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8 胡长宁答应,如果真像果丹说,立刻放人。他要果丹先回去,他了解一下情况, 果丹满心欢喜。回到局里,见到成岩把这件事讲了。成岩抱怨他托的人办事拖拖拉 拉,打过几次电话,再找说下去执行任务了。果丹因为高兴并无怪成岩的意思,她 谈到了胡长宁副局长,说等马格出来,他们一起好好请请胡长宁。果丹看上去已完 全忘记了那天早晨的不快。望着果丹兴冲冲离去的背影,成岩拿起电话。 第二天上午果丹再次来到了胡长宁办公室,胡长宁正在开会,果丹在办公室等 着。等了一个半小时,胡长宁回来了。胡长宁坦率地告诉果丹,马格的事情已正式 立案,事情不那么简单。果丹愣了半天,想听到更多情况,胡长宁点烟,没再多说 什么的意思。这件事怎么向马格交待,他会做出什么,果丹觉得浑身冰凉。 “你能为他担保吗?”胡副局长忽然问。 “可以,当然可以,我担保他是清白的。” “我是说,马格可以办理取保候审,但需要你的担保。” 果丹毫不犹豫答应了,几乎哭起来,不知怎样感激胡长宁。 果丹对怎么办理取保候审一无所知,胡长宁讲了有关情况,果丹临出门,胡长 宁说,马格的案子若想尽快澄清,恐怕你还要同文化局协调意见。 “这同我们局有什么关系?” “我建议你找他们谈谈,案是他们报的。你做担保人也要经他们同意。行了, 行了,你尽快去吧。” 果丹告辞出来,如坠雾中。局里报的案,谁报的案?天哪,她怎么就没想到! 昨天她还问马格警察怎么会知道他在她这里,马格是怎么说的?她记不清了,他有 预感,他知道? 看守为她打开了牢门,他们认识她。 “怎么了,事情不顺利?” 果丹有苦难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不相信会是成岩,尽管她想到了他。 “是不是要判我?” 果丹摇摇头。 “怎么回事,说吧,无所谓,判了我也无所谓。有人从中做梗?” “你怎么知道?” “好了,我知道了。果丹,你尽力了,我非常感谢。” 没默。马格背过身,高大的身驱望着小窗外面。 “所以我不想讲这件事," 马格回过身," 我知道是他干的。”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再过问你们的事。果丹,我的事我来处理吧。” “别这样说,马格,我已经无地自容,对不起,非常对不起。” “你是替成岩道歉?” “不,不!” 19 果丹与成岩面对面,像两个陌生人。果丹一连串的发问,成岩始终未吱一声, 端着烟斗,惊人地平静。他的确有着某种岩石的特征,让人感到寒冷,什么也不能 撼动这个人。大概也就是马格,曾罕见地使他的面孔扭曲、甚至破碎过一次。成岩 的淡漠让果丹的激动显得毫无力度。 “你的问题完了?还有吗?” “你先回答我。” “你最好一块问完了,列出123 ,我按顺序回答你。” “如果你难以回答,不愿回答,也可以,但我请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我要 把马格保释出来,希望你不要再从中作梗。” “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 果丹点点头,长出了口气,尽量使自己显得平静。 “你知道,”成岩再次点烟,“本来后边没这么多事情,明远是好意,让你避 开了。按照我的意思,事情可能干脆得多,你在场,马格被铐走,我带着警察来。 他冒犯了我,我没能治住他,被他捺在墙上。我只在十五岁受过一次这样的侮辱, 七年后我让那个人坐在了轮椅上,那时我在武汉一家糖厂作临时工,欺侮我的人是 厂长的儿子。马格使我想起那个混蛋。