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 换下军装,重新穿回长衫,宗泽心中汹涌澎湃。前尘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般清晰。然而,就算他再换成原先的打扮,却换不回之前的心情。这两年多来驰骋 沙场,步步惊心,如今的一切,全是他拼了性命而得。既然得来如此珍贵,他更不 能轻易失去。他开始有点理解郁镇南的贪婪与霸道了。 “但我毕竟不是他。”他郑重地扣上最上面一粒盘扣,挽好袖子,走出大门。 天色阴沉,似有暴雨来袭。下人殷勤地送来了一把雨伞。他接过伞来,猛然想 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年少之时,随父亲四处游历,父亲手中永远都少不了一把油布 伞。其实父亲就象那把油布伞,为他挡风遮雨,为他遮荫庇护。而今,他也要变成 那把伞,为胜男庇护一切。 郁婉秀走后,他整夜未眠。对胜男的思念,象蛇毒一样侵噬着他的心,令他心 如刀绞,激愤难平。郁婉秀此行,乃是志在必得;她若真的发起疯来,胜男一定没 命。他不想娶郁婉秀,但又不敢拿胜男的性命去做赌注。既然她有胜男的消息,何 不先敷衍着她,只要胜男平安回到自己身边,量她也不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玩出什么 花样。 这样盘算着,他决定装作妥协,不情不愿地同郁婉秀立下字据,答应只要找到 胜男,便娶郁婉秀为妻。 郁婉秀的回答令他懊恼不已。想不到郁镇南竟然就藏匿在城中!早知如此,他 派人将全城翻个个儿,还怕找不到胜男?!只是,他尚且不知胜男为何要跟郁镇南 走掉,倘若她有意避开自己,就算把广州城挖得底朝天,一样见她不到。 不管怎样,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他怀中揣着手枪,向着郁婉秀所提供的确切 地址大步流星地走去。 老巷深处,清幽僻静,静得他自己都听得到血管里血液奔腾流淌。灰墙内,传 来孩童的欢笑。他心下一动——这声音,象极了胜男小时候,清脆悦耳,天真无邪。 他情不自禁地拢上前去,刚要敲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喝:“你找谁?” 宗泽缓缓转身,抬起头。他已然听出,来人正是郁镇南。可见到这个人,他仍 是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粗布长衫,戴着黑色的宽边眼镜,手中还紧握 着一根拐杖。他应该未到不惑之年,看起来却象苍老了十岁,两鬓已现斑白,原先 高大魁梧的身躯已变得佝偻不堪。 郁镇南见到他,惊得退后两步。可他脸上的惊慌转瞬即逝,神色反而变得坦然 了许多。 “想不到,你竟会这么快就找到我。”他平静地说。 宗泽嘴角边泛起一丝冷笑:“你更想不到,其实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好女儿尽 在掌握。若不是她告诉我,我还真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就藏在省城。” “阿秀……”郁镇南若有所思地沉吟着,随即压低声音喝道:“洪宗泽,你想 怎么样?” 宗泽反问道:“胜男呢?!把胜男还给我!” 郁镇南昂然道:“胜男是我妻子,她答应过我,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她是不会 跟你走的。” “胡说!”宗泽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分明是你威胁她不放她走!” 话刚落音,门内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镇南,你回来了吗?在和谁说话呢?” 郁镇南应了一声,伸手向怀中掏去。 宗泽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掏出枪,向他瞄准,毫不犹豫地抠响了扳机。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郁镇南胸前一片殷红,他颤颤微微,努力用拐杖撑住自 己,不让自己倒下,右手从怀中拿出,手中握着的,却是一盒胭脂。 “怎么会……不是枪?……”宗泽脑子轰然作响,却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胜 男抱着一个孩子呆呆伫立于门前,望着他们,彻底傻了。 “镇南!~~”看到受伤的郁镇南,胜男一声惊呼,放下孩子,奔上前去将他 扶住。见到她,郁镇南再也支撑不住歪倒在地。胸前的伤口,鲜血正汩汩而出,他 嗫嚅着双唇,痴痴地望着胜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胜男轻轻托起郁镇南的头,小心翼翼地捂住他的伤,双唇不住地颤抖,不知所 措地望着他,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身旁的孩子大哭不止:“爹爹!爹爹!” 宗泽象被钉在原地,满脸愕然。那把稚气的声音,同当年在马车上,胜男哭着 问他要娘亲如出一辄。 郁镇南艰难地张开嘴,冲着心爱的女人微微一笑:“胜男,我舍不得……舍不 得你啊……”他的眼神瞬间空洞起来,那只原本想抬起抚去妻子泪水的手,才到半 空,便已无力地垂下。 胜男捉住他的手,紧紧摁在自己脸上,泪水象决了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镇南……镇南……镇南……”她柔声呼唤着,轻抚着他的脸,似乎想将沉睡 中的丈夫唤醒。 宗泽的心跳得很厉害。望着郁镇南那双仍然睁着的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 犯下了一个滔天大错。他手上一松,那把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看胜男,她却已 然举起了一把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她手上的枪,是当年郁镇南送给她的。杀了阿贵之后,她再也没有将它拿出来 过。想不到现在,它再次现身,对准的居然是洪宗泽的脑袋。 “你杀了我的丈夫。”她面无表情地说。 孩子伏在郁镇南身边,依旧哭个不停。 宗泽喃喃唤了声:“胜男……” “你杀了我孩子的父亲。”她神情凝重,泪水却顺着脸颊哗哗淌。 宗泽含泪闭上眼睛:“你开枪吧。” 只听得“砰”地一响,宗泽只觉面前一阵劲风呼啸而过,子弹却打在了他身后 的墙上。他急忙睁开眼,胜男已收了枪,跪在郁镇南身边,拿着手帕,仔细地替他 擦拭着嘴角边的血迹。看到他右手中握着的那盒胭脂,她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 来。 若不是为了买这盒胭脂,他早就回家了;若是他一早回到家,就不会在门外撞 到宗泽;若不是她唤了那一声,他就不会死;他只是想回家,想取出胭脂,给她一 个小小的惊喜,却被误以为他在拔枪。 “洪宗泽!”她象头受伤的母狮,发出悲怆的咆哮,“从此我与你恩断义绝。 你即刻跟我滚!滚!” 宗泽心如刀割。他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抱住,流着泪恳求道:“胜男,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会同他生下孩子……” “别碰我!”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拾起枪重新对准了他的脑袋,不让他再靠 近自己一步,“你若再不滚,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胜男!”宗泽恳求。 “我说到做到!”她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宗泽无法,只好倒退着,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胜男一直将他逼退到巷口,方才折了回去。郁景辉跪在郁镇南身旁,拉扯着他 的胳膊,不住地哭喊着,声声呼唤着:“爹爹!爹爹!起来,起来陪辉仔玩!” 郁镇南双眼微睁,却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呼唤了。 胜男奋力将他拖回家中。可他身材高大魁梧,她一人之力,根本拖不动。她咬 紧牙关,将他推翻地上,自己则钻进了他的身下,企图将他背在背上爬回去。 他的身体尚有余温。这温暖曾是那么熟悉,而今却再也不能拥有了。第一次直 面亲人的死亡,她的心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爬了几步,他便从她身上无力地翻滚 下来,跌得满脸满身都是尘土。 她急忙用手去擦拭,可无论她怎样努力,终是无济于事。藏匿在心底中的那最 深的无助与绝望翻江倒海般喷涌而出,她仰望着红艳艳的晚霞,凄厉地悲唤一声, 竟晕倒在他身边,不省人事。 “胜男!”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