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工作”之旅 陪同公司老板出国本来不是件什么难事。难就难在左右几个人一起陪老板出 国。 作为出国一帮人中的最底层,我往往感觉很是不好。如同夹在狮子和鬣狗中 间的弱小动物,四处窥伺,左右逢源,末了还是受尽白眼,没准还会被他们咬上 几口。 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古运和,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这是位几十年政工干部出 身的老哥们儿,平素表情冷峻,不苟言笑。他是此次鹏飞公司前往美国“金融信 息技术考察团”的“团长”。田红生,综合部总监;成全武,信息部副总监;华 文学,企业创新部副总监;张雅丽,行政部一般人员,样貌艳丽,有公司司花之 称。最后一个就是我,不仅仅做翻译,兼任财务、出纳、导游、叫醒服务员、财 务保管员、行李搬运员、出境证件管理员以及这帮大小头目的出气筒和贴身保姆。 田红生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到鹏飞公司前曾在大鸟证券公司做行政工作。此 人样子很猥琐,一米六七上下的个子,身子很单薄(却有一个奇大的中年妇女般 的屁股),长就一双很小的脚,估计也就是穿三十六码的鞋子,走路行步顾影, 摇摇曳曳。记得我初到公司时,有一次他到国际部,找人为他丈母娘翻译一瓶治 疗子宫肌瘤的药物。他当时一眼看到我这个新来者,便很亲切很和蔼地凑过来找 我翻译。听说是综合部总监,我也不敢怠慢,急忙翻译出那些几乎全是拉丁词根 的药名,顺便还记住了不少子宫、肌瘤、月经、附件炎、盆腔等妇科专业词语。 当时田红生很高兴,坐在沙发上和我聊天,忽然之间我发现他在扶眼镜时, 头顶整个头发都动了一下,让我感觉好怪异。起初我还没有男人戴假发的概念, 加之田红生那一头香港买来的进口假发很逼真,我一时间愣了半天,左思右想也 不知为什么他的头发会随着眼镜腿全部动起来。几个月后,在饭堂吃饭,听两个 坐在我不远处的老娘们儿鄙夷不屑地说起什么“田秃子……综合部……领东西难 领、脸色难看”等话语,我才恍然大悟——田红生是个戴假发的秃子。 不过,我们在此次出国前确实没有什么太多的联系,国际部和综合部几乎没 有业务联系,加上两个部门处于不同楼层,我本人不爱四处乱窜,故而很少见到 田红生,更谈不上和他发生什么业务关系和接触。出国一路上,我真真切切见识 了这位田总监的马屁功夫。 古运和副总经理属于自我感觉良好的那种人。他平时在公司总是一脸煞气, 皱着眉头,大马哈鱼一样的大嘴努努着,不熟悉他的人连招呼也不敢和他打一个。 我内心深处其实是见领导就生怯的人。当国际部总监劭干生告诉我要陪同古 运和出国后,我别扭了好几天,真想在出国前打折自己的胳膊或者摔断自己的腿 什么的。我很勉强,平时看到古副总的脸我就胃抽筋,想想十五天里天天和他朝 夕相处,简直就是非人的折磨。经过几天在国外的接触,我发现其实任何大小头 头都是普通人。他们在公司常常端着架子,不苟言笑,目中无人。到了国外,一 般都会忽然变得很亲切,很随和,很幽默,甚至很黄色。尤其是古运和,政工干 部出身,几十年都是搞与业务不相干的杂事,出国机会很少。忽然领队来美国, 他多年憋屈在心底的压抑好像一下子完全释放出来,脚底下仿佛都飘着一团和气。 刚刚过了罗湖桥,古副总平素耷拉的大脸马上肌肉松弛,笑意盈盈,谈吐不雅, 不停地和我们尤其是张雅丽开玩笑。 田红生本来不是古运和这条线上的人,但是最近公司传言古运和要升任监视 长,在公司总经理办公会上对于人员升迁有着决定性的一票,由此他玩命地巴结 古副总。一路之上,每到一个酒店住下,田红生都会从自己的大包里拿出早已经 准备好的一次性拖鞋、牙刷、牙膏等国外酒店没有但是我们中国人往往忽略的日 用品摆在古副总的盥洗室和床下。当着古副总的面,他总会吩咐我替古副总从酒 店服务台叫上热水器。然后,他自己吃力地从酒店的小商店扛上一大罐矿泉水, 咚咚咚地倒在热水器里面,看着水烧开,替古副总沏好茶,端到面前,再回到自 己房间洗漱。 尤其可恨的是,田红生从我这里拿了近一千美元的公款,每到一站,他就吩 咐我换成一美元一张的票子,拿给古副总发小费用。