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那是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在市中心广场上等陈璐扬,记得那天天气很热, 他特意挑了条树荫下的长椅坐下。 想到刚刚父母还在为了他读高中的事情争论不休,心里就一阵烦躁。一个要他 去国外接受西式高中教育,一个坚持要留他在国内接受中国式的传统教育,双方互 不相让、僵持不下。 他实在不想告诉他们,他已经在一周前接受了树仁中学的邀请,未来三年的高 中生活,他肯定是要在那里度过了。反正这对离婚好几年的夫妻,每次一见面,总 有争吵的话题,哪怕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能引发一场海啸,换个话题他们一样有 的吵。 有些不耐地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这么热的天气,约在 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等陈璐扬这个毫无时间观念的家伙,简直是受罪来的。 无聊中看见离他不远处的花台边,一个衣着干净整齐的中年男子正在拉手风琴, 双眼紧闭,一副深深陶醉的样子。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瓷碗,碗里三三两两摆着少少 的几张小面值纸币和几个硬币,过往行人是看热闹的多,真正给钱的人很少。 这时候,一个矮矮小小的女孩慢悠悠踱着步过来,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 清楚地记得初见到她的样子。那天的她,穿着样式简单的白色T 恤,浅绿色的短裙, 他还记得T 恤上的图案很搞笑,是六根大大小小的洋葱头,加上洋葱头们顽皮的表 情,煞是俏皮可爱。 女孩嘴里大口唆着冰激凌,好奇地驻足聆听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走了没 几步,她又回过身,想了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轻轻放在瓷碗里,之后轻 松地朝旁边的公交站台走去。 还没走到站台,她又回过身走回来,这次她慢慢蹲在中年男子面前,清了清嗓 子,怯怯地说:“大叔,商量个事行不?” 中年男子停下拉风琴的手,诧异地看向她。 她来回把玩着手指,有点窘迫:“这个……那个……你能不能还两块钱给我?” “啊?”男子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有问卖艺的要找零的? “嘿嘿,本来有两块钱零钱的,我忘了刚才买了冰激凌了,就剩十块钱,都给 你了,我没钱坐公交了。”她想想,觉得不好意思,脸上有点红。 男子不屑地瞥她一眼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贪吃,怎么能拿我的钱买冰激凌 呢?” “嘎?”她瞪大双眼,没算过来这笔账,有些笨拙地挠挠头,尴尬地笑。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中毒辣的太阳,咽了咽口水,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要 不……你给我一块钱吧,我不坐空调车了,我坐普通车,一块钱够了。” 中年男子彻底无语,施舍般的看着瓷碗朝她努了努嘴。于是她从瓷碗里小心地 拣出一枚硬币,讨好地朝男子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飞快地跑向公交站,好像 生怕男子反悔似的。 从头到尾看戏一般的他,当她跑过他身旁的时候,终于没忍住,扶住额头轻笑 出声。 眼神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道身影,发现她此时正站定在站台前,手指在站牌上指 指戳戳,皱着眉头数:“这趟可以到,这趟也可以到,啊……这么多啊,记不住怎 么办?” 旁若无人地碎碎念,然后她一拍脑门:“哎呀,就记这两趟不到的呗,只要不 是这两趟就可以上,3 路,42路……3 路,42路……” 她反复叨念着,然后,来了一趟不到她的目的地的42路车,她口里念着“3 路, 42路”,接着毫不犹豫地上去了。 “扑哧……”看着远去的42路公交车,他几乎笑瘫在长椅上,怎么会有这么迷 糊的女孩!不知道她要坐过多少站以后,才会发现自己坐错车了呢?他几乎可以想 象到她醒悟后的慌张尴尬了。 当以为会遭遇他冷眼扫射的陈璐扬,带着忐忑不安的心匆匆赶来时,却意外地 看见笑得肩膀不停抖动的他,惊得陈璐扬以为他等太久,被太阳晒傻了,手足无措 地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 后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偶尔看见42路公交车的时候,会没来由地想到她。那 时的他没有料到,还会再见到她。 那是一个多月后,在高中入学军训的动员大会上,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他居 然那么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并且在那么多穿着一模一样军装的男生女生里,几乎 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不安分地站在隔壁班的队伍里,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贼 头贼脑地东张西望。 