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胜男在房中听到又一声枪响,不觉惊呆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已隐 隐感到,这一枪下,一定有人会丧命。但那个人,会是谁呢?郁夫人?还是阿秀? 无论是谁,都是他的至亲至爱,她不敢想象,郁镇南会对其中任何一人下此毒手。 喜儿早已魂飞魄散,跪在她面前哀号不已:“姑娘!姑娘你救救我吧!救救我 吧!老爷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姑娘……” 胜男惨然一笑,泪水已源源而下:“救你?……如果他真是这样,我自己都不 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要了我的命……” 门突然被人推开,两个女孩子不禁紧紧拥在了一起,惊恐万状地望着来人,不 敢再发出半声动静。 “喜儿,你出去先。”郁镇南声音黯哑无力,方才的杀戮,似乎已将他的精气 消耗殆尽。他跌跌撞撞走进来,瘫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 喜儿想走,却又担心胜男的安全,不由握紧了她的手。胜男将手抽出,抚着她 的肩安慰道:“喜儿,你出去先了,我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喜儿无法,这才起身出去,轻轻掩上门。 “来。”郁镇南复又伸出手来招唤着胜男。 这次,胜男没有动。 “胜男……”郁镇南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眼圈倏地红了。 胜男抬头望向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杀了谁?” 郁镇南长叹一声,道:“是郁景宏。” 胜男颤声道:“他是你的儿子……” “他不是我儿子。”郁镇南喃喃道,“胜男,我以前的事,你根本一无所知。 我原本不想跟你提,但今天,我想我必须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 胜男擦去眼泪,定然道:“那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郁镇南顿了顿,这才道:“胜男,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不是觉得好奇怪,为 什么我那一对儿女都如此怕我。” 胜男应道:“是,我是觉得好奇怪。” 郁镇南吸了吸鼻子,苦笑道:“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恨他们的娘亲。” “为什么?!” 郁镇南眼前茫然一片,陷入了惨痛的回忆之中。 光绪二十年,春。 广州码头,人头攒动。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焦急地张望着。突然,其中一人 兴奋地道:“来了来了!郁镇南在那儿呢!” 众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郁镇南背着行囊匆匆赶来。大家不由松 了口气,道:“镇南,就差你啦,快点呀,不要连累我们一班人都上不了船哪!” 郁镇南抱歉地笑笑,道:“别提了,我差点就出不来呢。我爹娘死活都不同意 我去日本,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别说了,快走吧,误了船期就麻烦了。”大家说笑着,一路向码头走去。 刚刚走上甲板,岸边传来家仆阿狗的狂呼:“少爷!郁少爷!快回来啦!夫人 她快不行啦!” 郁镇南吃了一惊,奔向船弦边冲阿狗喊道:“你胡说什么!我走的时候我娘还 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你这张臭嘴,居然咒我娘?看我回来不收拾你!” 阿狗见到他,欣喜若狂,大叫道:“少爷,我没骗你啊!夫人听说你逃走了, 当下就晕过去啦!大夫说她是中风哇!夫人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啦!你快回去瞧瞧 吧!少爷,求你啦!” 郁镇南大吃一惊,急忙下船。无奈船已起锚离岸,无法回头。 “少爷!”阿狗在岸边声声呼唤,凄凉无比。 郁镇南心急如焚。他本就是个孝子,听到母亲为他所累,一时情急,居然从船 边一跃而下,跳入江中,奋力游向岸边。阿狗急忙下水相迎。郁镇南对船上的同伴 大声喊道:“你们先去吧!我迟一些与你们汇合!” 同伴无法,只得冲他点头挥手。 望着船缓缓而去,郁镇南不禁怅然失神。他叹了口气,对阿狗道:“我们走。” 阿狗雇了辆车,向家中飞驰而去。刚下马车,郁镇南已觉不对。家中锣鼓喧天, 热闹非凡,似乎在办喜事。他心中大喊不妙,正欲拔腿逃跑,却被一群人按住,强 行拖入房中,换上了新郎的礼服。阿狗在旁边低声抽泣:“少爷,你别怪我,我也 是没办法才骗你的。我不这么做,夫人会打死我的!” 郁镇南来不及骂他,又被那群人架走,来到大堂,同新娘行跪拜大礼。礼毕, 他如同木偶般被人牵扯着,同新娘一齐进入泂房,随即被人反锁其中,任他喊破喉 咙,亦无济于事。 他折腾得累了,瘫坐在地上,后悔不迭。