“一定要换一美元一张的票 子,不要硬币,这样才有感觉,领导给起小费才觉得自己是大老板,是重要人物 ……” 其实,我们美国一路的行程全是香港旅行社安排,早已经把小费算到每个酒 店的费用之中,根本不用再给。为了让古副总找感觉,田红生非要另外再给小费 不可。古副总对每个美国waitor和waitress的对他表示出的殷勤鞠躬很是受用, 小费越给越多,渐渐超出了百分之十五的旅游地区上限。 最后到夏威夷时,古副总自己亲自吩咐我,要换五美元一张的票子来给小费。 “小魏啊,怕什么?又是领导花钱,只要他高兴,回去一签字,什么都报销啦。 你到中餐馆吃饭时多要一些收据,要空白的收据,回去你按照我们花出去没有票 据的款项随便一填,什么费用不就都冲了吗……”大概田红生看出了我的顾虑, 一语道破,让我在不情愿之余也松了一口气。我心中也暗暗纳闷,作为国际部人 员常常出国,我在发票、费用、小费、冲账等等方面的经验反而远远不如这位综 合部的总监。转念一想,综合部总监的田红生肯定是常常陪领导出国,这方面的 经验肯定不少。 又是拉斯维加斯。 我出公差到美国大概几十次,每次总有拉斯维加斯。无论什么行业类别的团 队,无论和公司什么业务部门出来,无论什么专业技术洽谈,其实永远也和拉斯 维加斯挨不上边。国内没有博彩业,酒店业考察也可以去瑞士等欧洲国家。但是, 国内的大多数出国考察团去美国的考察地点总是有这么一站。当然,大西洋城也 是选择之一。 估计外国人对中国公司这种城市选择永远也搞不清楚,“考察”拉斯维加斯, 这能和业务有什么关联?他们绝对不明白中国许多公司出国考察团的主要目的不 是什么业务,而是一种福利待遇,是一种奖赏,一种特权,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 旅游观光。 拉斯维加斯这么一个资本主义的名胜总会在“考察”的行程考虑之中(去欧 洲当然阿姆斯特丹也是首选),让大家见识一下什么是资本主义的腐败堕落,什 么是罪恶的醉生梦死,什么是一夜暴富,什么是巧取豪夺。奇怪的是,赌场里面 豪赌的家伙大多是黄面孔的兄弟们,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龙的子孙。可能,我们中 国人的血液中,澎湃着赌博的因子和撞大运的原始冲动。 Flamingo Domingo,酒店很大,房间就有近两千间。世界上十三个规模最大 的大酒店,其中十二个都在拉斯维加斯。米高梅酒店很不错,也很有名气,很有 特色,中国人和华人都很少住这里。酒店的门口是个大狮子脑袋,进了酒店好像 深入虎口的感觉。如果不是特别提出要住在这里,旅行团绝对不会安排中国客人 和各地华人住在此地。酒店舒服,早餐便宜,八美元一个人的自助餐,种类繁多 到眼晕。美国的东西真是又好又多又便宜,几乎让人产生痛恨感。 拉斯维加斯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彩业服务,只要你赌博,什么吃穿住玩别的东 西都便宜得要死。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是赌客买单。 田红生陪着古副总吃完早餐,马上到我这个业余出纳手里取出五千美元。百 元面值的,整整五十张,崭新的票子,数得我心疼。“小魏,每人也发上五十美 元,赌赌老虎机什么的。玩玩,转转,我陪古总去玩二十一点。对了,掷骰子也 试一试,古总还没有试过呢……”田红生还真大方,不忘给其他的团员还发上五 十美元换硬币玩老虎机。 分到五十美元,我百无聊赖地换成硬币,随便瞎喂老虎机。开始运气不错, 呼啦啦掉出三次二百元的硬币。紧接着,不到三十分钟,全部硬币都报销了,一 个没剩。无聊之余,我四处乱转,偌大的大厅里人头攒动。美国人也是穷人多, 他们和大多数游客一样,也是在大厅里面玩老虎机过瘾。哪里叮叮当当掉出一堆 硬币,都会引发一阵欢呼声。 信息部副总监成全武和企业创新部副总监华文学也都像个弱智的孩童一样, 大张着嘴很投入地在喂老虎机。不过,没有欢呼声从他们嘴里发出。他们手中的 硬币,一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溜达到二楼,人少了很多,这里是玩二十一点和掷骰子的台子,钱压得多, 人也相对要少一些。