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顺妈拉着林顺的手,打量她的脸色,担忧的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最近又 生病了吗?” 林顺生怕自己哭出来,忙低了头,闷闷的说:“没有,我只是刚下飞机,有点 晕。”林顺脸色苍白,眼皮红肿着,声音带着鼻音,顺妈看她不自在的低头也不欲 再问,这孩子从小感情就细腻,估计听了爷爷的消息难过,她于是将林院士的状况 对女儿交代几句。 原来林院士上次被诊断有癌症不是误诊,林院士桃李满天下,这附属医院的癌 症方面的医生,差不多有一半是他的弟子,但此时正是他研究新药的关键时刻他生 怕诊断结果出来老伴和儿子会不让他继续进行研究,硬生生压着医生把诊断结果改 成误诊。可这次晕倒在实验室,癌细胞完全扩散开来,医生再不敢隐瞒才说出实情, 林颐也不方便说什么,做学问的对这种狂热执著也理解,父亲的这项研究从事了一 辈子,眼看着就要出成果,怎么放得下? 林顺推开门,林颐也在,林院士躺在病床上,原本清癯矍铄的面容,枯槁憔悴, 林顺眼泪呼啦一下流出来,抱着爷爷的脖子大哭起来。 林院士拍着她的背,强笑着安慰:“顺顺回来了啊?别哭啊,爷爷身体还好着 呢!”可林顺哭得更加厉害。 第二天,林顺一大早起来在家里煲好汤和奶奶一起来医院,刚打开门,吴晓光 赫然在内,转头去看爷爷,林院士面色也红润不少,气色还不错,林顺跟着奶奶走 进去,两人都是心事重重。 吴晓光却站起来说:“林院士,您好好养病,我们又请了几个博士按照您的配 方公式在试验,也许研制顺利的话还能运用到您的病中来,您老就安心养病吧。我 公司还有事,就先不叨扰了,我会随时向您提供最新数据和情况的,您千万别急。” 林院士亦是十分客气的回了,偏头对林顺吩咐:“顺顺,替爷爷送送晓光。” 林顺随口答应,出了门,林顺如释重负的对吴晓光说:“真是谢谢你。” 吴晓光停下脚步:“那份解约书我已经让人收回去了,新药真的正在研制中, 我并没有骗你。” 原来林院士病倒的当天,万成就派了人找林院士洽谈解约方面的问题,林院士 住院于是便找了林颐。因为新药的研制太慢,而且实验室最近又出现许多问题,林 院士才不眠不休的加紧研制,生怕万成提出解约。 可事实上“万成”对制药行业涉猎不多,当初签约吴万成也是看在吴晓光和林 顺的关系上,只是现在万成集团正是多事之秋,自顾不暇,吴晓光对待商业上的这 些运作又不熟练,高层才建议提出跟林院士解约,由于林院士这方迟迟未有成果, “万成”倒也不算违约。 只是林颐收到解约书却不敢告诉父亲,是以方才看见吴晓光坐在病床前林顺心 一沉,后来听吴晓光一番话又暗自庆幸,以为吴晓光大约是听了医生的话配合着演 戏呢。 吴晓光见林顺眼神游移不定以为她不信轻轻一笑说:“是真的,我们决定继续 追加投资,你就请林院士放心养病吧。” 林顺心又乱了,吴晓光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的送他出 去,神属不思的上了楼。病房门口看见母亲,正在和奶奶说着合约的事,万成的经 理是早晨才打电话过来,而林顺早就知道了,奶奶喜上眉梢,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 来。顺妈瞧见她,正要对她说,她勉强笑着点头:“说,是呀,我已经知道了,这 下不用担心爷爷知道了。” 林顺几乎整天呆在医院,更严峻的情况出现了,林院士之前拒绝治疗,医生发 现左肺有肿瘤,已经开始转移到淋巴,颈部淋巴出现结块。整个人消瘦得厉害,一 些学术文献看不了一会就拿不稳,食欲猛然下降,医生都不敢将实情告诉林院士, 林顺常常看见奶奶背着她偷偷拭泪,只有爷爷依旧乐呵呵的指挥林顺帮他去实验室 探听最新成果,顺带指点一二。 没过几天吴晓光却又来了,和林顺约在一个茶楼,吴晓光取出文件袋推到林顺 面前说:“上次下了飞机,你落了一分化验报告在我车上。” 林顺一看那文件袋脸色倏的变了,手中端着的茶一抖,只得放下茶杯,收回报 告:“真是谢谢你。” 吴晓光打量着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最近因为爷爷的病,她操了不少心,原 本身子又弱,可吴晓光这样看着她,她甚为不自在,因为那档案袋里装的正好是那 天她从医院开出来的B 超报告以及一些化验单。 