我可以给一个乞丐跪下,但决不会放过某一 类人。开始我就看出来,这个人不是一般人,从他的眼神我看到了一种东西,他能 与外国人直接对话,而他看上去像个民工,谢元福的朋友,但不是这样,事实证明, 他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他是唐. 璜吗?我看有点像,也有点像多余人,实际上 他两者都不是。他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这是中国的特产。他拥有一切, 至少可以拥有一切,但他放弃,并且蔑视这一切,好像他们过够了天堂的生活。而 大多数人一生下来就开始梦想开堂,在天堂泥泞的路上,自生自灭,受尽挫折,直 到死亡还在路上。他是干什么的?他不过是装扮成乞丐看乞丐的笑话,看他们争食, 看他们哄抢,看他们每一步可笑的努力,勾心斗角,看他们在摆脱命运路上的搏斗、 获取、所得,每一点来之不易的命运的改善,这一切都是他轻蔑的对象,都不在他 的话下。他浑身充满了毒素,直接毒害着奋斗者的心灵,他让人感到人们奋力争取 的都不过是一堆狗骨头。这种人不该在监狱里蹲上十年吗?人生来就不平等,这我 知道,他天然处天有利位置,就像更多人天然生在咸菜缸或者柴锅旁,他应该有更 多的创造,在实现自己的价值社会给他成倍报酬时,对社会做出贡献。有多少人梦 想他的位置,但他出来流浪,多可笑——可悲!”最后两个字几乎从牙逢里蹦出来。 “你我都是抛弃物质享受的人,特别是我,和你还不同,我曾经一无所有,后 来得到了,还可以得到更多,我选择了这里,但我并不轻视那些仍生活在具体要求 中的人,我愿所有普通人得到更多。你说他算什么?” “他有他的特殊情况,他离家出走也是迫不得已。”果丹说。 “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不能忍受?他忍受过什么?被生活宠坏了吧?” “从你的角度看可能是这样。但人和人不同,你不能只持有一种尺度要求别人。 我知道你受过真正的苦,苦难使一些人变得狭窄,但也使不少人变得宽容,更富有 同情心,甚至更加悲悯。成岩,你太缺乏这些了。不管怎么说,马格还是个孩子, 身上具定也有很多毛病,可他也的确有不少优点,就拿这件事说吧,他一直没跟我 讲你们之间发生的事,他知道是你把他送进了公安局,但他也并没告诉我,还是在 胡长宁那儿我知道了是局里有人使了手段,否则我一直也不会想到会是你,我说的 千真万确。” “你这么说,我只能承认他是狡猾的家伙。” “你一点错都不愿承认吗?” “我看问题的本质。本质之外都是手段,我的做法一向极端,因为我看一个人 总是要看到他的骨子里,如果骨子里这个人不可与之相处,我不在乎手段,或者不 择手段。我问心无愧。你可以认为我饶人,狭隘,但我决不会虚伪,我愿为此承担 一切后果。我不同意你把他保释出来。” “你的意思你还要阻止这件事情?” “是,局务会上我会谈我的看法。” “他的马不是偷来的,我可以担保。” “是不是偷来的,无关宏旨。你无法证明不是偷来的。” “你!……” 20 男人,特别是优秀的男人,也就更具有动物的特征。他们的坚定不可理喻,让 女人感到彻骨的寒冷。女人是世界上的水,明亮,激越,透彻,男人是岸,岩石, 固执,沉默,你冲击它,浸蚀它,却就远不能撼动它。水滴石穿,女人多么辛苦。 女人永远处于弱势,她们生而为感情,为爱活着,像土地一样承载着男人的世界。 在一个封闭、单一的世界,她们尤其是这样。 果丹为马格的事奔忙,找了局长和所有的副局长,他们都是藏族,多数在内地 受过或长或短的教育,他们对这件事几乎完全一致的反应让果丹有一种对藏民族深 深的感动。