他一向敬重大师伯顾云飞, 因而对行伍中人尤其尊重。此人年纪同他相差不大,居然已官居军长,威镇一方, 自有其不凡之处。他由衷地抱拳行礼道:“郁军长,幸会。” 郁镇南跟着揖手还礼,朗声道:“阁下莫非就是济世堂的东家?” 宗泽不禁面露惊奇:“正是在下。但不知郁军长如何识得在下的?” 郁镇南笑道:“郁某虽久驻桂西,但佛山是我家乡,洪老板名声在外,郁某也 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英武不凡。” 宗泽一向不懂吹捧,对方这一番说话,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老老实实地 笑了笑,道:“客气客气。洪某不过是小本生意,叫军长见笑了。舍妹在此叨扰许 久,洪某这就接她回家。郁军长,请。” 郁镇南颔首而笑,做出请的动作,目送着二人离开,方才转身进门。却见郁婉 秀仍然遥望远方,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他不禁喝道:“阿秀,你是在看妹妹,还 是在看哥哥?” 郁婉秀不敢回话,低了头匆匆躲了进去。 郁镇南望着那对远去的身影,脸色变得更加阴郁起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