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胁 宗泽戴着大礼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迅速离开了普云寺,登上马车,向着省 城方向飞驰而去。他不敢告诉胜男,他此次踏上的,根本是一条不归路。 事实上,他并非人们议论的那样,龟缩在佛山家中不敢出来见人,恰恰相反, 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外面打点着,就连卖掉济世堂在省城的两家分号,亦都是 他亲力亲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弟弟洪宗保。 就在胜男出嫁当晚,久未露面的洪宗保突然回到家中,恳求他帮助自己逃离广 东。 “大哥!现在岭南全是郁镇南的天下,若连你都不肯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洪宗泽跪在宗泽面前放声大哭,“你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大哥!难道你真的忍心 见死不救吗!” 胜男的出嫁带来的悲伤尚未化解,宗泽脑子仍处在混沌之中,抬眼看了看他, 淡淡地道:“如今胜男嫁了,你就是郁府的舅老爷,身价百倍,为什么要逃?” 宗保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大哥!你清醒点吧!郁镇南是什么好人!他一早就 知道胜男不是咱们亲妹妹,怎会将我放在眼中!如今兔死狐悲,我必须得走!” “你何时得罪郁镇南了?”宗泽仍是淡淡的语气。 宗保道:“我哪里敢得罪他!只是,我知道他太多的事,他迟早不会放过我的! 你可知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 宗泽不禁惊呆了。胜男落到这样一个冷面无情的人手上,还不知将来会是怎样 一个下场! “你知道他什么事?”宗泽一把揪住了兄弟的衣领。 宗保结结巴巴地道:“郁镇南不但走私烟草,更在倒卖文物。但他做得都相当 干净,就算事发都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我猜,我和郁景宏都是他找的替罪羊。之 前他通过我找何启德运货到香港,其实都运的是文物呢。我也是无意之中才发现的 ……但我当时想着干这个能赚大钱,一直都没当回事;后来胜男被绑架的事情,亦 都牵扯到我头上,我一害怕,就躲起来了。哪知没过多久竟听说郁景宏死了!虽然 没有确切消息说他是被郁镇南所杀,但是,除了他,谁敢对郁家大少爷下此黑手! 大哥,我……” 宗泽一双俊眼瞪得铮圆:“是你找何启德的人去绑架胜男的?!” 宗保嗫嚅着双唇,终是垂头丧气地承认:“是……” “你这个畜生!”宗泽对着他狠踢一脚,破口大骂,“我爹怎么会有你这个禽 兽不如的儿子!” 这一脚不轻,宗保伏在地上不住地哀声叫唤。宗泽仍不解气,上前又是几脚: “今日就当我清理门户,省得你玷污阿爹一世英名!” 门突然被推开,宗保媳妇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伏在宗保身上大哭道:“大伯, 大伯饶了相公吧!你就这一个弟弟了,要真杀了他,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他已经 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吧!” 宗泽心痛不已,只好收了腿,低声喝道:“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 宗保不顾伤痛,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大哥,你不能这样对 我,你一定要帮我离开广东!我若就这么出去,一定会没命的!” 宗泽冷冷道:“路是自己选的,不是每条路都可以回头。你既然选了这条路, 就应该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我,是不会帮你的了!” 宗保不由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 宗保媳妇却倏地站起,将门掩上。她对丈夫斥道:“宗保,是男人就别哭。我 倒要看看,你大哥选了他的路,他又如何承担后果!” 宗保果然止住了哭,不解地看看她,又看了看大哥。 宗泽被这没来由的威胁怔住,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宗保媳妇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有句话说得真好,叫做‘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莫为’,还句话说得更好,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句话,都是大 伯你教过我的,我没有讲错吧?” 宗泽心中一紧,竟不敢再斥。 宗保媳妇见他脸色乍变,不由冷笑道:“大伯果然是个明白人。那弟妹我也打 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瞒你说,昨晚你跟胜男的好事,我都看到了。” 