他们认为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人骑马而来,怎么能说马是偷来 的?他们甚至从来不相信上草原上有盗马的事发生。罗布局长当时就给公安局长加 措打了电话,他们常在一起喝酒,一起在内地受的教育。加措局长大约提到了成岩, 因为罗布局长脸上出现困的表情,不住地打量着果丹,使劲摇头。他们使用藏语, 果丹似懂非懂," 耶耶耶耶。" 罗布局长不断发出藏语不解、无奈和感叹的声音。 一般说来,汉族的事情常常让他们发出这种听上去非常动人的声音。果丹感到羞愧。 “先出来吧。”罗布局长放下电话,对果丹道。 办妥了保释的手续,已是两天后的下午。镇上阳光耀眼,建筑物反射着太阳的 强光,马格和果丹差不多同回望了一下公安局的大门。他们走在卡兰主要街道上, 阳光把他们两个差距很大的身影投在白灰墙上。在街角,他们走进一家四川人开的 餐馆。现在还不到5 点钟,餐馆一个人没有。 “想吃什么?”果丹问。 马格点了排骨、肘子、水煮肉,全是肉。果丹要了鱼,两个昂贵的青菜和酒。 “酒就算了,我不想喝。” “我想。”果丹说。 “你看上去很累,脸色不好。” “是。”果丹点头。 “你抽烟吗?”果丹忽然问。 “你想抽烟?”马格说。 “想抽一支。” “那就要一盒。” “老板,有烟吗?” “有,有。” 他们每人点一支烟。 热菜上来,“我先吃了。”马格灭掉烟,大口吃起来。 “你抽烟吧,”马格说,“挺棒的,你现在像个作家。” “过去我创作作品。现在作品创作我,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的故事刚开了个头。” “但是节外生枝。” “你也吃呀。” “我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进去呆几天,我保证你食欲大增。” 他们说着话,马格饱餐一顿,那么多饭菜居然没剩什么。 “还去你那儿?”马格问。 “当然。” “你可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他们离开饭馆。马格在街边店理了发,理过发的马格看上去有点可笑。 飞地(下) 1 回到果丹房间,马格没有坐下,主动要求洗个澡。果丹出来之前已为他准备了 好几壶热水,路上她还为他买了全套的运动装,袜子和内裤,都是最大号的。马格 所有的衣服都得洗,甚至煮,那地方虱子多得数不清,吃饭时她已注意到马格坐卧 不安,他浑身不时地乱颤,以致让果丹也觉得身上痒起来。想想马格身上那些健康 的小动物虽然可笑,可每天也真是够他招架的,马格倒不会无事可干。 马格进了卫生间,脱掉身上的衣服,统统脱下扔出来,只剩下了条内裤捏在手 中。 “裤衩,还有裤衩呢。”果丹说。 “裤衩就算了,我自己洗吧。” “不行,虱子全在裤衩上呢,得煮。” “上面还有别的东西。” “有什么也得煮。” 马格胡乱洗了一下裤衩,也不知洗净没有,粘粘糊糊就扔了出来。果丹在牛粪 火上坐了半桶水,马格所有的衣服都在里面。 马格焕然一新出来,穿着果丹买的运动装,看见果丹在煮衣服,就对果丹说: “你这儿守着太阳没热水,每天要洗澡得烧多少牛粪,也不方便,怎么不安个 太阳能热水器?” “想是想过,哪儿那么容易。”果丹搅着衣裳。 马格低头看煮在火上的衣服。 “你看什么呢?” “差不多了,你别赶尽杀绝呀。” “干嘛,你还想留作纪念。” “没它们我会寂寞。” 马格擦着湿头发,“我来吧。”接过果丹手里的棍子。 “嗯,肉味儿都出来了。”马格说。 “恶心死我了!”果丹捂鼻子闪开了。 煮完了洗,卫生间是水的声音。马格躺在沙发上,喝着茶,想起藏青马。马还 在公安局的马厩里,不知怎样了。想想这些天,像做梦一样。 一切收拾停当,果丹也洗过了,天已不早,果丹说要早点休息。