林顺看着文件袋,又是满目的哀愁难言,吴晓光暗自后悔,没想到林顺察觉到 吴晓光的打量,眼里蕴含的晶莹泪光却一闪即逝,扬起脸冲吴晓光淡淡一笑,笑容 却是那样惹人心疼。 吴晓光于是将话题岔开,喝完茶,他对林顺说了一些林院士新药的进展就站起 来说:“我送你回去吧。” 林顺也站起来,神色恍惚着:“啊?哦,好。” 照例是送到医院门口,吴晓光走下来替她打开车门,林顺下车的时候没站好, 趔趄了一下,吴晓光连忙轻搂了一下她的腰,把她扶正,林顺从他怀里尴尬的挣脱 出来,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看什么。 吴晓光看着她,语气沉重,叮嘱道:“小心啊!” 林顺真是觉得尴尬无比,无地自容:“我知道的,谢谢你,那,我先走了。” 说着往医院大门口走,吴晓光看了一会她的背影才转回车里,发动车子,开走。 林顺走了没几步,转弯找到一个垃圾桶将化验报告扔进去,袋子里手机响了, 她摸索着掏出来,没看来电显示,上午和妈妈约好一同去Z 市拜访一位肺癌专家, 想是妈妈打过来,她脱口而出:“妈,我快到了,你等我一下。” 没料到电话里却静默了一会,林顺几乎能听见里面沉重的呼吸,短暂的沉默中 她仿佛透过这样的呼吸聆听电话那头那个人怦怦的心跳,这个人她怎么会不知道是 谁,她有一刹那的怔忡,那边才迟疑着说:“顺顺,是我!” 林顺摒住呼吸,才能努力不让那边听出她颤抖的声音,但是她到底不敢回答, 她害怕自己会哭出来。 那头又说话了:“我在你身后。” 林顺一回头,便看见程敬南拿着手机站在车子旁,他停车的地方隔吴晓光方才 停车的位置不远,原来刚才真是他。林顺泪水猛的又冲上来,就这样怔怔的看着路 口的程敬南,没想到这样再次见到他,她的心还会这么痛,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这 么快见到他。 这个曾经对她说过:“永远在一起的人。”“永远”多么轻易说出口,直到此 时她才发现永远竟如此短暂,经不起时间和世事的推销。 然而下一秒她还是笑了,心酸哀婉,仿佛摇摇欲坠在枝头的最后一枝春花,凄 婉绝艳动人心魄的美丽,却叫人担心她随时会随风而逝。程敬南看着她苍白的样子, 心中也是狠狠抽痛,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朝她走过来。 林顺脚步移不开,呆呆的任由他一步一步靠近。 九月的林荫道上,阳光在香樟树枝叶间明灭跳闪,车内,林顺和程敬南相对无 言,几秒钟却仿佛一段漫长的时光,林顺不知道说什么好,程敬南才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林顺强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程敬南也是心情沉重。 就这样,林顺坐在车里,一直哭,一直哭,身边是来往的车辆人流,阳光从树 叶中漏下来,斑斓的打在车窗上,程敬南只记得一支接一支不停的抽烟,竟也不知 道去安慰林顺。 车内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狠狠地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反身把身边的林 顺抱过来,吻下去。他吻到林顺咸涩的泪水,冰凉的嘴唇,想起很久前的一天,他 也是这样抱着她,这样吻她,她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身体也是那样冰冷,孱弱, 一如风中娇弱的花蕊,那是哪一天?仿佛记得好似在摄影棚,又好像是在那个小镇 上他找到她,恍惚中他还想起在云贵高原的那条路上,她便是这样在他怀里哭泣, 哭得他心慌意乱,现在她又是这样默默的流泪,程敬南的心绞痛。 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挥去这份无可救药的痛,他下了狠劲跟她纠缠, 急切的攫取她的呼吸,剧烈的喘息着,衣领被拉开,唇蔓延到她的肩窝里。林顺被 他的蛮力弄痛也不说话,身子牢牢掌控在他手里,任由他攥牢,任由他掠夺,占领, 为所欲为。