确实童叟无欺。二十一点都是机器发牌,每张台只有一个赌 场员工根据输赢收发筹码。 距离我七八米不到的地方,古副总容光焕发,一张脸红墨水洗过一样,从肉 里往皮外迸发容光;张雅丽也很投入,全然没有大家在一起时的那种冷漠。她斜 身靠在古副总身上,看着古副总叫牌;田红生脸色投入,脑子很清醒,不停地替 古副总收筹码,手边看上去一百美金一个的筹码有一堆,估计那五千元已经几倍 几倍地赢了回来。 古副总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钱多在手,美人在侧,没有什么大喜大悲之 态,依旧是在公司员工大会上面作报告时的淡然表情。他转头在田红生耳边说了 两句什么,田红生猛然点头,抱起那一堆筹码,直奔现金换取处。见此,我赶忙 下楼,毕竟看见领导赢钱不那么好意思,也是一种官场忌讳嘛。 我呆呆地坐在一楼大厅看着人流汹涌。生活在别处,别处的生活一点也没有 意思。某些人宁愿相信别处的生活,其实他们是放弃了最宝贵的现在和现在的生 活。在我们目光所及的地方,在正在流逝的现在,我们存在着、生活着、拥有着、 痛苦着、快乐着,然而,在我们陌生的别处,我们作为旅行者,作为精神上的陌 生人,我们太过于关注那些陌生的精神之外的表象,进而丧失了判断力和自我认 同感,只是满足于我来过我见过我吃过我喝过这些浮光掠影的东西。从前,我们 在书上阅读到的关于陌生的别处终于成为现实的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能是 想像力的丧失,只能是预见力的贫乏,只能是内心深处深深的失望和难以派遣的 忧愁排山倒海般涌袭而来。 每次到了这种光怪陆离的地方,我总会变成像傻×哲学家一样思考世界和人 生。 田红生直朝我奔来。他身后的古副总和张雅丽闪身进到咖啡厅里面,身形轻 灵,倏忽不见。 “……哎,输了,全输了,五千美元,五千美元啊,押了几次全输掉了…… 小魏,你可要保守秘密,回去拿饭单什么的报销冲账,别露了马脚,可要知道工 作纪律哟……出国的钱都是你一个人保管,组织对你多大的信任,别辜负了古副 总和我对你的信任啊……”田红生说。 出国这么多天,我已经对好多事情见怪不怪,也养成了反应快的好习惯。 “……我知道,我明白,您放心好了,看来以后的行程我们得多吃些中餐了……” “多吃中餐?什么意思?”田红生反而不明白了。人精也有流露出低智商的 时候。 “多吃中餐才能多要餐馆的收据,总不能几个中餐馆的收据填上五千美金的 数目吧……”我故作幽默,解释说。 “……对,对,很对!”田红生嘴里不停地肯定,脸上却闪现一丝警觉之色,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心里面也一激灵。 张雅丽一身米黄色的连衣裙,胸部的敞领开得恰到好处,不高不低,露出酥 胸一小片,一个黄色温润的寿山石挂件衬得皮肤更是白皙诱人,连赌场里的各色 洋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真正秀色可餐的东方美人啊。别看张雅丽才二十四岁, 比起那些刚刚从大学毕业一两年的女大学生来,她要成熟、世故得多。大概她在 军队当文艺兵常常陪领导,待人接物也是落落大方,没有任何羞涩局促,和她的 年龄很不相称。她长就一副交际花的样貌,个子有一米六五,体重一百斤多一点 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肤如凝脂,睛如点漆,嘴唇鲜红,鼻梁高挺,除了下 颚稍稍有些方正棱角了一些外,几乎是个没有瑕疵的绝色美人。据公司一个号称 会相面的四十多岁的咸湿佬讲,张雅丽面相哪里都好,就是眼带桃花,看人时目 光乜斜,加之举步提踝,摇膝摆腰,天生水命,一生不遇良人,生就交际花的命。 不管别人怎么讲,我对于张雅丽一直是敬而远之,总觉得她看人时眼中似乎 根本不在看你,而是心里在打量盘算你的奇怪感觉。出于多年小职员工作的世故, 我深知这种女人千万不能招惹,即使在某种场合多看她一眼都有可能招来祸端。 张雅丽很会使用她的姿色和性别优势,无论和哪个领导出差,她都是仪态万 方,官太太一样的架子,任由除领导以外的同事和招待方逢迎伺候,坦然受之, 毫不做作。古副总赢了钱,心情特别好,大手一挥,要请大家大吃一顿,菜式任 由大家选点。