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街道(1) 这个夏末的傍晚我终于决定动身寻找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它也许只是一个杜 撰的地名,让人一厢情愿地充满了关于幸福的乌托邦的幻想。和大多数尚且年轻的 女孩子一样,我头脑简单,意气用事,对任何事情都不做任何计划,也从来不考虑 后果。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T 恤和深蓝色的背带长裙,在没有血色的嘴唇上 抹了一点口红,并在头发上别了一只银色蝴蝶。我将穿过这个华灯初上的城市,穿 过下班拥挤的人群,而我的目的如此明确,就是找到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 太阳仍然是毒的,路上很多车,车上又挤满了人。我要倒三趟车,出了很多的 汗,平时其实我很少出汗的。汗水毁掉了脸上淡淡的脂粉,最后我死了心,知道自 己不可能奢望比平日更美丽一点了。 天越来越暗,路却渐渐宽了,街道也繁华起来。透过车窗,我看到整个城市的 灯仿佛在瞬间都亮了,光从高处洒下来,在洁净宽敞的路面铺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辉。 我看见了富丽堂皇的饭店,橱窗里的珠光宝气和霓裳艳影以及匆忙走过表情淡漠的 人群。它们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欣喜。既然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 那么它理应如此,充满物质的繁华、喧嚣和冰冷。 公共汽车开始拐弯。路渐渐窄了,人也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破败,街灯也黯 淡了。而我仍然满怀着希望,谁知道那些平凡的街道,那些没有光芒的事物后面, 会不会隐藏着更加真实、更加温暖的归宿呢? “幸福大街到了。”售票员冷冷地说。 我跳下车。 所谓的幸福大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窄窄的街,两旁是矮矮的树、商店、 平房,佝偻的老人开始在树下缓缓挪动——什么时候,衰败的暴露已经越来越没有 顾忌。“幸福”这个充满润湿的诗意的词,在这里仅仅是伤感地成为一条窄窄的街 道的名字吗?一条窄窄的街道和幸福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令人疼痛的相关吗?不过是 一次心血来潮的命名罢了。 可是世界上会有多少名叫幸福的街道呢? 如果有一天得以重返幸福大街,我定然不能再遇见红喜。 从那所二流大学毕业后,我渐渐地离开了校园傍晚的落叶、水洼和栅栏的影子, 离开了弗洛伊德、Smashing Pumpkins、性手枪、福柯,和固定女友定期的性交以 及各种各样无中生有的疼痛回忆。我把全部的家当都装进集装箱,而本人则像一棵 连根拔起的树一样,轻轻地落在了北京——所有外乡人梦想中的天堂和心脏。我的 第一个落脚点是幸福大街一个小巷里破败狭窄的居民楼。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清算 我身上的学院派文人的气味,最后成为一家周报的经济版记者。我很忙,按部就班, 兢兢业业,如鱼得水。这个城市是无限宽容的,它如同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一样, 随时充满温情地准许我们重新开始。 关于红喜的回忆从七年前的那个下午开始——充满世纪末隐喻的夏日末梢。和 一切漂流在外自力更生的外乡人一样,我多少有一点世纪末的恐慌和伤感。这个年 份发生了很多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的事情,比如:彗星坠落,桃花早开,日月全 食,某块陆地的战火,某个岛屿的地震,某地的下岗女工在电视里感恩戴德。但这 些对这条名为幸福的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对我们也没有任何的切肤之痛。也 许我们只应该关心幸福。 那天红喜要来,她没说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很多办法认识素昧平生的人。想象力和好奇心会促使我们 远隔千里却促膝长谈,乃至通宵达旦。红喜便是在无数个陌生人中脱颖而出,与我 成为虚拟的密友。她若即若离,陌生而肆无忌惮。她是老练的,我想。她不知是无 意还是有意地落入这一圈套中来,这激发了我的斗志和耐心。我不急于认识她,照 常上班,赶稿,认识女孩子,和女友做爱。我想象着她。她总是在等待,很安静, 也很耐心。她什么都愿意相信,尽管她早已经不再天真。她不是无辜的,岁月赋予 了她邪恶的、造作的秉性,埋藏在她积累的陈旧的天真之下。她不清楚它到底有多 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来。她不停地说话她就会来。 她要来了。这很重要,这仅仅是开始而已,却已经有了足够的美好和生动。多 年之后我试图回忆七年前那个晚上,红喜从最后一趟8 路车上跳下来,动作敏捷、 优雅,蝴蝶般轻盈,扑闪着小小的翅膀。这一系列的镜头清晰可辨,如同一次庸俗 的昔日重来。 她如我想象般的年轻和脆弱。她害羞,不安分,她身上过分的激情和欲望在沉 默。事实证明,多年前我赋予她虚幻的光环,只是企图证明她的非现实性,取消她 确凿的存在。事实上,她并没有我描述的那般美丽。她容颜似水,风情未解。 那个晚上,我用我的破旧的自行车把红喜带回我租的房子。她温顺地坐在后面, 轻轻扶着我的腰。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仄仄的楼梯,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当 明亮的小屋子一下子呈现在她的面前,我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光彩。 接下来是什么呢?红喜给我做晚饭。她轻车熟路,仿佛殷勤的主妇。我们喝了 酒。我醉了,红喜也不胜酒力,我们同时倒在屋里惟一的床上。 接下来还会是什么呢?无非是疯狂地拥抱、亲吻、抚摸和偶尔的叹息。我将像 野兽一般占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这一切合情合理。孤独的城市,年轻的男女,闷 热的夜晚,猩红的帘幕,低垂。 可是,我在红喜旁边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