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枕头旅行 1996年元月25日 晴 背枕头旅行 俯拾起他摔落一地的信件,那曾经的一页一页的赤诚,撒了一地,玻璃碎屑似 的,闪着光,有的已深入地下,看不见了,惹得我一场泪雨。泪和玻璃混淆在一起, 又融化了玻璃。抬头望他时,他却早已泪湿衣衫。 这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一刻都不间断,但我不知道是梦呢,还是 真的发生过。到底是什么阻碍了我独特思维的倾泻?像一座大坝,无论我怎样拼命 想冲破它,都没有可能,它太高、太大、太坚固了,甚至没有留出一条小水道泄洪。 一旦到了顶,就只能回流,不能前行。在一次次的冲撞中,头破血流的绝望中,我 发现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过去已然发生,它永远在那里。无论你愿 不愿意,无论你忘记没忘记,它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时间抹去一切 记忆,静静地观测天体运行,静静地观看四季交替,静静的,比湖泊更静,比玻璃 面更静,静静的喧嚣的流动。 突然想背着自己的枕头去旅行。两腿一撑,两臂一撑,再撕天裂地“嗨”的一 声,把那双破旧的登山鞋塞满,再狠狠地踹上两脚,然后把那根软不溜秋的细绳, 绕了再绕,如同脑壳底下的脉络纵横,像一张张叠加在一起的蜘蛛网,所有的文字、 图像都困于其中,然后再系上一系,打上一个漂亮结实的结,我们去旅行。 想必该忘的总会忘的,想必能忘的已然忘却,因为连回想的理由也没有,而回 想的内容又是那么不可救药的空洞。秋来时候死去的蝉比我更能明白关于生命的历 史和那份历史的感情,我却似乎一直在春夏秋冬地长眠,从来就没清醒。所以,我 一点儿感知都没有,一叶而知秋的事儿对我这样弱智的人根本不适用。在我看来, 人活一世,经历再多,故事再跌宕,不过是一纸空文,远不如草木一秋来得实在。 世纪流转,残垣翻新,人来人往,做的都是无用功!谁能想到他所勤奋努力的,也 是前人所勤奋努力的,后人也会勤奋努力的,是一种重复创造又重复消耗的东西? 包括他们辛苦经营的感情? 王昊对着我笑,在大坝的另一面。就这样默默相视吧,如果不能够跨越,就算 很令人失望,就算很让人心伤,就算不能够希望,就算不能够接受。命运从来不为 任何人左右。 王昊却让我去看医生,愁眉苦脸的,活像一只大猩猩。他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我的心情就像正在炸裂的莲花,开放在荒芜的冬季。他更不知道我把翅 膀折断了,作为礼物,送给了他,那整个的天空是我的陪嫁,连同星星。甚至,在 某一天某个必要的时刻,我会用我的身体隔开并减轻吸引他的地心引力。只是现在, 我在某个中间地带犹疑着,就是那个覆盖着重叠交错的树枝、树叶、浓雾的淤泥沼 泽之中,扭动着像鱼一样的身躯。只要下一场雨,我就能重回河流了,我在等那一 场雨。只需等待。不过,好像还是不对,我即使没了翅膀,也不可能会变成鱼吧? 那么,我是行走在沼泽上的人。人可以希望,可以沉坠,可以奔走,可以呼号,可 以以头撞墙,但不可以飞。可是我好想飞! 我想像苍鹰一样展翅高飞,颤抖着翅膀,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辉飞过三山五岳 和苍茫的海洋,飞向太阳。我的胸膛里不仅有炽烈的阳光、充足的雨水,还有吹转 了地球的风!伟大的风!它把地球吹进了太阳系,吹进了圆满的轨道,将青山吹皱, 将大海吹平,吹得四季一个劲儿地跑,吹得我的头发漫天飘扬。我伫立在东南西北 风中,世间惟我独高!我站在万物之巅,怀着骄傲! 我不停地奔走,不停地思考,但是没有人能看到。我越是急于求成,越是难以 接近,连它的反面也难以靠近。既不能忘记,也不能记起,就像宇宙中的某个黑洞, 通过精密的计算,人类可以确知它的存在,但现在的技术还不能确知它的形状、它 的大小。或许它像漩涡,黑色的漩涡,有序中的无序,法则中的混乱,光明中的黑 暗,有形中的无形,无法想象,它是思维中的漏洞,无法弥补的漏洞!或许,只有 神才能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情况,什么样的一种动因,怎么样的一种质量守恒。 我不停地思考,但思考前就已知道注定要失败。我们每天都在祈求更多的折磨 和苦难,就像祈求新鲜的血液替换掉过期的、无用的、旧的血液,就像祈求面包和 水。总不至于让生命枯竭!如果我能够,我不愿意祈求任何东西,我也不愿意面对 任何选择,但我不能够。因为我像任何一个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地活着,这是一个有 机体机质的问题,而不是简单的一个化学方程式就能解决的。所以,变化是必然的、 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王昊,你应该给我时间。如果你喜欢我,或者需要我,那么,你就有义务等着 我。虽然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就像你妈妈养的那只猫,从娘胎一落地就是一 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有一天从别人家跑到你们家里来,好像天经地义似的,如果有 一天心血来潮又去了别人家,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你能做的,只是善待它,其他 的,你也根本控制不了。他自己或许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他那里,思维根本就 是混乱的、不知所以然的,也是无法追究的。你所能做的,只是等。我也在等。 外表平静的生活之下是暗流汹涌,乱七八糟的暗流相互冲撞着,而外表是那样 一种死寂!只有死人知道,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死寂!一层不变的表象之下,多少个 细胞正在消亡,多少种细菌正在滋生,但,都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