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来姑娘(9)
21火车晚点三分半钟,车站却没报。
她穿一身淡绿淡粉相间的运动服,耐克鞋。“这是我实习的报社的同事。”她
指着一个挺精神的小伙,“这次来北京是随川剧团采访。”
“我以为你是来专程采访我的呢。”
她瞪了我一眼,斜斜旁边的同事:“别胡说。”又对她同事介绍,“这是斯健,
我的亲戚。”
出站时,她犹豫地看着我:“我也可以去住招待所。”头四个字说得较慢。
我没说话,悄悄抓起她的手放在我的风衣兜里。在兜里,两只手相握。我估计
她同事不会再回头了,便摸了一下她的腹,“是为这里的事来的吗?”
“讨厌。你想得美。”
要了辆十块钱的破面包车。
“小来,也可以要皇冠车,但下了豪华车进我那个小破屋特没过度。你千万做
好思想准备:我那小屋可比我这人破多了。”
“真的?你这人有多破呢? ”
“百孔千‘窗’。”我指指她带的网兜。
“那你不成鱼网了?”小来笑得趴在我怀里。
“对喽,要破就破成鱼网。破了两三个洞的衣服不值钱的。可我破到头了,物
极必反,倒成了有用的东西了——这不?刚网着条小母鱼儿。”
小来挣脱出身子。她望着车窗外的广场。正是黄昏,华灯未上。纪念碑只有一
个轮廊,像被砍掉所有枝杈的大树主干。广场上稀稀疏疏的人影,像风中摇动的小
草。
“是缅怀革命烈士吗?”我转过她的脸:上面有一双茫然的眼睛。
“怎么办呢?我父母要知道我跟你的事非得气死——更别说你有老婆了。”
“你想去美国吗?”
“没意思。”她看了一眼旁边的自行车流,“可是不去也没意思。嫁人没意思,
不嫁也没意思。”
我亲她一下:“那我呢?”
“我也不知道。”她没有笑。
22
“九点了,电报大楼刚打了九下钟。”我把小来往怀里拢拢,“喝么?小来,
——嘿,你披上点儿衣服,别冻着。”她摸出一个紫红的药片塞到嘴里,“你一会
儿真得回老婆那儿啊?我要知道这样,我才不跟你——”
“别生气,你现在闭上眼,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明早你别急着醒,你醒的时候
我保证也躺在这呢。”
她点燃了烟,我俩轮流抽,烟则由她夹着。
“来,抽你手指夹的烟味道特好,好像这里有你身上的香味。你看过《香水》
么?一本德国小说,专讲采集女人身上的香气。”
“你采过多少?”
“我这是头一次。真的。以前那些女孩儿都不抽烟。”我把她吸进的最后一口
烟从她嘴里吸出来。
“这么说,都是她们采你了。”
“我身上可没香气,只有萝卜气。”
“你跟吉怎么那么爱吃萝卜呀?”
“可能是命俗,跟萝卜特般配。俗话说:有钱的吃参,没钱的吃萝卜。可是你
让有钱的人吃萝卜,他会觉得跌份,觉得那萝卜嗝萝卜屁又贱又臭。可穷人呢?万
一要买根人参肯定高兴——又补身子又长身份,肯定不会受到心理挫伤。所以,我
觉得人,应从俗做起。文化像翅膀,是人为地添上去的;腿才是咱们的基本,踩到
大地上才是自然。当然,如果我们的头脑是雅,也应尽量靠近太阳、星星、蒙画家、
舒钢琴家什么的。”
小来歪着头:“这么说你是‘立地’的,我是‘顶天’的?”
“所以,我的头应该往上长,你的腿应往下长。咱们接起来正好顶天立地,是
不是跟我在一起特舒坦?可是咱俩一分开就都又极端了。好在走的人容易,飞的人
难。比如:我的脚挨一枪,还可以瘸着走,甚至可以爬;你的翅膀挨一枪你能瘸着
飞么?子弹没打死你却掉下来摔死了。”
“斯健,你从哪弄来的这些奇怪的理论?”
“其实有时我也不知应怎么活。俗,有时也真让人不甘心——谁让人胳肢窝那
长着一些毛毛,跟要长出羽毛翅膀似的。”说着我伸过手去。
“唉哟,别揪,别揪——我不要长翅膀。你这人总没正经。”
“也是,我今晚讲的可能不特俗,可这被窝里哪是讲台呢?还是俗了,对不起
——我真的该走了。把腿拿开——嘿,别,别——咱们两情长久,岂在朝朝暮暮。”
小来猛地把身子转向墙里:“要滚就快滚。”她的身子抽搐起来,被子也没挡
住她那种颤动。
我硬转过她的脸。她嘴唇左右很咸。我帮她把被子掖好,又往录音机里放了一
盘舒曼的弦乐四重奏,要不就是三重奏。
“再见,我喜欢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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