此言一出,宗泽脑子轰然作响,趔趄几步,几欲跌倒。他不停地嗫嚅着道: “我……昨晚是因为我喝醉……” 眼见切中要害,宗保媳妇毫不留情地抢白道:“你当然这么讲啦!哼,不过也 是,酒后乱性是你们男人最好的借口。你不想承担责任,我都很理解。但不知这件 事若叫郁镇南知道了,你会怎么样,胜男又会怎么样哦?” “你……”宗泽无言以对,手中绿豆已然紧捏,呼之欲出;只是他脑中尚留一 丝清醒,强忍悲痛没有发作。 宗保媳妇得意地道:“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无意中撞见你们,这件事倒真就 被你们瞒下啦!洪宗泽,你若敢杀人灭口,我不怕老实同你讲,你的丑事,我已经 写在信里,明日一早我若回不到家中,我家里人就会帮我寄到报社去。到时候,叫 众位街坊都看清楚,堂堂洪家大少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连自己的妹妹都 不放过!” 听到这里,宗保不觉暗暗叫苦。这个蠢女人,方才他还觉着她总算聪明了一回, 怎么说着说着,又原形毕露了呢!她无论如何都不应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啊!她 这点江湖经验,不过从说书人和文明戏那里得来,跟洪宗泽耍花样,岂不是班门弄 斧!他太了解宗泽为人,知他一向将胜男看得比天还大,倘若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一怒之下连同岳父一家统统杀掉,那可就…… 看到宗泽那紧握的拳头,他心中早已惶恐不安,不由暗暗捏了捏媳妇的手,示 意她不要迫得太紧。他咽了咽口水,仍是用了哀求的语气,向着宗泽恭敬地叩了三 个响头:“大哥,俗话讲长兄如父。我从小就没有爹娘,是大哥一手拉扯我长大。 之前我是做错好多事,但是大哥,人无完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就连哥哥你不 一样……” 见宗泽瞪了他一眼,他急忙道:“大哥!我已知错了!我会改的!你信我吧! 只要离开广东,我一定脚踏实地,好好做人……” 说着,他不停地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淋漓。 宗泽心中不忍,上前将他拦住。“罢了!你起来吧!先在家中避几日,等我安 排好,就送你们走!” 宗保夫妇大喜过望,齐声道谢,这才退回自己房中。 这个世界清静了。 宗泽不得不沉下心来,努力思考着对策。黑暗之中,人的心似乎突然间变得宁 静起来。睁开眼与闭上眼时看到的都是一样,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深遂,但感觉却 迥然不同。他反反复复地睁眼,闭眼,睁眼,闭眼,一遍又一遍地权衡着他的计划, 就这样一直呆坐到天明。 天刚亮,阿福已起身担水,扫地,但对昨夜的威胁,他却浑然不觉。宗泽亦没 有告诉他,只是责令他从今日开始,洪府闭门谢客;济世堂的一切事务,亦由掌柜 自行处理,不必前来过问;还有二少爷两夫妇回家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阿福 虽不解,却仍一一照做。安顿好家中之事,他便马不停蹄地前去为宗保铺路。 此次离乡别井,尚不知何日才能踏上归途,若不将宗保夫妇安顿妥当,他们的 嘴,他终是信不过。不得已之下,宗泽将省城的两间分号卖给了回春堂,想着以此 为本,宗保后半生亦都有所保障。 眼下北方局势不明,军阀混战不休,去了那边,他们两个外乡人亦不好生根; 不如前往南洋,苦是苦点,但愿宗保能利用这笔钱做点小买卖,自食其力,重新做 人。 拿定主意,他又去寻何启德相助,想找条稳妥的船送他们走。偏偏何启德染病 在身,不便亲力亲为,只委托了他的一名属下帮忙。宗泽虽有微词,却也无可奈何。 求人已属不易,他也不便再诸多挑剔. 奔波了一月有余,他总算将宗保夫妇护送至香港,在那里平安登上了去南洋的 大船。望着远去的轮船,他这一颗心这才算落下。 他心中记挂着胜男,刚回到广州,却听到街头巷尾关于他同胜男的种种传言, 心下大寒,唯恐自己的出现会让事态更加严重。故而那日在大街上撞到她,他都不 敢现身直面。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佛山吃了闭门羹的严如芳竟会竟外地与他重逢。严如 芳受胜男之托,将信交到他手上,他方才知道,害死大师伯的原来另有其人,而那 个人,竟是自己一直视为亲人的夏叔叔。 若不是他害得大师伯这样惨,李大哥怎会与他失之交臂……若是大师伯不死, 李大哥怎会殉情自尽……胜男一介女流,武功全无,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指望她替爹 娘报仇了!他脑子一热,横下心来,决意要找夏祖善报仇雪恨。 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宗保已走,他再别无牵挂,只是胜男……无论如何,没有 亲自同她见面,他始终放心不下。 方才在普云寺,他分明是在同她诀别。可这个傻丫头竟然还指望自己能带她走。 “我本想带你走的,可是那天你却执意要嫁给他……”宗泽在心中对她说, “如今我再无这个本事带你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