他是郁家长房长孙,又是长房中唯一 的男丁,他的父亲认定唯有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途,其他都是邪门歪道,执意不准 他留洋日本。他此次是砸烂了窗子逃出去与同学汇合的。他只是没有料到,为了将 他拴住,他的父母居然会使出苦肉计骗他回来同这个陌生女人成亲。 郁老夫人在门外听不到儿子的动静,不由慌了神,拍门道:“镇南,镇南!你 没事吧?你不要怪娘,娘也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呀!如今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就算不为我同你爹想,为着你的妻子,你万不可行差踏错啊!” 郁镇南看着这个端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憎恶。她居然麻木 到如此地步!若是换了他是女人,他一早便扔了盖头,夺门而去,哪里会在这里受 这等委屈!既然你受得起,那你就继续受下去吧! 想到这里,他连新娘的盖头都未挑,便上床和衣而睡。他在心中暗道:“我看 你能坐到几时!” 第二日醒来,已近晌午。郁镇南被阳光刺痛了眼睛,不得以睁开眼,却不见了 新娘。他一骨碌起身,忽听到门外有人在讲话。一个陌生的女子吩咐着:“去准备 些糕点来吧。少爷睡了这许久,估计该醒了。一会儿他起来,会肚饿的。” 他不禁心中一动。既然她能在外面说话,那此刻这门应该没有锁。他急忙穿上 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悄悄地等待着。果不其然,不多时,那女子推门而入, 见床上无人,惊奇地“咦”了一声。 趁着这个当口,郁镇南迅速冲出门外,不顾众人的呼唤,一口气跑出村口。他 站在村边的小山坡上,回望着自己的故乡,不禁热泪盈眶。村子里已乱作一团,哭 声喊声混成一片,叫人心酸。 “爹,娘,恕孩儿不孝!”他向着家园跪下,叩了三个头,这才远远地逃走。 初到日本之时,郁镇南所带的钱已所剩无几。他只好一面学习,一面想办法赚 钱,一天做四份工,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终于完成了学业。更为重要的是, 他在日本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结成盟会。众人相约,有朝一日,一定倾尽 所能,为国家奉献终生。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叛徒出卖,他们的组织很快被朝廷密探所破,那次行动, 朝廷秘密逮捕了近三十人,郁镇南亦在其中。他当时并未见得有多惊怕,只是想着 家中父母就此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忍。临上刑场的那一刻,他落了泪。 他身边一名同伴鄙夷地骂了他一句:“懦夫!” 他正要辩解,却听到枪声大作,惨呼连连。他左胸被击中,晕倒在地,不省人 事。所幸子弹穿膛而过,离心脏只差半毫。待他醒过来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日。 身旁的尸体已开始腐烂变质,散发着浓烈的腐臭。他的衣裳已被血水和尸水浸透, 恶臭扑鼻。他强忍伤痛,从死人堆里爬出,身下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没有回头。这些曾经的盟友,前一秒都还是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变成冒着臭 气的死尸,如此强烈的反差,令他已近崩溃。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不断鼓 励着自己向前爬,直至精疲力竭,复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躺在一张简陋的床 上。 朝廷鹰犬虽手段毒辣,但毕竟在别人的国土之上,他们本无权处死这批“乱党”, 但上头的授意又不敢不从,于是,偷偷将“乱党”处死之后,他们便慌忙逃离。一 次失踪二、三十来人,此案非同寻常,日本方面迫于各方压力,将此案压下,不了 了之,方才给郁镇南留下一线生机。 他被附近的村民救起,足足花了三个月时间才与盟会的人重新联络上。盟会知 他从小习武,功夫超群,便将除奸的任务交给了他。告密者正是他的同乡陈友德。 据报,陈友德已偷偷潜回中国,目前应该就在佛山老家。 郁镇南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他要找出这个叛徒,要他血债血偿。 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他不禁百感交集。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那个未曾谋 面的妻子,心中满是愧疚,当下决定回家探望。 谁也不曾料想,等待他的会是这样的一幕惨景:以前的高宅大院,已被旁人所 占,自己的家被挤到了一处简陋的杂院中,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已盲,而那个从未 见过的妻子手中,竟然牵着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这个孩子,正是郁景宏。 