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疮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年之中,唯有秋日的空气最为清新。一想到即将为人 父,郁镇南便喜不自胜。 为着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他原本不打算在近期内大开杀戒;但夏祖善最近越 来越过份,他已是忍无可忍。早在自己同胜男成亲之前,这老匹夫便跳出来试图阻 止这场婚事,令到他大为不满;如今他顺利娶回胜男,夏祖善倒当真倚老卖老,俨 然一副老丈人的驾式,甚至还在他的“生意”上大做手脚,这就怨不得人心狠手黑 了。他将阿桃这副牌打出,只等坐看一出一箭双雕的好戏。 只可惜,他派去的杀手不但没能连同洪宗泽一齐除掉,反而被他打瞎了左眼, 倒真叫他遗憾了一阵。那杀手在追踪途中尚且跟丢了一段路程,他尚不明确夏祖善 究竟同洪宗泽泄露了多少秘密。不过,现在,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秘密,都将 随着洪宗泽的逃亡而永远不为人知。 夏祖善横死于洪君扬的墓碑之前,而夏府后院看门人直指当晚正是洪家大少洪 宗泽绑走了老爷,所有证据都指此事与洪宗泽有关,通缉洪宗泽的布告遍布全城, 甚至贴到了佛山。在此阵势之下,除了逃亡,洪宗泽已无路可走。 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只要你远离胜男,你的性命,我可以不要。 郁镇南将夏祖善之死同洪宗泽失踪的消息统统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泄露给胜 男。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人有一分一毫的闪失。 近段日子以来,胜男一直乖乖在家中修养,令他十分满意。每次见到她安详地 抚着那尚且平坦的小腹,脸上满是慈爱满是期待的神情,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凑上前 去聆听孩子的动静,尽管此刻他什么也听不到。 每当他贴近胜男的肚子,胜男都会轻抚他的脸,象个小母亲般轻轻呵护着他。 这种温暖,只有在他孩提之时,倚在母亲跟前才会感觉得到。如今旧梦重拾,更令 他倍觉温馨。他是如此渴望着能与心爱的女人养育这件属于他们俩的珍宝,以至于 胜男竟会吃醋地抱怨,将来孩子出世后,会不会就把我忘了? “不会,当然不会。”他很肯定地答她。 每到这时,胜男必会满足地微笑,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将眼中的忧郁与绝望 深深埋藏。 就在这大宅之外,还有一个人,正抬头仰望着这片蓝天,发出深深叹息:胜男, 你何时才会出门见我…… 宗泽早已褪下长衫,换上满是补丁的短打,那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 已变得凌乱不堪,全然成了一个污浊邋遢的流浪汉。 他已在郁府守了近一个月,可胜男却始终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难道说,上次 他与胜男在普云寺相见之事,已被郁镇南察觉?那胜男岂不是……他简直不敢往下 想。可看到郁府的下人药材果品的往府内运送,他又觉得郁镇南不太可能对胜男怎 么样。如今胜男正怀着他的孩子,他再冷酷无情,亦都不会亲手葬送自己的亲生骨 肉吧!想到这里,他唯有强打精神,继续等待。 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带胜男走,远远逃离郁镇南这个疯狂的魔鬼。 至于那个孩子……我会好好待他,视如己出。宗泽紧握拳头,对自己说:“爹能做 到的,我一样能。” 这一日,郁府突然有客到访。宗泽眯缝的双眼骤然睁圆,一颗心忽地被提起, 竟不知所措了。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洪宗保! 他怎么回来了?他来做甚么?做甚么?! 郁镇南听闻洪宗保求见,亦是一怔。自胜男被绑之事后,这个人失踪了好些时 日,怎么今日无端现身了?真是不知死活。他眼睛仍盯着书,头也不抬地对下人道 :“不见。” 那下人看了看胜男,凑近他耳边悄声道:“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老爷,是, 是关于夫人的……” “哦?”郁镇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好,叫他到偏厅等 我。” 下人连声应着退了出去。 胜男好奇地问:“谁呀?” 郁镇南随口道:“一个远房亲戚,话不定是来要钱的。我这就去打发他走。” 胜男微微一笑,欠身道:“我要不要见下?” 郁镇南上前摁住她的肩,柔声道:“不必啦。郁夫人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 你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胜男欣然一笑,也不作坚持。 洪宗保在偏厅,焦虑不安地搓着手。下人端来茶杯,他接过之时,手竟然都在 颤抖。郁镇南进门之前略略观察了一番,心中已然有数。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 声喝道:“洪宗保,你找我有何贵干哪?” 宗保端着茶杯刚要送到嘴边,被他这一吼,惊得差点失了茶盏。“郁……郁军 长……”他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讨好地道,“听说我妹妹有喜,小的,小的特 来给军长道贺的。” “道贺?”郁镇南无比厌恶地瞟了这猥琐小人一眼,故意道,“怎么不见你的 贺礼?” “这……我……”宗保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郁镇南心中暗自好笑,决定先发制人。他猛然又是一喝:“洪宗保!你好大的 胆子!上次绑架胜男的事我已不再追究,想不到今次你居然同你大哥一起杀害了夏 祖善!别以为你我亲戚一场我就会徇私枉法,如今你自动送上门来,休怪我不讲情 面!来人!” 几名家丁应声而入,当真要绑人。 