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民国七年,夏。 朝阳初升,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万丈光芒,露珠凝在草尖折射出晶莹的光 彩。几场暴雨过后,天气更显潮热。阳光不但未能驱散这潮湿,反而带来更多的烦 燥。 城郊,一队荷枪实弹的人马正向着广州城进发,身后留下一片泥泞。为首的一 名军官,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注视着遥遥在望的城楼,不觉扬鞭策马,加快了速 度。 “胜男,我回来了!可是,你,又在哪里……” 宗泽重新回到广州时,岭南早已不是郁镇南的天下。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昨天 姓郁的赶走了姓华的,明天姓肖的便赶走了姓郁的,如今他姓洪的又赶走了姓肖的, 将来赶走他的,还不知是何许人也……成王败寇,如四季更替,永无止境。 城楼之下,早有人群守候。黄市长带领着一班市政厅的官员,汇同城中富绅名 流,齐齐恭候洪军长大驾。 宗泽高高在上,望着这群卑躬屈膝的小人,心中暗道:当日郁镇南一手遮天, 四处通缉我的时候,在坐的各位亦都是不遗余力;今时今日,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真是不知耻为何意。他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浅笑,昂然入城。 市长讨好地道:“洪军长,在下已为军长备好专车,军长一路辛劳,不如下马 换车,舒服点。” “不必了。”宗泽冷泠拒绝,“我习惯骑马。” 市长悻悻地赔着笑脸,仰着脑袋望着他,正对上刺眼的阳光。他从口袋里掏出 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道:“洪军长,在下已在沁香居预备了酒菜为军长洗尘, 还请军长赏面光临。” 宗泽垂下眼皮瞥了他一眼,傲气十足地道:“黄市长,你的好意,洪某心领了! 只是洪某家人还在等我一聚,不便相陪,这桌酒席,留给诸位慢慢享用,洪某改日 再来拜会大家。告辞!” 这番话,完全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周旋的余地,黄市长张口结舌,还未来得及辩 解,他已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如此目中无人,犹胜当年的郁镇南。黄市长心中忿恨, 却不敢表露半分,仍是客气地道:“既如此,在下就不打扰洪军长休息啦。改日再 约,改日再约!” 宗泽进城之前,已派人前往佛山知会阿福,请他先行到达广州,置一处房产, 留待他用。阿福三年多未得他音讯,如今忽闻他做了军长,自是喜不自胜,立即为 他在省城买下了一处大宅院。这里虽比不上当初郁府奢华,但比起佛山的老宅,已 是气派了许多。 此刻,他正领着一班下人站在大门口,苦苦守望。远远看到那个骑在马背上的 高大身影,阿福不禁热泪盈眶,冲上前颤声唤着:“大少爷!” 宗泽勒紧缰绳,顺势跃下,一把将他扶住:“阿福,真想不到还有机会能再见 到你!洪家还能撑到今天……我,多谢你了!” 阿福跟随宗泽走南闯北,也学到一些生意经。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懂得 “萧规曹随”的道理,严格按照宗泽当日所在时的规矩,将济世堂顽强地撑了下来。 各分店上交所得,统统纳入公帐,他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多得。这种义举,令各分店 的掌柜感动不已。想着当初洪家的好处,大家纷纷效仿,竟无一人因宗泽的失踪而 放弃济世堂。三年下来,生意虽不如从前,但济世堂济世为公的宗旨始终未变。 面对宗泽的致谢,阿福却羞愧难当。他呜咽着道:“大少爷,小的没用,守得 住济世堂,却守不住姑娘……” “胜男回来过?!”宗泽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大声质问。 阿福点点头,叹息着道:“当日郁镇南一败涂地,被炸成重伤,胜男为了救他, 将他带回佛山养伤。后来,郁镇南伤好后,她便跟着他一道走了……” “胜男跟郁镇南走了?!”宗泽脑中轰然作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接受这个事 实。 阿福小声道:“郁镇南没了左眼和左腿,跟个废人似的,若不是姑娘照顾他, 他还怎么活……” “你为什么不留住她!”宗泽失声怒喊,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阿福嗫嚅着:“姑娘执意要走,小的也留她不住啊……姑娘的秉性,大少爷你 最清楚了,她决定的事,谁能阻拦……” 宗泽强忍泪水,松开了紧抓阿福的手,正了正军帽,复又翻身上马。 阿福惊道:“大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宗泽定然道:“我到郁府瞧瞧,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说着,不等阿福劝阻, 他已然策马远去。 来到郁府大门,几名亲兵上前撕掉了上面的封条,将大门推开。 跨入门槛的那一刻,噙在眼中许久的泪水,终是抑制不住滚滚而下。宗泽摘掉 帽子,装作擦汗,顺势拭去了脸上的泪水。那身军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湿答答地贴 在身上,很不舒服。 三年前,他冒死翻墙而入,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换回胜男的命时,这里还是一派 高雅奢华,处处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如入画中;而今却是破败凋敝,蛛网四结, 满目萧索。自从郁镇南兵败,这里便被抢劫一空,后来的肖司令嫌这里死过人,不 吉利,索性将它封掉。这宅子荒了近三年,四处杂草丛生;房间内物什东倒西歪, 往日风光荡然无存。 他提步来到胜男的房间。当初,他就是从这里将她抱出。彼时彼刻,仍如眼前 之事般清晰,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抱着她时的那种温暖。 一片混乱之下,根本无法寻查什么线索。郁镇南树敌太多,想来也该是隐姓埋 名才是。可他不能理解,这么好的机会,胜男为什么不离开他,反而跟着他一道走 了?!郁镇南已只剩半条命,他还能拿什么来胁迫她呢!就算她同情郁镇南,她也 可以留在这里等自己回来的啊!难道她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胜男,你到底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 再回到家中时,已过晌午。 望着沉默寡言的大少爷,阿福心中七上八下。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口快, 告诉他胜男其实是同郁镇南一道走了。对于大少爷同姑娘的传言,他一直是不肯信 的。但如今看来,已是深信不疑。 一名勤务兵抱着一个骨灰坛走了过来:“报告!” “什么事。”宗泽抬起头,目光散乱,一脸颓然。 勤务兵道:“洪夫人的骨灰,我带来了。” 宗泽“唔”了一声,道:“放这里吧。” 阿福惊奇地道:“大少爷,你已经娶过亲了?” 宗泽叹了口气,道:“是二嫂。” “二少奶奶?她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会有她的骨灰?!”阿福 这一连串的问题,将宗泽的思绪又带回到三年前。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