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梦 郁老夫人去世的消息,直到婚礼过去了一个月以后,才正式对外公布。郁老夫 人生前笃信佛教,老管家林福根便按她的遗愿请来一班僧尼为她操度。 胜男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郁镇南身边,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稍有不慎便引 来众人的耻笑。乡下规矩甚多,多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偏偏灵堂之中全是僧众吟 唱的靡靡之音,叫人听了莫名心烦。如此煎熬,真比上老夫子的国文课还叫人不堪 忍受。 郁镇南一眼看出她的焦虑,柔声安慰道:“胜男,你不如进屋里歇歇,我在这 里守着就行了。” 胜男心中感激他的体贴,却又怕旁人议论,低声道:“这样不好吧……” 郁镇南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道:“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去。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如此凄凉场面,胜男不好面露笑容,只得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感激。 一个小丫鬟领着她来到早已准备好的房间。这是郁镇南特意为他们而设的。这 里原本是他的书房。老宅中,唯有这间房留给他的,是幸福的回忆,他不想触景生 情,更不愿让胜男与他睡在那张他曾与另一个女人一起睡过的床上。 胜男知他心意,心中百感交集。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个男人,而且只有这个 男人,才是她唯一的爱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闭上眼甩甩头,似乎已将宗泽 甩出了九宵云外。 书房并不大,摆下一张床后,格局更显局促。空气中飘着若隐若现的幽香,叫 人神清气爽。胜男坐到床边,刚要脱鞋,那小丫鬟已蹲下来替她拔下鞋子。胜男急 忙道:“我自己来行了!” 小丫鬟却低着头道:“夫人,这本是奴婢份内之事,如果让别人看到夫人自己 脱鞋,老管家该骂奴婢偷懒了。” 胜男道:“现在就我们两个,我不说,谁会知道。” 小丫鬟却蓦地吐出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胜男无法,只好闭了嘴。那小丫鬟从床边的抽屉里取来一枚竹制小锤,轻轻在 胜男腿上脚上敲打着。胜男只觉酸麻一片,却十分享受,不一会儿,睡意渐浓,眼 睛亦跟着慢慢合上。只听到那小丫鬟轻声道:“夫人你好好歇着吧。晚一点奴婢再 来叫您。” “嗯……”胜男应着,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那小丫鬟似在对什么人说着话, 便再无动静了。 朦胧之中,胜男听到有人在悄声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很陌生,又很空灵,仿 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虚幻飘渺。她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可眼皮却象被人粘住,怎么 也睁不开。 只听到那把声音柔和地道:“胜男,别着急。方才薰香里下了迷药,你这会儿 还迷住了心窍,自然睁不开眼。你不必看到我的模样。你只需知道我是谁就行了。” 胜男心中一惊,想发问,却也问不出来。 一双手轻柔地替她掖好被子,那声音接着道:“我是当年伺候你娘的丫鬟。你 娘对我极好,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记得当年在京城,你爹娘本打算成亲的, 可突然有一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你爹将我们这些下人一并遣散。我虽然不得不 回到乡下,但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娘的情况。我好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她重逢,亲自 送她上花轿。但是,我等了十几年,却只等来了你爹娘去世的噩耗。这期间关于他 们的传说不少,却没有一个令我觉得信服。后来我无意中遇到了当年宫里的老太监, 才知道原来你爹娘的死,另有蹊跷。” 胜男听得心惊肉跳,胸膛扑通扑通,跳得发疼。 “没错,你爹是战死沙场,你娘是为他殉情自尽,但是,就算你爹不同洋人搏 命,他仍然会不久于人世。他早已身中剧毒,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夏祖善!” 胜男终于听出了她的声音了。没错,这个人,就是当日在集市上提醒她说夏祖 善不可信的那个妇人。她索性静下心来,听她讲个明白。 那妇人继续道:“孩子,我没有骗你。这件事,我想就连洪宗泽都未必知晓。 而我,也是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才推断出来的。当年,正是这个夏祖善把我买进 了顾府。他是你爹的下属,因你爹救过他的命,他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就连你爹的饮食起居,他都亲历亲为。我曾经为着他的忠诚而感动,所以就算当时 你爹老想在同你娘成亲前就打你娘的主意,我都依然原谅他,因为我觉得这个人虽 然痞气十足,却能有夏祖善这样的人为他尽忠,那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可是,我在一次无意之中,发现夏祖善偷偷往你爹喝的参茶中加东西。我被 他看到,他当时还冲我一笑,解释说,说你爹一向讳疾忌医,他是按你娘出的主意, 把药洒进参茶里才能哄得他喝下。” “你爹一向心高气傲,我顺着想下去,倒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便也没有追问过。 可后来我慢慢发觉事情有些不妥。你爹虽然天天在喝药,身体却一天差过一天。别 人也许难以察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爹武功极高,我记得那日他遣散我们的时候, 拍碎了一张茶桌。如果换作以前,这点小事根本不在话下,但那天我分明看到,他 运完气后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你娘医术高明,我跟着她的日子虽不长,但也学到一点东西。