如此变故,几乎将他击垮。 “娘!”他跪在母亲面前,痛不欲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郁母早已哭瞎了眼睛,她瞧不见儿子,却仍辨认得出他的声音。她二话不说, 抡起拐杖便打。郁镇南阻拦不住,只好任她发泄。老人一时收不住手,竟将拐杖生 生打断。 “娘……”郁镇南轻唤着,扶住母亲,“娘我回来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 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帮我讨回公道?”郁母忿然道,“你气死了你父亲,让我成了寡妇,还说什 么帮我讨回公道?!你能让你父亲起死回生吗?!” 郁镇南痛不欲生。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冲动之举竟然会送父亲踏上黄泉之路。 妻子手中的孩子不知怎地大哭起来。郁镇南吃惊地望向她,恶狠狠地道:“这 孩子……怎么回事?!” 妻子只是哭,不敢答话。 郁母听到他为难儿媳妇,不禁怒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是你的儿子!是我 们郁家的长房长孙!若不是有了他,只怕你爹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要被族人占光了!” 母亲遂将他走后情形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番,郁镇南方才知道,原来,自他逃 走后,父亲忧郁成疾,没过多久便去世了。这个家,一直都是靠父亲支撑着的。母 亲天性软弱,父亲一死,她便没了主张,族人欺他孤儿寡母,人丁单薄,强占了不 少田产。若不是儿媳妇幸运地怀上了孩子,并生下了一个男孩,只怕他们这幢房产 都会被占走。 郁镇南只觉当头棒喝。他连这个女人的模样都没看清,怎么会同她生下儿子! 这绿帽子不但非戴不可,还得戴得感恩戴德。如此讽刺,他一时之间有口难辩,不 禁仰天大笑不止,直笑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郁母被他的反常吓坏了:“镇南!镇南你怎么啦!你别吓娘啊!如今你好不容 易回来了,我们总算一家团圆!你若再离开这个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这一番连哄带迫,倒把郁镇南给震住了。他握着母亲的手,喃喃道:“娘, 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夺回来。” 是夜,郁镇南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在堂屋中打了地铺。郁母知他仍不肯与妻 子同房,大声训斥了几句,他却仍是无动于衷。郁母无法,突然换了语气恳求道: “镇南,你到我房里来,我有事要同你讲。” 郁镇南扶着母亲来到她的房间,在母亲的授意下,掩上门窗。郁母突然跪在他 面前,哭着恳求道:“镇南,我知道你心中委屈,景宏的确不是你的儿子,但是你 不要怪家嫂,要怪就怪娘亲吧,是娘逼她这么做的!……” 郁镇南大惊失色,急忙将母亲扶起,低声道:“娘,你有话慢慢讲,你方才说 什么?你逼她……?” 郁目擦了把眼泪,方才道:“自你走后,族人指你离经叛道,要将你踢出宗册, 你父亲与他们争执无果,郁郁而终。他去世之后,族人欺我房无人继承,执意收回 你父亲名下一切财产。我当时情急之下,谎称家嫂已有了身孕,如若诞下男丁,便 是长房传人。他们这才答应,等孩子生下再做定夺。我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只好 劝家嫂偷偷寻人打种,她开始是死活不依的,是我以死相逼,她才应允。总算她肚 子争气,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为了掩人耳目,我用了药催生,他们算来算去,这 个孩子都算是在你同她成亲之日所得。他们无话可讲,我们总算才保住了这幢房产 和十来亩薄田,勉强糊口罢了!” 郁镇南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郁母知他心软,接着劝道:“镇南,娘求你,原谅家嫂吧。她也是为了这个家 ……试问天下有哪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夫家愿意承受如此大辱啊!你如今好不容易返 来,不要睡地铺了……好不好?算娘求你了……就算景宏……你这次都可以令她同 你生下一个自己的骨肉嘛……人心都是肉长的……” 郁镇南无法再违抗母亲的意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妻子的房间。 他在家中待满一个月,最终独自出走。 在一个并不黑的夜晚,陈友德人头落地。杀人者沉着地蘸着地上的血迹,写下 四个大字:叛徒可耻。 从此,佛山少了一个叫郁镇南的少年;而在不久的将来,广西多了一个叫郁镇 南的将军。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