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马桥词典(89) 人们越是等待着他改口,他反而越有坚持下去的顽强,甚至不能容忍旁人把 他的侄儿当作忌讳,小心地回避。看到人家的娃崽,他有时会突然主动冒出一句 : “有小不愁大。我那个侄儿,看着看着他玩鸡屎,一眨眼不就当国家工人去 了啊?” “是啊是啊……” 旁人含糊其辞。 罗伯要求很高,不能容忍这种含糊,必须进一步强调他的侄儿,“猪嬲的, 也没有看见他写个信来。你们说养崽有什么用?未必就真的那样忙?城里我不是 没去过,忙什么忙?一天到晚就是耍。” 旁人还是不会接话,偷偷地交换一下眼色而已。 他抹一把脸,“做好事,我也不要他回来看。看什么?有肉我一个人不晓得 吃?有棉我一个人不晓得穿?” 他把侄儿谈够了,把伯父的架子摆够了,把伯父的幸福和烦恼体会够了,这 才背着双手,低下头走向他的茅屋。他的背脊想必是难以承受人们太多怀疑的目 光,一眨眼就驼了下去。[249 ] 模范(晴天的用法)△ 公社里要各个队推举一名学习哲学的模范,到公社开会。本义不在家,就由 罗伯做主。他吃过早饭后慢悠悠地来到晒坪里,不慌不忙先在坪里转悠一阵,把 一只爬入晒坪的蜗牛送入草丛,怕大家踩着它,做完了这件事再给大家派工。他 眨着总是打不开的眼皮,低头卷烟草末,说志煌、五成以及兆青要使牛;复查要 撒牛栏粪;盐早呢,打农药;婆娘和下放崽都去锄油菜;模范么,万玉去当。 我忍不住好笑,“模范……不评选一下么?” 罗伯有点奇怪,“万玉不去哪个去?他一个娘娘腰,使牛使不好,撒粪没得 劲,昨天还说指头肿,锄油菜恐怕也是个龙弹琴。算来算去,没有人了啊。只有 他合适。” 在场的人也觉得叫万玉当模范合理。说总不能让复查去吧?要是落雨天,也 就让复查去算了,他文化高。问题是今天一个好晴天,功夫得做出来。要是复查 去了,牛栏粪哪个撒?团鱼丘还不撒粪,明日就要下犁,何事搞得赢? 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眼睛盯着我。我这才明白,“模范”这个词,在晴天和雨 天里的含义是不一样的。我只得跟着拥护万玉,让他去公社挂红花领奖状。[250] 打玄讲△ 万玉死了之后,学哲学模范的帽子到了罗伯的头上。据说这是公社领导指定 的:一定要培养一个老农典型。 队上安排我给他写经验发言稿,写好后还要一句句读给他听,引导他背下来, 再让他到公社或县里的会上去出哲学工。干部们说,万玉以前到公社里没有讲好 哲学,罗伯年纪大,资格老,有话份,在渡槽上还英勇救人,上面对他肯定会满 意。 复查又偷偷对我说,罗伯是远近有名的老革命,就是脑子有些糊涂,也不识 字,一开口就有点十八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事先不得不防,你一定要让他把 发言稿背熟。 我后来才知道,要让罗伯作哲学报告时避免十八扯,实在是很困难的事。他 讲着讲着就脱离了讲稿,好容易背熟的东西忘得精光,萝卜白菜桌子板凳不知道 讲到哪里去了。我有时候想等待他能自己找到回路,后来才发现他总是越跑越远, 越远越欢。他一辈子没有收过婆娘,甚至从来不近女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嘴里经 常有些不干不净的歇后语:满妹子咳嗽———无谈(痰);满妹子看鸡巴——— 无心;逼着满妹子下崽———霸蛮……这么多的“满妹子”与哲学实在不大合拍。 [251 ] 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问题,眨眨眼,“猪嬲的,我又讲错了么?” 他越排练越紧张,到后来索性一开口就错:“首长们,同志们,我罗玉兴今 年五十六岁……” 需要说明的是,这其实不算错,但根据党支部的安排,我把他的年龄提高到 六十五岁,以便更能体现他人老心红的优秀品质。六十五岁的人冒雨抢收集体的 谷子,与五十六岁的人冒雨抢收集体的谷子,哲学意义当然不一样。 我提醒他六十五,记住,六字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