你爹脸上的那 种青色,绝对不是因为生气,是否是中毒的体现,我那时也不敢确认。现在想来, 是千真万确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民间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人离奇死亡的事情。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的症状与肺痨极为相似,往往会因为误诊延误病情。 我便立即联想到你爹的症状,与这些人如出一辄。事实上这种毒几乎无药可治,就 连你爹,虽然服过你娘亲手调制的解药,仍然回天无力。后来听说,这些人是某个 地下帮会的帮众,被人下毒后,不得以为那个帮会卖命。” “我不知道你爹是否就属于这种情况。但我很肯定,夏祖善一定给你爹下了毒!” “当我听说了你的存在,便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爹娘的死 因真相。直至今年清明前夕,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被洪宗泽带回了佛山。我想先拜 祭下你爹娘再去找你,不想在路上遇到你们和夏祖善在一起。虽然我从未见过你, 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你同你爹长得真象,一样的神情,一样的笑容,一样的倔 强,一样的傲气。若不是怕夏祖善认出了我,我那时便打算同你相认了。”她说着, 轻轻抚过胜男的脸,象在描绘一副精致的肖像。 “可惜,夏祖善还是认出了我。我东躲西藏了一阵,等风声过了,再去寻你, 却又发现你家四周都布下了眼线,不等我接近你,只怕我已被他手下杀掉了。我唯 有默默寻找机会。我总想着,只要我不死,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将真相亲口告诉你。”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日在集市上,居然让我看到你了。那时你身边的是 郁镇南,相信夏祖善的人不敢跟得太近。所以我趁机上去故意撞到你,才有机会提 醒你那句话。你现在明白了吗?” 那妇人抚了抚胜男的头发,声音却哽咽起来:“只可惜我无法提醒洪宗泽。瞧 他现在的病情,十有八、九是中了同你爹一样的毒啊!我虽然不明白夏祖善为什么 要对他下手,但我想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洪宗泽虽然与我无亲无缘,但他将你养 育成人,都算是我的恩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你若还关心你这个哥哥, 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他才是!当年他跟着你娘学功夫,学暗器,肯定也学了不少药理, 也许你娘曾教过他有关这种毒的解法也不一定呢……” 胜男猛然睁开眼,只见灰色的长袍一闪,那妇人已跨过门槛,匆匆离去。胜男 “啊”了一声,随即又晕了过去。 天色渐沉,大片大片的乌云闻风而汇,密布天空,似有暴雨来袭。 坐了一整天,郁镇南只觉气闷难当。没有胜男在身边相陪,他总觉得象失了件 要紧的东西,一直心神不宁。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已过酉时。 阿狗见郁镇南冲自己招了招手,急忙跑过去,毕恭毕敬地问:“老爷,有什么 吩咐?” 郁镇南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替我安排客人用膳。” 阿狗见他要走,急忙问:“老爷和夫人呢?” 郁镇南道:“送到我们房里来。”说着,他向众宾客行了礼,径自向里屋走去。 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房内有动静,若隐若现的低吟和着轻微的碰撞,似乎有 人在拼命挣扎。郁镇南心头一紧,拔出手枪,轻轻推开了门。 眼前的情景令他大惊失色:胜男紧闭双眼,头发散乱,在床上扭成一团,被子 早被她踢下床去,枕头亦歪在床缘,摇摇欲坠。 “胜男!”郁镇南匆忙收了枪,向她扑去,狠狠掐住她的人中。过了半刻,胜 男终于睁开了眼。 “怎么啦?”郁镇南拂去她脸上的乱发,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胜男仍然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郁镇南一把将她抽起,靠在床架上,这下,她总算完全清醒了过来。 “镇南!我……怎么啦?”胜男小心地问。 “你还问我?”郁镇南又好气又好笑,“方才你的样子吓死人了!” 胜男难堪地理了理头发,道:“是么……我刚才,刚才做了一个梦……好恐怖 ……” 郁镇南笑道:“做梦而已,别放在心上了。快起来吧,一会儿他们送晚饭来了。” 胜男勉强笑笑。她不敢将梦中的情形告诉他。因为,她方才梦到了宗泽,梦到 他七孔流血,浑身是伤,如孤魂野鬼般向着她飘荡过来……所幸,郁镇南没有追问 梦的内容。她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可眉间的皱纹却更深了。 方才那妇人所说的一切,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叫人心惊胆颤,惶惶不安。最 亲近的长辈,居然是杀害亲生父亲的凶手!而今他竟然还要害宗泽!这个世界,何 时变得如此错乱起来?郁镇南看她看得这样紧,她又如何才能将此事告诉宗泽呢! 她一时间愁眉不展,脑子里乱作一团,竟没了主意。 不一会儿,下人呈上晚膳,一一摆开。胜男蓦然发现,上来的都是自己爱吃的 菜。她的心再次被揪起。 郁镇南笑眯眯地递上筷子:“来,吃完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就不会这么闷了。”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伤害这样一个宠爱她的男人。通知宗泽的事,得另想法子 了。她想。 回到省城后,胜男给宗泽写了一封信,准备交到济世堂的罗掌柜手上,请他代 为转交。眼下,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当的办法了。 虽然她更想面对面同宗泽讲清楚,但她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想再见到 他的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于是她迅速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打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