当然,谁也不敢把这话当真,都眼瞧张雅丽。“旁边有家意大利餐 馆,我们试一试吧!别天天吃中餐,感觉和在广州和深圳差不多,没有意思……” “对,天天吃中餐,老土,老土,我们开始吃洋荤啦……”古副总随声附和。 其实就是他那个中国胃天天闹着吃中餐,大家天天酸辣汤,糖醋丸子什么的,早 就腻了。 下午四点多,还不到吃饭时间,意大利餐馆里面就我们一桌客人。侍者很帅, 是黑头发的意大利小伙,态度特别热情,大概见识了不少中国大款和大公款,知 道我们现在钞票现金大大的有。 “来几个比萨,吃吃正宗的意大利比萨,”古副总为老不尊,小孩子一样嚷 嚷着,大概对他来讲,意大利菜就是比萨和通心粉。 “对,一人一个大比萨,吃不完带走,听说真正的意大利比萨是用炭火烤出 来的,特别香,我们在国内吃的比萨都是微波炉烤的,没味道,没味道。”田红 生也跟着起哄。 张雅丽低着头,认真地研究着菜谱上面的彩图,很老到很专业地点了八九个 菜,都是上好的意大利风味菜式。幸亏她点菜,点错了上来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我根本不懂意大利文,如果真的让我点也是瞎点,到最后肯定被这帮人骂死。 “一人先上一杯那个什么带沫的咖啡,就是咖啡什么一层沫子的,”古副总 冲着侍者嚷嚷。 “卡普奇诺!”田红生这回得意了,一下子叫出领导想要的东西。“对吧, 是卡普奇诺吧?”他扭头看张雅丽。 张雅丽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想说又没说什么。 吃了几碟不知是什么的意大利小菜,喝了一瓶几百美元的餐前酒,古副总的 中国胃开始咕咚咕咚叫唤了。他烦躁不停地让我去催菜,一次又一次,催了八九 次,最后就差威胁说要不买单走人了。 坐在装潢极其华丽的意大利酒家,外面是内华达州四十五度的沙漠高温下拉 斯维加斯城内熙熙攘攘的景象,本来应该坐在这里慢慢享受才是,不料古副总在 国内狗食店和快餐店里面养就的急脾气糟蹋了这一切,糟蹋了我们大家的心境、 情景还有食欲。 意大利伙计很有耐性,他三番五次过来解释说正宗的意大利菜一定要慢慢烧 制,不能急,不要急,而且还免费送了我们大概有七八碟小食供我们填肚子。等 了大概四十分钟,古副总就差点要砸桌子了。终于,美味的意大利菜肴一道接一 道上来,大家大快朵颐,齐声赞个不停。 “嗯,值,值,等得值,”古副总心满意足,“国内吃了那么多西餐,干巴 巴没有味道,原来外国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小张,你是功臣,来,干杯!” 在座各位也不敢怠慢,都举杯劝酒。张雅丽来者不拒,上好的法国红酒好像 很对她的口味,杯杯落肚,还都是满满的中国喝法,不是外国人那一杯底一杯底 地小饮。 三百七十美金一瓶的上好法国波尔多红酒,一连五瓶,滴滴香醇,杯杯浓郁, 大家直落入喉,爽得不行。意大利小伙计看得双眼直发愣,尤其我们干杯的速度 和角度,几乎是一分钟两杯、九十度直接下肚,中间连气都不喘一下。 作为翻译、马弁、出纳,我没怎么敢多喝,很怕醉了把一百美金当一美元花 出去。记得前几年在旧金山的韩国按摩店,与我们同行的信息部总监成全武就在 酒醉之余把十张百元大钞当作十美元小费付了出去,晕晕乎乎,因为一块美金和 百元美金几乎一模一样。 古副总特别兴奋,十杯左右的红酒下肚以后一直就开始用复杂的美声唱法大 唱革命歌曲;信息部成全武嘿嘿傻笑,跳上桌子学李小龙的嗷嗷怪叫;马屁精田 红生搂着古副总亲大爷叫个不停;企业创新部的华文学小黑胖子倒老实,一直泪 流满面自言自语;唯张雅丽面色淡然,只是俏脸有些绯红,一双俊眼流光溢彩, 顾盼生辉。 “……其实,我们也挺不容易的,是吧?”张雅丽看着我,幽幽地对我说。 我赶忙回头,看见同行诸人都东倒西歪,古副总正在闭着眼睛抱着一个海鲜 比萨猛啃,显然这句话是对我说的。我愣了半天,倒不是存心装傻,真的不知说 什么好,也弄不清她是试探我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踌躇一二,我一扬脖子灌进一大杯红酒,茫然四顾,做出一副醉态。 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