马格要果丹推 荐给他一本杂志,果丹随手递给马格一本,疲惫向马格交待了两句,让他也早点休 息。 果丹关上卧室门,马格放下杂志,屋子里一股有一种类似檀香的味道,果丹留 下的。马格扭头看看果丹的房门,窗上挂着绿色窗帘,透着灯光。马格关上灯,头 枕在两只手上,很快果丹房间的灯也关上了。马格出神地想着什么,并未像他预想 的那样很快进入梦乡。 他们都起得晚。果丹发了一夜烧,嗓子哑了,几乎说不出话。她是老毛病了, 不能着急,一着急说上嗓子,扁桃腺发炎。昨天她就感觉不适,夜里发起来。马格 说他包里有消炎药,果丹吃药不行,得去医院打针,每次都是这样。果丹做完了早 点,让马格吃上,然后去了医院。马格无事,来到卫生间,他想起太阳能热水器的 事。他到了外面看了看房顶,在他看来这事十分简单,就是一个上下水问题,在房 顶上放一个油桶,注上水,让高原的太阳晒一天,晚上随便用。另外厨房和卫生间 也应该装修一下,其码地面和水池子应铺上瓷砖,这些都是起码的。他轻车熟路, 这几年他主要是在建筑工地,对房屋的构造、设施、功能有着职业般的敏感,尽管 他住正经房子的时间少而又少。说干就干,等果丹回来他就去镇上,买些必要的东 西。 现在,他拿出包里的盒尺,在卫生间边目测边量着,进行着简单的设计,在纸 上记下什么,算计着用料,瓷砖数目,多长水管,弯头,水龙头,喷头,必要的工 具以及所有的细节。像所有一程设计师那样,他脑子里已出现了浴室的蓝图,他甚 至看到果丹第一天洗上太阳能浴的情景,饱含阳光的水流到她身上,富含矿物质, 不用担心水用完了。女人是水做的,水是女人最亲近的衣裳,女人要是做了牢可就 糟透了。 2 果丹打针回来,已近中午,她又买了一大堆东西,一进门就坐下喘气。马格给 果丹倒水,问果丹打针了没有,果丹点点头,让马格把药帮她拿出来。果丹服了药, 歇了会儿,努着劲儿站起来,抖擞精神,从地上挑了几样菜去了厨房。马格对做饭 实在不在行,只能给果丹打下手,他说下点儿面条就可以了,果丹说那哪行,你刚 出来怎么能就让你吃面条。马格笨手笨脚,不够果丹废话的,嗓子本就疼痛难忍, 果丹叹了口气,让马格不用管了,把马格推出了厨房。果丹头飘飘然的,像在雾里, 只要稍一松懈就能晕过去。她本打算弄四样菜结果弄了三样实在撑不住了,勉强弄 了个汤,到了外屋沙发上就躺下了。马格放好桌子,拿出碗筷杯盘,倒上酒,摆好 椅子。 “你先吃吧。”果丹有气无力地说。 “我等会儿你。”马格说。 “别等了,我喝水都费劲,什么也吃不下。” “你光为我做的呀?” “你快吃吧。” “要不,我喂你点儿?” “别烦我了。” 马格两手拿着两只杯子,对果丹道:“这杯是你的,这是我的,就算咱俩碰杯 了,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果丹一点精神也没有,并没有笑:“你别逗我了,我笑都没劲儿。” 马格吃过饭,收拾停当,果丹到里屋休息。下午马格到了镇上,看看有没有他 要的东西。一出门看见成岩和黄明远正向果丹这里走来,马格站住了。 “果丹在吗?”成岩问马格。 “在。”马格说。 “还发烧吗?” “打完针好点,现在正在休息。” 他们进了果丹的房门,马格向镇上走去。 晚上,果丹又发起高烧。果丹在床上只喝了几口粥,难以下咽,马格使劲鼓励 果丹,果丹才又喝了几口。马格一直守在果丹床前,讲一些笑话儿,不断地给她拧 湿毛巾。果丹烧得面若桃花,你发起烧来非常青春,马格说,拿来镜子让果丹看, 果丹看着镜中的自己,的确十分鲜艳好看。我不是笑话你吧,果丹把镜子放到一旁。 退烧药起了作用,果丹体温降下来,眼睛变得十分清澈起来。马格要果丹早点睡, 果丹说睡了一天了。 “我接着讲我的故事吧,你听就行了,想睡了你就睡。”