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在等待,每天张开眼醒来的那刻起,她就在等待他、想着他。淡淡的喜、浅 浅的甜、丝丝的幸福渗入她忧郁的心,它们一分一秒慢慢地为她清除掉积压多年的 愁怒怨愤,她的眉头不再终日纠结。 偶尔、偶尔在他背过身去的刹那间,阳光会在她脸上驻足,偷偷地描绘出一分 笑意。偶尔、偶尔在他低下头帮那棵不知名的植物浇水时,小小的幸福感会攀上她 多愁的容颜,映出春意盎然的灿烂。 梳梳头发,父亲为她请来的特别护士帮她换上新衣。苹果绿的及踝洋装衬托得 她的肌肤更加白皙。 “织昀,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罗院长很有眼光。" 说话的是特别护士杨庭君,她是个温和心细的女人,在"华心医院"当了近三十 年的护士,和罗家的关系早已从上司部属变成朋友,虽然她没有直接参与罗家的故 事,但多年来亦分担了不少罗家人的心情。 “是罗院长还是罗太太? "织昀叹口气,这两三个星期以来,他们小心翼翼的 照护她全看在眼里,是疼惜、是补偿早已不重要,他们都尽力了。 “你都知道?那……你是不是可以……" “君姨, 如果接纳他们,我会恨我自己。"她知道君姨要说什么,这段日子她 听太多了。靠入枕头里,她拿起伯墉给的绿色植物,轻抚狭长的叶面和抽高的小花 茎,她不会解释自己的心情。 她坐上床沿,握住织昀的手说:“织昀,我把你当成自己的晚辈才说这些话。 你母亲已经去世了,留着她的遗憾让自己不好过,并非聪明的做法。" “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了。” “你感受不到他们对你真心的疼爱吗?” “我懂,可是要我贪图那份疼爱出卖自己的良心,我……" “谁让你出卖良心?父亲疼女儿、女儿崇爱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她倾 全力说服。 “可是他不爱我母亲……"她噘起嘴。 “所以你也不可以爱他?固执!"伯墉的声音插了进来。 织昀抬头,望上他一脸春风笑意,他拍拍手上的轮椅对杨庭君说:“君姨早!" “早!你今天不是轮休,怎么又回到医院来了?” “我啊!天生劳碌命闲不下来。君姨你今天不是要请假?" “对,我要到台中帮我父亲过寿,晚上怕赶不回来,我托了陈姐来帮你洗澡。" “我可以自己来。"织昀忙道。 “别逞强! 明天我就回来了,千万要记得吃药,三餐要准时吃……"她唠唠叨 叨地叮咛道。 “放心。有我在,你快去赶火车吧!"伯墉直把她往门外推。 “好、好别推我,唉!真快,都要过九十大寿了,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活到这个 岁数,人生无常……"她咕哝着走出门外,引得伯墉和织昀相识而笑。 伯墉转过头对她说:“走吧!我推你出去走走。" 出去? 真的吗?她愉快地深吸口气,突然好想念窗外的新鲜空气。"你吃过早 餐了吗?” “没有。"他摸摸肚皮诚实作答。 “君姨带一锅咸粥,一起吃吧!" “好!"伯墉拿碗盛满一碗递给她.剩下的他捧着锅子吃起来。"太棒了,这是 玫杏姨最拿手的鲍鱼粥,我太有口福了,早起的鸟儿果然有虫吃。" 又是她?她怎能领受她那么多的盛情,织昀对着满满的稀饭发愣。 他三两下把锅里的粥解决, 凑近她的碗,夸张地舔舔唇"真的很好吃,你不快 一点,我就要动手抢了。”他温热的气息染红了他的脸。 “不给你!"她难得调皮。 “是吗?我又不等你给,我要动手抢。"他张口就碗硬是抢下一口。 织昀朝他吐吐舌头,快速地把稀饭吃光。 “那么饿? 看来我明天得请玫杏姨煮一大锅,才够填饱你的胃。"他似笑非笑 的瞧着她。 发现中计,她别过身不理会他。 “生气了? 好!我自动消失让你消气。"他转身往外,在门关上刹那间,织昀 急得忙出声唤人。 “贺伯墉你回来!" “气消了?那么快,不会吧!" 她扁扁嘴,第一次体会到身为残障者的不平衡。 “你说要带我出去走走,除非你身上的肥肉都食言得来的,否则你不可以言而 无信。" “肥肉? 居然污辱我这一身肌肉,你说,我身上哪有肥油?"他拉高袖子,露 出手臂上方的肌肉。 “挖掉那些为数稀少的肌肉,剩下的全都是肥油。" “乱说!挖掉‘鸡肉',剩下的还有‘牛肉'、‘羊肉'、‘鱼肉'就是没有肥肉。 " “那么好用,下回七月普渡把你抓起来往供桌一摆,‘牲畜祭品'就齐全了。” “没错,再把你往瓶里一插,各色鲜花也有啦,就是少了几样素果,还得跑趟 菜市场。"他拐个弯赞美她。 他的赞美她听懂了,直觉地垂下红扑扑的脸。 “脸红了?需不需要打一针降血压剂?" “我才不要打针。"织昀猛挥手,这阵子她打针打怕了。 “若是等你血压自动降下来,天就黑了,那……我不等你,直接把你这颗红苹 果拿到大街上叫卖。 "他一面说、一面把她从床上抱起摆入轮椅中,碰到他厚实的 胸膛,她居高不下的血压更难降得下来了。 他带她搭计程车、捷运,上上下下费好多工夫才把她带到目的地——木栅动物 园。 “你累不累啊!把我老远带到这里来‘走一走',会不会太辛苦?"她调侃他。 “我是受某大市议员之托,带你出来测试台北市的残障设施做得够不够好,政 府有没有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 “欺负残障人士你很得意吗?”她斜脱他一眼。 “有一点!" 抬杠同时,一个小贩走近,伯墉掏钱买了两顶动物帽子。 他把老虎图样的帽子戴在织昀头上,大象形状的戴在自己头上,可是他的头太 大,加上过长的象鼻子,他每走两步象鼻子就因重心不稳频频往前垂,惹得织昀娇 笑不停。 “你在笑我? 嘲笑别人是不好的品格!"他蹲下身把象鼻子顶上她的额际,搔 得她发痒直往后躲。 “你的样子好笨拙。" “没办法,大象嘛——可是它无害呀!哪像你这只母老虎.谁见了都要吓得落 荒而逃。"他夸张地绕着轮椅"逃"两圈。 “哪你为什么不逃得远远?"她一语双关地问。 “因为我知道你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一点都不可怕。"他也一语双关地 回答。 他把她彻底看透了.她老是用叫嚣掩饰不安、用凶狠隐瞒恐惧。在嚣张的声声 怒骂中,她的心是害怕怯懦的,在用力推开周遭人的时候,她是孤单寂寞的。她的 的确确是只纸老虎。 “等你试过我的爪子后,再来评断我是否无害还来得及逃。" 面对她的挑衅,他一笑置之。买过票,他把她推入园内,慢慢陪她一处处走。 “你做事都这么仔细吗?”伯墉问。 “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看某种动物时都要花很久的时间,是在研究它的习性还是特征?" “我在观察它们的皮毛,看看适不适合剥下来做毛皮大衣。"她突然变身为一O 一忠狗里的库依拉。 “真的假的?"他睁大眼,对上她脸上的邪恶笑容。 “当然是真的,尤其是对你身上这层皮,质地细致、保暖又通风,我感兴趣极 了。” “我先声明,我身上这一件是非卖品,再多钱都不割爱!" “好吧! 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树上那两件吧!"她指指树上那两只无尾熊—— 哈雷和派屈克。 “嘘! 别让动物保育协会的人听到。"他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边轻言:“我 这个有为青年对蹲苦牢缺乏意愿。" 织昀反握着捂住的嘴巴的大手, 稍稍拉开,也学着伯墉在他耳畔轻语,"反正 我不能跑、不能跳,跟蹲苦牢没大大差别,多拖个好朋友下水,才能稍稍平行我不 平衡的心态。"她没注意自己已经把他排在‘好朋友'的行列中,但他注意到了。 握住她的肩膀,他说:“既然是‘好朋友’赴汤蹈火自然万死不辞,但是我人 入狱就没人陪你出来逛一逛,所以还是请你饶了这两只爱睡觉的小家伙吧!反正它 们‘无害'。" “说得挺有道理,姑且听你一回!"她手推轮子把自己送往前。 “刚刚说到动物保育,我想到一个笑话,说给你听。" “要收费吗?”跟他在一起,织昀变得轻松快乐,现在的她像一个真正的调皮 美少女了。 “免费!但听完笑话要记得起立鼓掌。" “鼓掌办得到,起立就免了吧!"她指指"控"了石膏的腿。 “好,成交!听好哦——有一个养猪的老伯,他把每只猪都养得肥肥胖胖,有 天有个年轻人走来问他: ‘阿伯,你都喂猪吃什么?'阿伯回答:‘我喂它们吃馊 水啊!'年轻人说:‘我是动物保育协会的人,我要控告你虐待动物。'第二天,又 有一个年轻人问他同样的问题,阿伯换了说辞,他说:‘我喂猪吃汉堡、薯条、可 乐和汽水。 '年轻人一听大怒,指责他说:‘我是世界人权协会的员工,世界上有 多少人类都吃不饱, 你居然让猪吃那么好。'