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马桥词典(28) 她们一致认为,人都应该早死,她们现在死不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雄 狮死了个好时候,只有他有这份福气。[93] 水水总算不再哭了。 贱△ 老人家互相见了,总要问候一句:“你老人家还贱不贱?”意思是你的身体 还好不好。打听老人的情况也常用这个词,比如:“盐早的娘还贱得很,一餐吃 得两碗饭。” 在马桥的语言里,老年是贱生,越长寿就是越贱。尽管这样,有些人还是希 望活得长久一点,活得眼瞎了,耳聋了,牙光了,神没了,下不了床了,认不出 人了,活着总还是活着。 大概是出于一些好心人的意愿,“贱”的这种用法很少见诸文字。记录方言 的时候,“贱”多是转换成了谐音的“健”。健不健,倒也文通字顺,成了一句 平常问语,淡去了人生的严厉色彩。 照这种说法,马桥最贱的是一个五保户,跛子,叫梓生爹。到底活过多少岁 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活得儿子死了,孙子死了,曾孙子都夭折了,他还一 跛一跛地活着。他活得有些着急,下定决心去上吊,绳子断了;下定决心去投塘, 跳下去才发现塘里的水不够深。有一天晚上,他去志煌家借个碗,水水举着油灯 开门,首先看见老人一张脸,细一看,还发现老人身后有两只发亮的圆球,像两 盏灯。她有些奇怪,把油灯举得更高一些,这才一身发软:哪里是两盏灯!原来 是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在梓生爹身后呼呼呼地喘气,耸起的背脊在黑暗中隐隐游 动。 是一只老虫!———两盏灯啊啊呀是老虫的眼睛![94] 水水不记得自己叫喊了没有,只记得一把将老人拉进门,然后紧紧地把门堵 住,插上木闩,加上两把锄头顶住。 她吐匀气之后,从窗子里偷偷朝外看时,地坪里已经空空的了,只有淡淡的 月光在悬浮,两盏灯已经走了。 后来的日子里,老虫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概只是在马桥偶尔过一下路而已。 梓生爹对此事没有丝毫庆幸,倒有满心的悲哀。他说:“你们看我活得贱不贱? 连老虫都嫌我没有肉,跟了一路都懒得下嘴。你说说这号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梦婆△ 水水是平江县人,远嫁到罗江这边的马桥。她的妹妹据说是平江有名的花旦, 戏唱得好,一脚莲花步走得人们啧啧啧。[95]据说水水当年比妹妹还要貌艺双 全,只是一生了雄狮,就落下了腰疾,嗓子也破了塌了,一开口就有气流割着喉 管的嘶嘶声,任何话都是散散泼泼从喉管里撒出来。她从此衣衫不整,大襟扣没 有什么时候扣好过,总是塌下半边。蓬头垢面,五官以外的部位常留下黑黑的一 圈。她常常与一些年纪比她大得多的老婆子织布,找猪菜,筛糠米,听她们咳浓 痰揪鼻涕,大概也不必怎么注意扮相,不必在暗淡的日子里来一点特别。 女人一落了夫家,尤其是生了娃崽,就成了妇人,成了婆娘,不怎么爱惜自 己了。不过,水水烂烂垮垮的样子有点过分,似乎有一种存心要虐待自己的劲头, 一种要扣住自己作为人质,刻意报复什么人的劲头。好几次,她出门捞猪食,胯 骨两边甩,踏一双男人的破套鞋,沙哑着嗓子“啊嗬啊嗬”地赶菜园里的鸡,裤 裆里红红的月水印渍都被路人看见。这很难说是一般的大意。 雄狮死后,水水成了梦婆,也就是普通话里的精神病人,脸上常有飘忽不定 的笑,而且见不得薯藤,一见就要把它连根拔,似乎她相信儿子就躲在地下,只 要她揪住薯藤一拔,就可以把儿子从地里拔出来。一般来说,她上午比下午好一 些,晴天比雨天好一些。在这些时候,她目光清澈,待人接物,忙里忙外,与常 人差不多没什么两样,充其量也就是比较沉默寡言。她最紧张是在雨天的黄昏。 越来越阴暗的云雾,越来越滞重的呼吸,檐水滴滴答答的声音,飞入窗子的一片 枯叶,潮湿得透水的墙基和床脚,邻人渐渐模糊了的面影,还有屋里不知何处突 然传来鸡鸭们的闷闷声响,这一切都可能让她进入梦态。她更不能承受月光,一 看到窗外的月光,就浑身发抖,把一条花头巾戴上,撤下来,再戴上,如此反复 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