马格说。 “你讲到哪块了我都忘了。”果丹说。 “讲到还阳界了。” “噢,对,对。”果丹想起了什么,有了些精神。 很快果丹被马格的故事吸引了,讲道那个神秘的喜欢原始生活的女人,果丹睁 大了眼睛,坐起来,不住地提问,像好人一样。 “她杀了人,到还阳界避难?”她问。 “是,她是这么说的,人们都不大相信,谁也不知道她来还阳界干什么。她只 跟我说过她的一些经历,她是学美术史的,云南人,到还阳界寻找史前岩画,体验 原始生活,你别说,后来她真的发现了岩画。她带我去看,给我讲了半天原始艺术, 她很有点儿学问。” 果丹聚睛会神,非常安静。 “她骑在我脖子上一直临摹到傍晚,后来我们在水边做爱。想听我们是怎样做 爱的吗?” “不想听。” “听听吧,这有助于你的写作。” “讨厌。说别的。” “队长完全默许我同她的关系,我到还阳界时队长对女人已完全绝望,他希望 我能了解到女人什么,那时他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想女人能给他生个孩子,他很 困惑自己一直很卖力气,女人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让我把这一点了解到,我问 了女人,得到了答案,我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对队长意味着什么。直到队长决定围 猎那头野猪,他刺中了野猪的咽喉自己也倒下了,我才明白,队长最后一线希望破 灭了。他死不冥目,不让人们埋他,就放在山顶上,让鹰把他啄空。七天以后,我 们为队长下葬,把女人也叫来了。”马格没再讲下去。 “女人还在还阳界吗?”果丹问。 “应该还在吧。”马格含糊地说。 “有机会我一定去趟还阳界。” “我带你去吧!”马格兴奋地说。 “现在还不行,过了赛马会再看吧。” “好,等桑尼一来,我也可以平反昭雪了,我给你当向导,你长期雇用我吧, 我给你当秘书,男秘书,女作家和她的男秘书。” “你胡说什么!” “男秘书怎么了,就许有女秘书?将来我也要写一部书,就叫女作家和她的男 秘书,拿地摊上去卖,准保畅销。” “胡说!不听你说了,我要睡了。”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 3 第二天果丹抱病参加局里的例会,马格骑车到了镇上的百货商场,买了水自来 水管、喷头、水龙头,弯头,角铁,镙司、小型太阳能锡盘,就地进行了粗加工, 然后他到了农贸市场。经过讨价还价,从一个四川人的摊上买了一只不算大的汽油 桶,摊主帮他绑在车上,服务热情周到,马格满载而归。 果丹已经回来,出诊的大夫刚走,果丹躺在床上听见铁管和油桶的落地声,马 格进屋,果丹问马格什么东西。马格问果丹听出什么东西没有,果丹说像是铁桶和 水管子的声音。 “你病好了就能洗上太阳能热水浴了。”马格说。 “你要装太阳能?” “对。” “你会吗?” “不会,试试。” “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想装?” “你行吗?” “东西我都买齐了。” “真的?!花了多少钱?” “等你洗上淋浴我们再结帐,连工带料,对半开,这是规矩,到时一起跟你算。” “你一个人就能装?” “实在需要时我得反雇用你一下,我会给你一份工钱。对了,你现在最好就帮 我个忙,我需要一些工具,搬子,钳子,钢锯,锉刀,最主要的是要有一个电钻, 你能想办法搞到吗?要不就得去买。” “谁那儿会有这些东西?” “司机那儿一般有,问问你们这儿的司机。” “现在就要吗?” “你要是能动,就去一下,我跟你去。” 