第三天,又有人来跟阿伯问一模一样 的问题,这回阿伯叹口气说:‘我拿一百元给猪,叫它爱吃什么就自己去买。'" 听完,织昀笑得差点合不过气。 “唉!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啊!”他加强戏剧效果般地长声叹息。 “我不行了……"她抱住腰,笑得前仆后仰。 “不行?你有这方面的困扰?没关系,我利用职务之便.开一个月的威而刚给 你服用,保护一服就立刻‘行'!'这话把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笑意重新引爆。 他推她走入灵长类区,看着几只懒懒的小猴子趴在树上一动也不动,大概被热 昏了。 “我再说个有关猴子的笑话。" “你又要说笑话?等等,我先把下巴装牢,免得掉了还要劳烦你贺大医生。" 他蹲在织昀面前, 用他的手拍拍她脸颊和下领,"不错!结构组织还不错,应 该不会那么快垮掉。" “多谢夸奖!" “OK?笑话开场——有一小男孩到森林探险,走着走着越来越热,他一看四下 无人就脱光衣服,赤裸裸地在森林走着,这时有一只猴子在树上荡,小男孩看见它 一直跟在身后赶都赶不走,就恶意地取笑猴子说:‘哈哈!你的脑袋那么小,一定 是个大笨蛋',没想到猴子学他也指向小男孩说:'哈哈!你的尾巴那么短一定是个 运动白痴!" 笑话退场,织昀瞪他一眼:“在淑女面前说黄色笑话?我看你不会因违反动物 保育法入狱,会因妨害风化入狱!" “没那么严重吧!"他挤挤眼,又推着她走人夜行馆。 “它们真勇敢,敢在黑漆漆的地方行动。"走出夜行馆,织昀叹气摇头。 “又有心得?" “如果碰上台风,夜行馆里黑漆漆的,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吓坏?" “你怕黑?" “不只,我还怕雷声闪电、狂风暴雨,就算我读过一百次风雨雷电的形成因素, 我还是止不住害怕的心情。" “为什么?"他把她推到树荫下,让微风拂去她的燥热。 “我从小就怕雷两,夜晚只要一打雷闪电,我就会哭。哭得好凄惨。那时候, 妈妈晚上常常要到医院值夜班,留我一个人在家,我记得有回台风来袭,风好大、 雨好大,一阵闪电狂雷过后突然停电,我吓死了,摸着黑打电话给妈妈,妈妈一听 到我的哭声,放下电话马上赶回家。 就这样子我躲在屋角一直等、一直等,过了好久好久,妈妈都没有回到家,我 心里闪过好多可怕念头,那个晚上我流干了泪、哭哑了嗓子,将近天亮时妈妈才回 到家,她浑身湿透。开花的雨伞早就坏得不能再修复,看到我时,她抱住我拼命跟 我说对不起,说她叫不到计程车只能一路走回家。 她淋之夜的雨,病了好多天,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必须懂 事、必须长大,妈妈醒来时我对她讲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长大了不再怕打 雷闪电, 以后你不要为了我冒雨赶回家'。从那次后,只要一打雷我就会躲到床底 下, 把耳朵塞得紧紧的假装没听见。"泪水濡湿了她的眼,"往事"对她而言都是不 堪的呀! 伯墉拥她入怀,为她拭净眼角泪滴,"现在还会伯吗?” “怕!好怕、好怕——我克服不来那种恐惧,只要一打雷.我就感觉到死亡。" 她抱着双臂,想拂去满身疙瘩。 “为什么?"总有原因的,是哪个环结扣住了她的恐惧,他不明白,但他深信, 爱可以克服一切,只要给予足够的关怀,终有一天她会不再害怕。 “不知道。"摇摇头,对这一切地无从解释。 “不谈这些,我们再去逛逛。"他推开她离开这片伤心。 他们一路聊、一路逛,他们认识了许多动物也更认识了彼此,他们开心地笑着、 用着、玩着,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晚霞映入眼底,直到两人突然发现对方牵动了自 己的心。 “今天真愉快,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织昀靠入椅背,努力把今天的一 切刻入心版。 “快乐是件很容易的事。" “那是对你这种事事如意的人而言。" “我没有事事如意,但是我心胸够宽阔。" “你在反讽我心胸狭窄?" “你的智商很高嘛!