可是这份软弱,这份他预想不到的顺从,却让程敬南心里生出最深刻的 绝望,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他越是用力,林顺越是顺从,心里的绝望越是浓厚, 一点一滴的寒冷自他胸中泛滥开来,泛滥开来,直到无法收拾,他终于挫败的放弃, 头埋在她的颈窝不动了。 林顺浑身疲惫无力,心中一片荒凉,眼泪却止不住的流,脸上的,心里的,无 限绝望。她原以为在那个办公室里她已经死心,到现在方知,死过一次的心原来还 会痛,特是被以为看见一丝曙光,以为救赎来到,却原来只是让她亲眼看着那一点 光亮生生再次被掐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再次掉入无尽的黑暗与寒冷,再也,再也 看不到光明。 她到这时终于清醒的明白,敬南的到来代表的是彻底的绝望,她想把程敬南推 开,伸手却不小心触到他的眼角,那里热热的湿润。 林顺的手无力的从程敬南身上滑下来,原来敬南将她抱得这样紧这样牢这样用 力,一直不说话,都只是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可他是程敬南啊!林顺的 心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剧痛将她吞噬,将她缠绕,她只觉得被缠得喘不过气来, 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程敬南的声音哀戚,甚至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顺顺,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 间,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安排好一切就和你在一起,结婚。到时候你让我做什么 都行,中庭也好,资产也好,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到时候我 什么都听你的,要怎样补偿你都可以,好不好?” 林顺深吸一口气,轻轻拿开程敬南横在她腰间的手,重新坐起来,程敬南却顺 势将她的手握牢。 程敬南一闪而过的泪光已经看不见,然那微红的眼眶还是清楚可辨,眼睛里带 着殷切,带着狂热,带着恳求,满是痛楚的望着林顺。 林顺再低下头将程敬南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认真又仔细。可程敬南这个时候 却前所未有的执拗,象个小孩耍赖,她掰开一个他马上又握上去,他不敢用力恐怕 伤着她,可也不愿意放手,林顺再掰开,直到两人都是筋疲力尽,程敬南才绝望的 松开手。仰面靠在椅背上,喉咙里生生咽下一股痛楚。他这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眼 前萦绕的总是林顺那欲哭无泪的心碎绝望,然而记忆中她音容笑貌却是那样清晰, 清晰到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漫过一阵又一阵的痛。他来了,再见到她,见到吴晓 光抱住她扶住她,他的心也备受摧残,然而贪念只是本性,迟疑,犹豫,难以决绝, 却又异想天开,死灰复燃。 林顺擦干眼泪,如果没有触到他的泪,这一刻她或许尚仍带期望,可是现在她 十分清醒冷静,她终于明白,他只是带着一个梦来,她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没有 留她,一切便已成过去,他们都回不了头。 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荒凉过:“敬南,我们分开吧,以后,你过你的生活, 我有我的人生,过去的一切,忘了吧。你不要难过,我不怪你,我们都是成年人, 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也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你选择了,就好好走下去,别太难过。 