他居然觉得这样一个女孩,灵动可爱?!尤其她笑的时候,眼睛都会眯成一弯 新月,让看到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心情好起来。 学校医务室门外,他正准备推门进入的时候,从门缝里看见大摇大摆坐在床上 来回踢动双腿的她,清楚地听见那道清脆的声音说:“你明天几点晕?我来接你!” 他莞尔一笑,无奈地摇摇头,恐怕只有她才会想出这样古灵精怪的点子了。站 定在门口,不愿意破坏那副美好的画面,不愿意打断那开怀的笑,等到两个女生笑 够了,他才推门进去。 之后的时间里,他总能在校园的各个角落看见她,走廊里、操场边、图书室… …常常会发现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蹦蹦跳跳抱着书的时候,会乐极生悲,书本掉满地;她打翻水桶的时候,会 蹲在旁边,看着泼了一地的水,欲哭无泪;因为数学考试不及格,被老师批评的时 候,会攥着衣角,红着眼眶低头不语。 甚至在周末的书店里,当透过那厚厚的书架发现她的时候,他承认,那时候的 他心里是欣喜的。 也许是发现了自己的目光,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慌慌张张地上了车。看着她 用坚定的语气,对问路的人说这是78路车的时候,他其实很想摸摸她的头发,捏捏 那张憨憨傻傻的小脸。 自己并非有意追逐她的身影,为什么她总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总是低着头, 从自己身边匆匆走过,感受着身边微微颤动的空气,他会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看见 窗外明媚的阳光,心情也会无端地好起来。 当看到学校橱窗里的合照,他的身旁,站着那个傻笑的女孩时,心里漾起一阵 轻飘飘的暖意。他做了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冲动举动,在宣传部老师诧异的目光下, 开口索要了那张照片,而这张照片,被他细心收藏了许多年。 他会故意将数学笔记整理得浅显易懂,放在醒目的位置上,他知道,陈璐扬一 定会看到,并且一定会拿走。当时他的心里隐隐想着的是,作为陈璐扬同桌的她, 兴许会有机会用得到。虽然当时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时候,草很绿、花很香、天空很蓝,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美 好。 后来,在她消失了的日子里,他常常会想,这样一个单纯善良又倔强的女孩, 是什么时候就印在他的心上了呢? 她摔伤腿的那天,医务室里,她说他最近很爱笑,他没有回答她,傻姑娘不知 道,他当时心里在说,我笑,是因为每次遇见你,你总能带给我惊喜。 同情心泛滥地搜出身上所有的钱,给流浪的音乐人,却没给自己留两块钱坐车 回家;照相会紧张得傻笑出声;跑步会自己绊倒自己;乘公交车不但自己坐错,还 会热心地引导别人也坐错的迷糊女孩,就那么硬生生地固执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她摔伤腿,眼泪汪汪的时候,他的心也会跟着暗暗收紧;她展颜欢笑的时候, 他的心情也会变得明朗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勾起嘴角。 甚至许多年后在异国的街道上看到一个酷似她的背影,也可以让他愣在原地久 久不动。 他想忘记这种内心被死死纠缠着的感觉,忘记她,然而,不得不承认,当你越 想忘记一个人时,其实你越会清晰地记得她。 在那个没有她的国度里,他总是无端地想起她。也许,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 晨;也许,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也许,是在一次狂欢过后,面对一室的冷清, 那种思念,便会决堤。 在无数个难以入梦的夜晚,习惯性的开始闭上眼睛,安静的想念那个人,想念 那张脸,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改不了也戒不了。 后来,他索性放任自己淹没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回忆里,浮浮沉沉。 回国后,母亲为他安排了许多场相亲,他也尝试着去接受,摆脱那些纠纠缠缠, 却总是没能成功。 挫败的母亲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他说,憨傻的。 这是什么要求?以为他在敷衍,母亲怒极。 她哪里知道,他是真的在人群中寻找这样一个影子。 而那些女孩,有同样明亮的大眼睛,却没有那双眼里的纯净;有同样可爱的笑 容,却没有那笑容里的憨实;有同样善良的个性,却没有那性格里小小的倔强。 他对许清恒说,我没有刻意在等她,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在心里罢了。 相隔十年之后,在那片零落的樱花树下,再遇到她,他恍然发觉,原以为自己 只是放任时间来销蚀那段不愿驻足的记忆,哪知时间即使可以让一个人容颜尽改, 而心底的那个人,她却永远也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一丝的淡忘,她已固执地在 他心中最深的角落里,站成了一种永恒的姿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