总是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你……"她抡起拳头想追打他时, 才想起他一闪身,她那两条早处于罢工状 态的废腿根本无从追赶。 织昀对着伯墉大喊:“你这个庸医,我的脚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我要到法院按铃控告你毁谤。"他也在人群那端对她"遥喊"。 “除非你有本事让它们立刻站起来,否则我的‘口供'永远都不会更改。" “你当我是成仙的神农氏,仙指一点,伤口就会完好如初啊!” “神农氏?算了吧!你比较像燧人氏,到处点火把人家好好的情绪燃出怒焰。" “喂!罗织昀,你觉不觉得我们很像隔空喊话的两岸?" “是啊! 只要你承认‘一个中国',我就不再演习,不再乱发射飞弹,把你们 的股票打得鸡飞狗跳。’"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隔着人群互相喊话,喊到最后两人憋忍不住捧腹大 笑起来。 伯墉走近她,扬扬手中的照相机说:“为了向你的后代子孙证明,他们的祖先 不是‘做不出微笑表情'的怪物,我把你的笑容全拍下来了。” 他记得她说过的话? 织昀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它们会是我这辈子最美好也是 唯一的回忆!" “小姐,一辈子是很长的,我保证你会有无数的‘美好回忆'。" “会吗?我不敢确定。" “会的,下次我带你去六福村,那里有大怒神、风火轮、海盗船……" “那你要多准备几支强心剂,我不想在六福村里香消玉殇。" 看着她弯弯的眉、水灵灵的眼,看着她柔媚的娇颜……脱去了禁骛不驯后的她 是摄人心魂的小精灵,伯墉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封住她的唇。 他的唇宽宽的,有些冰冰凉凉、有些甜蜜滋味,是刚才的霜淇淋还未在他口中 化去吧!"甜"竟在她的唇齿间漾开,形成漩涡将她的魂魄吸进去了。 天啊!她要瘫痪了。 织昀倒抽一口气,他的舌不客气地恣意汲取她口中的香甜。在他的狂吻下,她 的意识正一寸寸被吞噬,思绪越来越紊乱,然后逐渐呈空茫…… 她的眼瞳渐渐蒙上一层氤氲,昏了、昏了,她快昏倒在这种蚀骨销魂的震撼中。 明知不可以,明知突兀的一切会破坏他们之间的和谐,但是他们就是没办法从彼此 的吸引中脱身。 他醉了,她迷人的体温、诱人的气息熏得他飘飘然,遗忘了织语、遗忘了他的 未婚妻,遗忘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一阵掌声中,伯墉倏地放掉织昀。他懊恼地 拨拨头发,自己是在做什么? 一群大学生围住他们,其中一个男生拍拍伯墉的肩头说:“好样的,活脱脱、 真实版的‘美丽人生'在台北上演。我支持你!" 另一个女人也走近织昀身边对她说:“你真幸运,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碰上‘木 村拓哉',要好好把握哦!" 他们拍拍手对伯墉和织昀高喊加油后离去,留下尴尬的两个人。 他的懊悔织昀全看在眼底,他是个正义感丰沛、是非分明的男人,他不会容许 自己背叛织语,更不会放任自己的心掳获一份不属于他的情感。噙着酸酸的笑意, 她知道一切结束了,快乐、幸福在他的责任感抬头时宣告终止。 “终于记起我们的身分了——妹婿。"她咬咬唇,这两个字扎得她鲜血淋漓。 “妹婿?你愿意正视你和大家的关系了?”他选择忽略自己的心情,掩盖失落 的空虚,把重点摆在她的问题上。 “面对你们‘一家子'尽心尽力的对待,我能不承情吗?” 她刻意把距离拉回安全界线外。 “你承情,所以你接受?" 她摇头, 怎么大家都对她那么苛求?不恨、不怨已经是她最大极限了呀!"我 承情所以我不再恨,往后我们可以是朋友但——不会是一家人。" “为什么?因为不想背叛你母亲?" 他一直是清楚的,为什么还要问?这世界上只有她对母亲忠诚,她不想改变。 她和罗家的结仍旧存在,想解开需要时间、需要耐心,也需要爱…… 可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爱可以分给她了。 -------- 浪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