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故事(2) 是的,身体。那些模糊不清的一点点回忆,他没有穿衣服的身体。十九岁少年 覃的身体,削瘦、敏感、多疑,岁月还使它僵硬、冷酷。在房间里,也不是我们的 房间,那是他刚毕业的哥哥的单身宿舍,我们从来没能拥有过自己的房间。寒假我 们一起返回南方,回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南方城市。我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穿过 那个城市,穿过人群和薄暮中的甘蔗香味。你肯定没有见过骑车比我更快的女生, 我笑吟吟地对他说。覃伸出了手,向我。他帮我褪下了牛仔裤和天蓝色毛衣,也褪 下他的,我于是看到他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不穿衣服的覃,也是最后一次。 令人震惊,它是单薄的。我们开始不知所措。我从没抚摸过覃的身体,从来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后只记住了他的身体,仅仅因为我从来没有熟悉和理解过它。最 后覃替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我听到他急促和悲伤的耳语:你说,你是我的,你说。 我是他的——悲伤和隐秘的同谋。校园的小树林,教学楼的墙角,空荡无人的 绘图教室,湖边的长椅,主楼后的灌木丛,体育馆的侧门,楼梯的拐角,操场的大 看台,男生宿舍的单人床,一切黑暗和隐秘的角落,甚至在人人都午睡的白天,覃 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滑进我紧绷的仔裤里,我从来没有能够阻止他。我们曾经如此 年轻和衰老,纯洁和放纵,对一种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游戏孜孜不倦,留连忘返。 覃是如何知道这一游戏的呢?覃是否对我的身体了然于心呢?为什么他知道如何使 它快乐却无法安慰它的悲伤呢?我不知道,同时我也无法描述欲望。我知道它,它 从身体的内部缓缓升起,它和死亡如此接近,以致于我以为它们是一样的。从代数 的角度,它们可以简明地表达为: A =B 或者: X =Y 后来我醉心于杜撰风月小说,就像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养成吮手指的不良习惯。 那时我身体尚且单薄,发育不良,仍然是不解风情的学院式的年轻女子。日子像一 个阴谋,在女孩子隐秘的谈话中,在阴暗喧嚣的楼道中,在一只半岁母猫的无声行 走中,无用地浪费掉了。早晨醒来,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很害怕,我躺在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害怕。胃里空空的想呕吐。我于是起身,洗漱,换洗昨天褪 下的衣服,但还是止不住地害怕。我去到我和覃共同热爱的旧图书馆,端坐在那里, 眼过之处是工科学生呆板陌生的脸,不乏一对对考研、考托的小情侣,以前我觉得 他们很大,现在又觉得他们太小。他们是多么纯洁呵,在大学里大家总是无一例外 地纯洁。校园中总会有各种心性美丽的女生炮制一个个干净纯情的故事,温馨、浪 漫、文笔俱佳、充满灵气。但我对这种纯情的生活已经厌倦了,在他们中间,我总 有一种滥竽充数和鱼目混珠的羞耻。我不无恶意几乎是恼羞成怒地编造风月故事, 我总是这么想:翻过这一页,覃将从此消失。所有的字句里,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缝 隙,都不会有他了。我将不再需要他,永远。 每到秋天,我就开始写风月小说。我写呀写呀,就像生病一样。 我在秋天的阳光下走路,像鱼一样,走了很久很久。在这个经济萧条的时期, 我总是身无分文,四处游荡。没有人会关心我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流浪 的人群,他们也不会相互关心。我应该拥有情人。我偶然路遇的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曾经严肃地告诫我要过贞洁的生活。我讶异地盯着他,因为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实 在是太冒昧。这样你会更加美丽,他说。我不要美丽,我大笑着把他出于一片好心 馈赠的一块素馅饼当面扔进了地铁的垃圾桶,这令他十分愤怒。他们有什么权利指 导我的生活?我不需要教诲,我是自觉的。既然我答应了自己去等待,就意味着我 对十九岁的虚幻情人的全部忠诚,就像小时候老师给我们灌输的信念一样坚定。我 之所以要过贞洁的生活是因为我很虚伪,我比别人更加虚伪,更加喜欢这种戏剧一 样的精神布景,却断然不肯承认作为一个女人个体的爱情以及由它衍生的无辜和痛 楚的欲望。十九岁少年覃的抚摸的虚伪,信中文字的虚伪,以及时间轻描淡写的虚 伪,它们都是虚伪的,因为它们从来都只是想象,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过。我极端 迷恋“进入”这个词——在女权主义者的著作里你可以找到它:它不仅是指向一种 色情情境,更多的是暗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宗教仪式。因为“进入”直接刺伤的不 仅仅是最深处的肉体,更具伤害的是,刺伤你十分隐秘又不得不毫无保留地敞开的 心灵。 这种生活是会伤人的,我知道。所以我决定,如果我能够再次爱上一个陌生人, 在多年的沉默和等待之后,如果我还有足够的勇气和善良去爱上一个陌生人,我一 定会请求与他做爱。我一定会叫出他的名字。我一定会。 鱼的故事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 我在一个城市里走路,会有人在后面叫我。我回头时,他们很抱歉地说,对不 起,实在是太像了。 他们说我像鱼。开始我以为他们指的是生活在水中的长有鳞片的一种冰冷的生 物,后来才知道有一种鱼是在陆地行走的。我后来见到鱼,才知道我们并不相像。 事实上我们相差甚远。我是丰满、美艳的,鱼则身体单薄,相貌平平。我不明白他 们为什么会认错人。 鱼总是在深夜来访;鱼来路不明;鱼对着镜子涂上艳红欲滴的口红时,宛若风 尘女子。我们躺在宽大的床上。屋里很黑,一种空荡荡的黑。我们惧怕黑暗,也不 向往光明。鱼是诗人,鱼可能是这个世纪末最好的诗人。一个北京痞子曾经说过一 个笑话:北京街头人很多,一个挨着一个。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有十个人倒下了。 这十个人爬起来后,发现他们彼此间认识,因为他们不是诗人,就是妓女。这个笑 话很好笑的,我当时笑死了,鱼说只是我无法模仿那个北京人当时怎么说的罢了, 不然你会笑死的。 也许只是凑巧,鱼正好既是诗人,又是妓女。 我们大家都知道,妓女不是一个好的词。大学里的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 深夜回来时身上自豪地套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男式衬衫,在日记里甜蜜地写道:风月, 又如何及得今夜的雪?她们不是妓女,鱼是。妓女的定义可以是:女人,用肉体交 换金钱。鱼用肉体换了金钱,并且她只要钱。所以她是。 妓女,也有美丽的,在唐传奇里,和秦淮河的歌舫上。你听过妓女和柠檬的故 事吗?女子只是每日欢乐地用她的身体安慰她的情人。她总是把柠檬切成小片小片 的,把汁抹在自己身上和头发里。她的情人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我梦 到了一大片柠檬林。她的情人很穷,但她仍然很爱他。后来他富有了,离开了她。 她又有了新的情人,但都很穷。他们一个个地离开她。而她仍旧是爱他们的,仍旧 把柠檬切成一片片的涂在身上和头发里。当她的情人埋头在她的头发里时,就会说, 他梦到了一大片的柠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