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马桥词典(49) 我伸伸舌头,快步溜回家。 一会儿,盐早挨门挨户再次来央求大家去吃饭,[143 ]也推开了我们的房 门。他气呼呼地抢先扑通跪下,先砸出咚咚咚三个清脆的响头。“你们是要我投 河么?是要我吊颈么?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白做事不吃饭的规矩。你们踩我盐 早一屋人的脸,我今天就不活了,就死在这里。” 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拉扯起来,说我们家里做了饭,本就没打算去吃。再说我 们也没出多少力,吃起来不好意思云云。 他急得满头大汗,忙了半天没有拉动一个人,差点要哭了。“我晓得,我晓 得,你们是不放心,不放心那个老不死的……”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乱猜什么!” “你们信不过那个老不死的,未必也信不过我?要我拿刀子来剜出脔心肝肺 给你们看看?好,你们不放心,就莫吃。我小哥正在刷锅重做!你们哪个不放心, 去看着她做。这一次我不让那个老不死的拢边……” “盐早,你这是何苦?” “你们大人大量,给我留条活路啊。”他说着又扑通跪下去,脑袋往地上捣 蒜似的砸。 他把帮了工的人一一求遍,最后砸得额头流血,还是没有把人们请回去。如 他所说,他真的把原来准备的三桌饭菜全部掀掉了,倒进水沟里,让他姐姐重新 淘米借肉做了三桌———这已是下午出工的时分。他的祖娘早已被他一绳子捆起 来,远远地离开了锅灶,缚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下示众。我好奇地去看过一眼。 那个老太婆只穿了一只鞋,似睡非睡,眼睛斜斜地看着右上方的某一个点,没有 牙齿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已经湿了裤子,散 发出臭味。一些娃崽不无恐惧地远远看着她。 他家的地坪里重新摆上了几桌饭菜,还是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影。我看见盐早 的姐姐坐在桌边抹眼泪。 最后,我们知青忍不住嘴馋,也不大信邪。有人带头,几个男的去那里各自 享用了几块牛肉。其中一位满嘴流油偷偷地说,都差点不记得肉是什么模样了, 管他蛊不蛊,做个饱死鬼也好。[144 ] 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次的赏脸,盐早后来对我们特别感激。我们几乎没有自己 打过柴,都是他按时挑来的。他特别能负重。在我的印象中,他肩上差不多没有 空着的时候,不是有一担牛栏粪,就是有一担柴,或者整整一架拖泥带水的打谷 机。他的肩冬天不能空着,夏天不能空着,晴天不能空着,雨天不能空着。他的 肩上如果没有扛着什么东西,就是一种反常和别扭,是没有壳子的蜗牛,让人看 不顺眼;是一种残疾,让他重心不稳,一开步就会摔跟头———他没有扛东西的 时候确实踉踉跄跄,经常踢得脚指头血翻翻的。 假如他是担棉花,棉花多得遮住了人影,远看就像两堆雪山自动地在路上跳 跃前行,十分奇异。 有一次我和他去送粮谷,回来的路上他居然在两只空筐里各放了一大块石头。 他说不这样压一压,走起路来没有个势。果然,他一旦肩上的扁担压弯了,担子 就与身子紧密融为一体,刷刷刷的全身肌肉都有了舞蹈的节奏,脚步有了弹性, 一跃一跃地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消失,全然不似他刚才担着空筐时的模样:脸色 灰白,脚步又碎又乱。 他也是个汉奸。我后来才知道,在马桥人的语言里,他的父亲是汉奸,他也 逃不掉汉奸的身份。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知青刚来的时候,见他牛栏粪挑得多, 劳动干劲大,曾经理所当然地推举他当劳动模范,他一愣,急急地摇手,“醒啊, 我是个汉奸,如何当得了那个?” 知青吓了一跳。 马桥人觉得,上面来的政策要求区分敌人与敌人的子弟,实在是多此一举。 大概出于同样的逻辑,本义当了党支部书记,他的婆娘去供销社买肉,其他妇人 就嫉妒地说:“她是个书记,人家还敢短她的秤?”本义的娃崽在学校里不好好 读书,老师居然也这样来训斥:“你是个书记,还在课堂里讲小话!屙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