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 1996年6月15日 晴 情殇 每到半夜十二点,我都会迷迷糊糊起身去给儿子把尿。当我又一次爬起身时, 王昊一把拽住了我说,“非非,求求你,别再闹了。”我突然惊醒。 是啊,我在干什么呢?我究竟在干什么呢?儿子不在,儿子走了,儿子永远都 不会再回来了。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儿子只是生病了,住院了,暂时回不了家 了,等他长大了,他就会回来了。他只不过是不好意思,那么大男子汉了还让妈妈 把尿罢了。其实,这有何难为情的呢?谁不是这么长大的?我小时候还尿过爸爸一 肚子呢! 王昊紧紧抱着我,然后我的额发湿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打颤。我问他怎么 了,这时候,月华破窗而入,洒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他美玉一般的脸庞上有两颗晶 莹的水晶,闪着夺目的光彩。我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那水晶却不见了,化成了水, 渗进了我的手指。我很奇怪,这固态的物体怎么可能会在一瞬间变成液体,又怎么 被皮肤吸收了呢?他总是不说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了 他的喉咙,像水烟袋似的,咕噜咕噜的,得使劲儿吸才能通畅。 我抱住他美如月华的脸,吮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咸咸的,湿湿的,好像有两 股山泉源源不断流出咸的泉水。我一直吮,直到觉得累了。然后,他黑宝石一样的 眼睛看着我,好美啊!我笑了。结果他又抱紧了我。很奇怪他干吗要用那么大的力, 都快把我的骨头挤碎了。 “非非,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他说。 “为什么?一生会不高兴的!况且,我们有一生就足够了。”我说。 “你清醒清醒好不好?一生,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使劲儿推搡着我, 好像我是他箩筐里的黄豆,还恨恨地看着我发问,为什么绿的黄的都有呢? 我“扑哧”笑了,看着他一脸严肃、痛苦的表情。“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我们 的儿子只是得了急症,住了院,你怎么咒他死呢?” “没错,非非,我们儿子是得了急症,先天性心脏病!住了院,然后他就死了! 懂吗?”他死死地看着我,就像是一条死鱼的眼睛那么鼓胀地看着我,好像在指责 是我把他杀死的! 我觉得我真的要不高兴了!我坐了起来,拉开窗纱,月亮刚好挂在窗角。 我不喜欢他这么说话,好像我们在阳间说着阴间的事儿,黑乎乎的,时间也是 静态的,这一瞬间也好像是永远似的。 他非要抱着我睡觉,我就让他抱了。后来,我听见他均匀的鼾声,就轻轻掰开 了他的手指。然后,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看月亮。 月亮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皎洁过,像聚光灯打出来的那种效果。灯光是从玉盘 下面透射出来的,而且没有泄漏到玉盘以外的任何地方。我看见了那束灯光,日光 灯颜色的,就是无色、透明状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华山上的月光。 那一年她十七岁,第一次登山,还是华山。 北峰上光秃秃的,除了稀稀落落的几棵松树结实地盘踞在山顶的巨石缝中之外, 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没有旅馆,也没有商店。灰白色的岩壁在半山腰堆出一块四四 方方的空地,就像是还没有盖完的房子,三面已矗立起石墙,独独正面没有墙,当 然也没有顶。屋中央有一块巨石,不规则的形状,刚好可以坐两个人。那一晚,他 和她就在这里坐着。 月亮在后半夜钻进深厚的云层睡觉去了,于是,整座山黑漆漆的。月华穿透厚 重的云层,遗落了一点点的光亮,于是,她就看见了他的脸庞,像玉一样光洁的脸 庞。远处,在山和山交叠的地方,闪烁着如星一般点点的、暖黄色的手电筒的光。 想必有人在山道上不慌不忙地赶路,灯光是游动的。看来人不多,只有稀稀落落的 几处。也或许只有他们一行十五人,现在,少了两个,那么,只剩下十三个人了。 恐怕这十三个人也不齐整,零零散散分了几处,但都是赶往东峰——那个日出的地 方。而她,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不是她体力不支,而是一件意外阻挠了她。半道上,她来了例假,疼痛像蛇一 样在她身体内胡冲乱撞,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山风好像夹着冰凌打在她的 脸上,她却没有东西可以遮挡。她感觉自己的脸很热,但四肢冰凉。她尽量控制着 自己不发抖,但根本没有希望。她就这么心不在焉、心慌意乱中看到他的脸,这是 那个黑夜中惟一让她感觉到温暖的地方。然后,她就看到了他望向山脊的幽深目光, 那种浑然忘我的忧伤。她觉察到有一道闪电在这一刻击中了她的身体,就像雷电击 中了大树,折断抑或燃烧,最后只落得一身枯焦的骨节在天地之间的那片空旷中木 然地惊惶。她闭上了眼睛,把脸转向黑魆魆的山梁。紫烟应该就在他望见的山脊上, 或者在山脊背后的某个地方。 墨蓝色的天空,以及厚重的山这一刻突然失却了分量感,轻飘飘的,和她的心 脏一样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附的支点,连身体的疼痛也失去了感知的功能。心慌意乱, 已不仅仅是心慌意乱。失重、悬浮、飘荡、坠落……爱情在诞生的瞬间即已被判定 死亡。 他察觉到了她的颤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在身上。原本,他留下来就是为了 照顾掉队的她的,而他却明知道或许他会因此而抱憾终生。紫烟或许会在凶险的山 道上结伴韩风,而韩风和他一样在暗恋着紫烟。这样的夜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但他却没得选择地留在了她的身旁,仅仅因为他是班长。在这梦幻的时刻,他洞悉 着一切,清醒到近乎疯狂。他仅剩下一件衬衣,云影下,他的脸庞和他白色的衬衣 一样有着凝重的玉色。她没有动,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话。 山风呼啸着掀起她内心千层浪,而他们却像山一样静默着,静默着。山风悠扬, 松涛在远处传出巨响,而她的身体,抑或内心,却是那么令人羞耻地疼痛或是肮脏, 那被撕裂的子宫抽搐着……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