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子(2) 正如母亲不是厂里最令人注目的女人一样,我也不是最绚丽的女孩子。关键在 于,我们都同时保持了这种天生的自知之明和谦卑,甚至是笨拙。母亲从小提醒我 的过失,以严厉的态度和棍棒责备我,称赞我身边的人是多么听话和礼貌,而斥责 我却是多么无知而粗鲁。她经常说,就是因为你不听话,才变成这个样子——这样 的话导致了我深深的自责和自卑。一直到了后来,母亲渐渐失去了一种厉害女人的 态度,变得盲从而失去和这个社会匹配的精明的头脑,我才知道那是母亲表达爱意 的惟一方法。啊,没有接受过完整教育的母亲最终没有学会如何更加婉转更加优雅 地传达爱意,我更加愿意相信,她内心深处其实总是为着刻意地维护着尖子生面貌 的女儿无比骄傲。但是由于内心的害羞和辞不达意,我们不知道如何和自己最爱的 人相处,而是以一种言行激烈的方式表达出来。正如我不停地埋怨和责备我的男友 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深深的爱意和温柔。南方小城镇的拘谨、小气和任 性,终于在这个健康茁壮的北方城市里遭遇了惨败。在疾病横行的日子,我们即使 准备了一颗患难与共的心肠,可是那一句“你还好吗”,始终没能够问出来。更何 况,他已经关机——疾病侵蚀了通讯网络。 我们总是以为,不顾一切地丧失,最后可以得到。我们总是以为,因为我们天 性谦卑而顺从,我们要得很少,最后就会得到。可是,疾病像幽灵一样弥漫,城门 即将封锁,如果铁路和民航停开,我丢失了惟一可证明身分的证件,我们仍然不能 够相互温暖,相互去——对不起,我已经羞于提起那个词了。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很少称赞我,也许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女儿美。直到我已 经长到二十多岁,假期回家,有一个上午,有些随便地把自己有些丰满的身体塞到 褐绿色的连衣裙里,又把长发编成一个麻花辫,马马虎虎地安置在脑袋后面,准备 上街买东西去,母亲坐在走廊的小凳子上,埋头敲着核桃,忽然她抬起头:咦,怎 么这么好看? 我有些尴尬,嘴里应付着,出去了。我猜她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我的缘故,我 已经是让少数多情小男生为我痛哭流涕的年纪。更重要的是,努力地和自己的自卑 做斗争,发展着一种孤独热烈茁壮单向的乌托邦精神恋爱的年纪——导致了大量精 力的浪费,和那些隐秘的长诗和歌谣的诞生。 我真正觉得自己好看,是因为阿良。他突然进入我的生活,用一种近乎孩子气 的天真和固执。 我是不相信有人爱我的,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模糊的脸庞和过度犹疑的天 性。阿良的出现是有些蛮横的,带着一种狭路相逢拔刀相助的恩赐意味,他不知道 当他以上司的身分单独找我谈话,鼓励我坚持把工作和乐队做下去,自信地告诉我 天上是会掉馅饼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慌张,盯着他夹克上的金属铭牌发呆,准备着 随时逃跑了。 是的,阿良有如神赐,带着自信的笑容和浑身的光芒,甚至他已经很旧的蓝色 风衣,也给他平添了许多力道。一个长期苦于贫瘠的青春和内心不可名状的激情的 人,一个总是张皇失措的人,终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那是第一次, 我感谢上天,感谢他给我长久的忍耐以报偿:一个真正爱我的人,一个相依为命、 值得信赖的人,一个兄弟,一个亲人。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这种无中生有的天生的感情呢?我是有证据的。或者说, 我完全被生活的假象迷惑了。我完全被这种额外的恩赐收买了。我出了一身冷汗, 为自己在私下里感到侥幸。你看我:面容模糊,毫无光彩,过度的敏感和木讷混杂 在一起。你看我,如此自卑,从来没有人真的关注到我的眼神的流转。你看他,是 我能期待的最好的男孩子:他一听到我的歌唱就爱上我了,不管它如何刺耳、粗糙。 他不管我的来龙去脉(事实上我家世清白,谨小慎微,擅长制造假象和温和的微笑。 事实上他认识我之前看过我写的诗也听过我的民谣小样),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 时光发生了某种超现实梦幻的改变,他决心爱这个从来没有被追求者环绕过的女孩 子了。他如此坚决,不容置疑。他领我参加了大学同学的聚会,带我回家拜访他的 父母,甚至给我买了玉兰油的沐浴露和朵而胶囊——他急于治愈我苍白的脸色!他 说他爱我。这就够了,这就是证据。虚无缥缈的证据,一厢情愿的证据。一个自以 为爱,一个自以为被爱,一个是还没有尝试过情感挫折的纯洁的人,一个是吃过了 太多苦头的软弱者,后者完全把自己交给了命运,谎称这是命运,其实是为自己的 虚弱、懒惰、盲目地跟从和疲于奔命作辩护。 南方的天气是如何在我们身上发展出一种暗疾?它如何滋生又如何潜伏?它何 时发作?已经无从追究。 七十年代的人有七十年代的道德。我出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后期。但是我的道 德观有着明显的滞后感,有着那个年代的痕迹,那就是明显的禁欲色彩。而这样的 禁欲色彩和内心的欲望构成了冲突,使得简单的人变得复杂。使得我总是不容易被 人信任。我们这样的人,总是因为贫瘠而自卑,又因为自卑而过度自尊,却又为了 自己爱的人,宁肯放弃尊严。总是有过度的欲望,又为着自己的理想的纯洁,宁肯 扼杀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