果丹下了床,披了件风衣,带马格到了司机丹增加措那儿,丹增一听装太阳能 来了精神,别的他都有,就是没电钻,丹增说他可以搞到,回头送过来。 马格有了工具,下午就开练了。果丹今天好些了,中午吃了一碗面,下午还有 些低烧,不过感觉好多了。她看着马格叮叮当当的劳动,那种熟练和入迷劲儿还真 像个地道的师傅。果丹帮不上什么忙,眼看天黑前支架就做好了。尽管马格谈到过 他劳动的经历,干过各种活儿,但在果丹眼里马格始终没形成过一个劳动者的形象, 今天她看到了,不仅看到了现在,从他的熟练程度还看到了过去他干活的身影。果 丹没进过工厂,对工人的劳动是陌生的,现在看到马格劳动感到十分新奇,她对劳 动有一种说不出的尊敬。好几次她站在门口叫道: “马师傅,歇歇吧,喝口水?” 马格就说:“不累不累,这算什么。我敢打赌,你这是样板工程,只要你一洗 上淋浴,瞧着吧,我在卡兰就有事干了,到时我还得收徒弟呢?” “还真是,马格,活儿要多了你可以成立个包工队!” “你以为。”马格十分得意。 果丹因为激动咳了起来,赶快回屋里喝水。 饭后马格要继续干,果丹说:“别干了,明天再干吧,那么急干什么。” 马格说:“你不知道,干活儿的人都有个毛病,想一气干完了。” 果丹说:“晚上吵人,明天再说吧。” 晚上无事,果丹依在床上,把一本她没看完的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 之轻》递给马格,说:“我眼睛眨,你读我听,你顺便也看点正经八百的书。” 马格说:“白天我给你干活儿,晚上还给你念书,你行呀,赶上周扒皮了。” 果丹说:“我不是嗓子疼吗,要不我就给你念了,行,我先念一会儿。” 马格说:“我念,但我得有个条件。你躺在床上舒舒服服,让我坐床下,你给 我腾点儿地方行吗?我也累了一天了。” 果丹犹豫,“真烦。”她说,向里挪了挪,马格上了床,同果丹一起靠在床头 上。马格问端着书。“从哪儿念?”马格问。果丹翻到她看的地方,马格念起来, 开始有些不知所云,后来发现挺有意思,忽然马格声音高起来: 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 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口气,结果还是一样。她像一条狗上下嗅 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气味儿。 “下体的气味儿?”马格重复了一下,耸耸鼻子。 “行了,你烦不烦呀,快念。” “我觉得这本书有点黄。” “你念不念了?” 马格继续念起来,不再中断。这是一本奇妙的小说,非常坦率。外面起风了, 风刮得窗棂沙沙响。果丹向上拉了拉毛毯,屋里除了原来马格喉音很重的声音,又 加上了阵阵风声。果丹听着两种声音,辨别着它们的不同,风声像大提琴的蜂鸣, 舒缓,时高时低,马格的声音有种特别的东西。书的内容已无关紧要,这种时刻, 在海拨四千米的西藏无人区的边缘上,一个男人用笨拙的声音给病中的她读米兰。 昆德拉,这个男人并非她的情人、丈夫,而是一个比她小八岁的男人,他要求同她 靠在一起,这一切是如此的奇妙,有点超现实的味道。她喜欢他,就像喜欢达利的 画,达利把幻想植入了现实,超越了现实,她也一样,她与马格此刻的空间比例无 疑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绘画。她更愿把他看作一个孩子,虽然他的见识并不比她少, 甚至更多一些。当然,在精神上她显然又比他意识到的多,大量的阅读构成了她的 远方,同时也构成了她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