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马桥词典(62) 或者说:“今天下雪了,你老人家多烧盆炭火啊。”[178 ] 毛主席似乎是默许了。大家这才笼着袖子散去,一个个撞入门外的飕飕寒风。 有一次兆青躲在人后打瞌睡,其他人都走光了,他还蹲在角落里。复查一家 人也没有注意,关了门就睡觉。到了半夜才听到有人大喊大叫,说你们好毒辣! 想冻死我啊? 复查哭笑不得,只好怪满天红没油了,晚上看不清。 可以想见,经过每天这样的学习,大家嘴里都有很多革命理论。不大相同的 是,马桥人有时候说出一些比较特别的毛主席语录,比如:“毛主席说,今年的 油茶长得很好。”“毛主席说,要节约粮食,但也不能天天吃浆。”“毛主席说, 地主分子不老实,就把他们吊起来。”“毛主席说,兆矮子不搞计划生育,生娃 崽只讲数量不讲质量。”“毛主席说,哪个往猪粪里掺水,查出来就扣他的口粮 谷。”诸如此类。我打听了很久,没有人知道这些最高指示的出处,也没有人知 道谁是这些话的最初传播者。但人们十分认真地对待这些话,一次次在言谈中引 用。 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我后来读中国文学史,发现马桥人没有比历史上一些 儒学大师们干得更坏。那些人动不动就“征圣”,其实也经常假托孔子,假托老 子,假托荀子或孟子,编造圣言以唬人。汉朝的扬雄引用过大量的孔子语录,经 后人查实,没有几条是真的。[179 ] 格△ “格”是一个常用词,跟“品格”“资格”一类概念近义,但又不仅仅局限 于此。有没有格,失(音shē)不失格,是马桥人对他人的基本评价尺度。一个 人的资历、学历、出身、地位、信誉、威望、胆识、才干、财产、善行或者劣迹, 甚至生殖能力等等,都会使他的格发生变化。格又跟话份互为表里和因果,有格 的人自然有话份,有话份的人肯定有格。 复查的同锅叔叔明启,人称明启叔,曾经在长乐街学会了做白案[180 ]。 公社开大会,常常要他去做馒头,这就给了他很大的格。每当有了这类机会,明 启叔的称呼就变成了明启爹,不止明启自己脸上有了光,全马桥的村民都觉得脸 上有了光,碰到有外乡人路过村里,也不管人家认不认得他,马桥人总要有意无 意地隆重推出此人。要是听的人一脸茫然,或者不表示特别的兴趣,马桥人的脸 就会立时拉下来,满眼透出鄙夷地说,你连明启爹都不晓得?如果他正打算烧茶 款待你,你的待遇就可能因为你的茫然或不屑变成了一碗冷冷的颜茶。 明启做完馒头回村,喜欢背着手在村里走一圈,对看不顺眼的事情指指点点。 再调皮的后生子对他一身的馒头味也敬畏三分,老老实实耷拉着脑壳不吭声。有 一次,明启轻轻几句话就骇得一个叫“三耳朵”的后生不敢捉泥鳅,提了桶子往 回溜,让我们知青颇为吃惊。三耳朵平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我凑到他耳 边问:“今天你何事这样老实?”他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心服口不服地咕哝: “算他有格吧,老子今天不吃眼前亏。”[181 ] 我这才开始注意起,同是马桥人,有没有格活得很不一样。 罗伯有个干崽从夷边给他寄钱,等于寄了格给他。不然,光靠他的一把年纪, 格大不到连本义也让他三分的地步。 兆青不会做馒头也没有干崽寄钱,但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也使他的格略略 高升。村里分红薯或豆子,到了他这一份,干部手中的秤杆子总要挑高些,以示 对他的尊重。 当然,有些临时性的格就不无滑稽的效果。比如外号黑相公的一个知青从城 里回来,带来一瓶龙牌酱油,同仲琪换了一只山鸡。这种酱油是名牌,据说还是 贡酱油,年年都要送到北京为毛主席烧红烧肉的,地方上起码要县级干部才沾得 到边。消息传开,仲琪就享受了半个月的格,半个月内咳嗽的底气都足了许多。 尽管他一滴半滴地用着酱油,终也架不住左右邻舍三天两头来求,架不住公社干 部和本义一次次的来访,眼看瓶子一天天空了,他的格也水落船低,恢复了原先 的水准。他央求黑相公再给他换一瓶龙牌酱油,他情愿付出两只山鸡。黑相公满 口答应,只是一直交不出货,大约城里的贡酱油也开始紧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