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加班别太晚……” 林顺说到这里才猛然意识到这种话已经不适合再说,她变得讷讷难言,手下意 识的去摸腕上的镯子。 妈妈的同事有识货之人,曾评定过这镯子,轻轻巧巧,镯子被她取下来,放到 烟灰缸旁,说:“这玉镯还是还给你吧,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从前她怎样也掳不下来的镯子,怎料到今天竟然如此轻易的取下来,原来她终 究戴不住,可林顺这时候却忘记这短短几天她消瘦得有多厉害。 镯子放下的那一刻,她忙不迭的别过脸去,眼中的泪珠又快要支持不住,强自 忍着哽咽着说:“敬南,我先走了,再见!” 林顺走得很急,脚步坚决,仿佛生怕自己走得慢了,那个人会走上来把她拉回 去,又仿佛生怕自己走得慢了,会忍不住,忍不住回头。可实际上那个人并没有追 上来,甚至都没有跟出来,她走得更加快,生怕自己迟疑,走了很远,她才转进一 个小胡同,扶着墙壁,半个身子靠着墙壁滑下来,蹲在地上,哭出来,她的绝望隐 痛。过往的行人有同情的目光,有不解的目光,也有感同身受的难过的目光,她却 什么都看不见,哭得声堵气噎,指甲深深扣进肉里,每一根都扎得那样深,亦是痛 不可挡,但她从来不知道还有一种痛会让你忘记这种肉体上的疼痛,她扣得再深, 心还是痛彻心肺,不能转移半点,仿佛整颗心被谁掐在手心里狠狠的蹂躏。 她靠着墙,先是小小的抽泣,继而是嚎啕着,仿佛想要将一切哭出来,直到哭 到咳嗽起来,她簌簌发抖,这才站起来,回头方才的街角早已消失不见,她再也看 不见他。她却如着了魔一般站起来,浑浑噩噩的走出胡同,急急的往回走,走了很 久才走到刚才的那条香樟路,已经看不见他的车。林顺着急的寻找,找了几条街, 一直都没有再看见他,她行尸走肉一样漫无目的,已经接近中午,头上是明晃晃的 太阳,她头昏眼花。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竟然又走回那条香樟路,隔着一个十字路口,她猛然停下 来,仿佛全身都松懈下来,倚靠着一颗法国梧桐停下来,痴痴贪看香樟树下车内的 人,她心终于有了着落,她还是找到他,又看见了他。 程敬南原先是把车子开走了的,现在又开回来,可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久久, 久久,没有一丝动静,他再也无力抬起身子,整个街区仿佛瞬间陷入一种安静,林 顺看了他很久。 程敬南一直没有抬头,也许他一辈子都想不到林顺就在他前方这样看着他,所 以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他若是抬头看见她,他还会不会坚持,会不会后悔,会不 会下车来留住她。 林顺身后的广场有人搞活动,明明是喜气冲天,放的歌曲却摧人心肠,不过肝 肠寸断的亦或许只有林顺一个人。 好吗一句话就哽住了喉 城市当背景的海市蜃楼 我们像分隔成一整个宇宙 再见都化作乌有 我们说好决不放开相互牵的手 可现实说过有爱还不够 走到分岔的路口 你向左我向右 我们都倔强地不曾回头 我们说好就算分开一样做朋友 时间说我们从此不可能再问候 人群中再次邂逅 你变得那么瘦 我还是沦陷在你的眼眸 歌曲哀怨低徊,回肠荡气,撕心裂肺,她意识消散之前,还听见那句:“我们 说好决不放开相互牵的手,可现实说过有爱还不够……” 程敬南被一阵骚乱惊醒,抬起头,他的前方是一堆人围着,仿佛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他却很快又低下头去,如果他再晚一秒低下头去,或许他就能看见人群中有人 抱着昏迷的林顺急急忙忙往医院送。那人经过他的车,抱着林顺送进附属医院大声 叫:“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 昏迷的林顺就是这样被人抱着慢慢的接近程敬南,然后,再一步一步的远离, 她永远也想不到刚才她四处遍寻不着的人影,离得她这么近,可他始终没有抬起头 来注意这样一场骚动。 也许,也许,一些事情重新来过,林顺这样的女子就算再美丽,在人群中,和 她擦肩而过一万次程敬南都不会注意她,可是这一生他却偏偏是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