洪宗保吓得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郁军长,小的没有杀过人,小的今 日才从香港回来,刚刚才听说洪宗泽的事,这件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不关你事?那关胜男什么事?”郁镇南故意道。 宗保急道:“这件事关系到军长的体面,我……”说着,他看了看四周,就此 打住。 郁镇南使了个眼色,众家丁迅速退下。他道:“好,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俩个, 我倒要听听,究竟是什么事关系到我的体面。” 宗保咽了咽口水,道:“我讲出来,军长能给什么好处?” 郁镇南轻蔑地笑道:“你果然还是只认钱!我不妨老实告诉你,这件事,是你 主动要讲的,我没有求过你,所以,一厘钱的好处都没有。讲是不讲,你自己想清 楚吧。” 宗保呆住了。他早知郁镇南不好对付,想不到他竟会出此一招。但他已经没有 时间了。自己的老婆现在还在高利荣的手中,他若不能及时还钱,不但老婆没命, 自己一样完蛋。 他咬牙道:“好,我讲给你听,至于这个消息值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吧!” 郁镇南点上一支烟,作了个随意的手势。 宗保道:“是关于胜男和洪宗泽的……” 话未说完,郁镇南倒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你竟想以坊间传闻来讹我。 哼,浪费我时间。” 说着,他提步正欲出门,却听到宗保在身后高声叫道:“胜男肚子里的,根本 就是洪宗泽的孽种!” 郁镇南倏地停下脚步,脑中轰然作响,整张脸登时全无人色。 “你再讲多一遍?!”他扔了烟,上前一把揪住了宗保的衣领。 见他终于动怒,宗保倒得意起来。他冷笑道:“郁军长,钱呢?只要见到钱, 我就将一切一五一十全讲给你知。没钱,你就等着给这野种当爹吧。” 郁镇南逐渐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他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成 亲以来,胜男一直循规蹈矩,就算上次在普云寺同宗泽见过面,她都依然安分守己, 未越过雷池半步,怎么会…… 他剑眉倒竖,怒目相向:“你敢骗我?” 宗保道:“郁军长,您是什么人,若我没有真凭实据,怎么会讲这样的话,难 道我活得不耐烦了吗。” 郁镇南怒气冲天地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宗保瞅准时机,接着道:“这件事说来也巧。胜男出嫁前一晚,我老婆正好回 家帮我拿几件换洗的衣裳,结果竟被她看到,洪宗泽同胜男……” “乱讲!”郁镇南怒不可遏,一耳光甩到他脸上,恨恨地骂道,“乱讲!你根 本就是无中生有!胜男跟我时,明明见了红……” 宗保吃痛,捂着脸嘟囔道:“见红就是黄花闺女?她随便藏点胭脂水在身上, 一样见红!这点小把戏,是女人都懂的啦!” “可是大夫说孩子不过才一个多月……”郁镇南明显把持不住了。 “大夫说的能有多准?胜男若要诚心瞒你,她难道不会买通大夫?”宗保仍咄 咄逼人。 这下倒真把郁镇南给说懵了。难道,那夜,她的痛亦都是装出来的?不,不会, 不会的,表情可以装,身体却装不了。他分明感觉到她的颤抖与恐惧,那是女人面 临第一次时通常都会出现的状态。他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没了反应。 宗保见状,得意地道:“当时胜男女扮男装,穿着前清的长袍马褂,我老婆还 以为看花了眼。后来才明白,她是在假扮一个人。” “谁。”郁镇南的声音显然变得有气无力。 宗保神秘地一笑:“就是她的亲娘,李懿德。” 郁镇南又是一惊。 “你想不到吧!”宗保道,“胜男估计就是那晚才知道洪宗泽原来一直喜欢的 是这个贱人,所以才会扮成她的模样去……” “住口!”郁镇南抡起胳膊,宗保不觉吓得退后几步,不敢再言。 郁镇南稳了稳神,这才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断言这孩子就是洪宗泽的。” 宗保接口道:“对,但那也不能断言它就是你的呀!” “……”郁镇南彻底无语,象被人揭了老底的惯犯,踉跄几步,重重坐到椅子 上,掩住面庞。 当初选定成亲的那个日子,本就是他早已安排好的,想着洞房花烛之夜后便能 传来喜讯,没料到竟被旁人捷足先登。他越想越恼,心中那股怒气直冲脑门,脸上 已然涨得一片通红。 宗保见状,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郁军长,你看,这个消息,值多少大洋?” 郁镇南将那阴鸷犀利的眼光投向他,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该不会想杀人灭 口吧……不会的,这只老狐狸当然猜得出我既然有胆来,就会早有防范,他最要面 子的人,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搞到自己身败名裂……” 洪宗保在心中反复盘算的时候,郁镇南开口了。 “阿贵,带舅老爷去帐房取一千大洋的银票。” 下人阿贵应了一声,对洪宗保道:“舅老爷,这边请。” 宗保总算松了一口气,禁不住笑追颜开:“郁军长客气,客气!小的保证,以 后不会再来骚扰军长!小的告辞!” 郁镇南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懒得再看多一眼。 宗泽紧张地在大门外守候着,忽见宗保眉开眼笑地从郁府中出来,他当即明白, 胜男被他出卖了。 “这个畜生!”宗泽腮边青筋暴现,只恨得咬牙切齿。他紧握拳头迎上去,正 欲痛揍他一番,却见他迎面一人快步向他撞去。他心中暗叫不妙,正待冲上,那人 已撞到了宗保。宗保眼睛突然瞪大,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地。鲜血从他 身下汩汩而出,他蜷缩着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血沫从口鼻子喷涌而出,其状惨不 忍睹。路人受到惊吓,一时间尖叫声,口哨声乱作一团。 “宗保!”宗泽狂呼一声,正欲冲上前去,却被一人死死拉住。他猛然回头, 不禁呆住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