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烦恼多 “不瞒两位兄弟,我现在的身家有大概两三个亿吧,是港币,现在我正把港 币逐步换成美元,他妈的,我发现美元现在还不如人民币坚挺……我一丁点也感 受不到生活幸福。嗬,你俩别笑,我不像你们读书人心里空虚不幸福,没那毛病, 让我天天痛苦的是我每晚的噩梦……我天天梦见六二年我爸逃港时的情景,那年 我四岁,真奇怪那时的事情记忆很深……村里十几个男人饿得实在没法,各人吃 尽了家里最后一块红薯,从海边偷渡……边防兵鸣枪的声音在夜里响得人头皮发 麻,一颗枪子儿正打在我二叔腿上,血溅了我一脸,我差点吓死……一只军犬双 爪搭在我肩上,那狗嘴里的气味时隔三十年的今天我还记得。当时,如果不是一 个当兵的喝住,那狼狗非得一口咬下我的脑袋……我天天做梦,梦见都是这些, 两位老弟,我这亿万富翁多么可怜,天天醒来一身冷汗,白天吃什么都不香,什 么医生都瞧过,什么药都吃过,香灰也喝过,没他妈的用。这不,现在吃这种药 还能迷迷糊糊睡一觉,美国药,香港那边带过来的,一片二十美元,吃完这药倒 可以睡一会,似乎这药有瘾……” 同我和江学文讲话的是位名叫谢东升的当地人。他四十多岁的年纪,神情倦 怠,正坐在前几年花三千七百万元盖起的海边豪宅里诉说他缠绕经年的噩梦。 江学文几年前闯南方,曾有一段时间在这位谢东升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食 客”,故而与其交情很深,成就后仍不时看望这位昔日的“大佬”。 我捧着一个冰镇椰青喝着椰汁,百无聊赖地听着眼前的这个有钱人诉说着他 的“不幸”。同时,我们看着他家中的泰国厨子在一旁烧烤泰式银鱼。 来此之前,江学文把谢东升夸得神乎其神,说他手下有多少能人,收留过多 少落魄英雄,怎样以一条小渔船起家……听上去恰似一个当代孟尝君。可见面之 后,我颇感失望,见此位大佬一张无肉的大扁脸上两只突辙,一个酒糟大鼻头, 乌紫的嘴唇,一口镶金的烂黑牙齿,颇像小时侯图画书中的坏蛋,也和赖昌星的 样子几分类似。大概看周润发等人演的黑社会电影太多的缘故,我心目中的黑帮 人物均是潇洒倜傥的形象。这位谢大佬,浑身上下怎么也找不出一丝令人肃然起 敬的味道。 “您做什么生意?”我问。 “……生意嘛,什么都做,什么都做……噢,老弟,你给我看看这盒上的洋 文,是什么成分,为什么我吃着上瘾?”谢大佬似乎不愿回答我的问题,他推过 一个药盒岔开了我的话头。 我仔细看了看药盒上的成分说明,大多数药品是拉丁文,我又没学过医,故 而看不明白,只有其中一种成分我看得出——氨基丙苯,美国“垮掉一代”小说 中常有这种致幻药名出现,我读硕士时常常去图书馆找金斯堡和克鲁阿克的原版 书读。 我摇摇头:“药名都是拉丁文,我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我其实心中存 着一个心眼,生怕说出药中含致幻剂会使向这位大佬提供此药的人倒霉,黑社会 人物狠毒异常——至少小说和电影中的黑社会皆是令人战悚的。 “丢渠老母!我年轻撑船做苦力时也不做这怪梦,自从钱多了,梦也勤了, 拜佛求道我花了不少钱,可一点用也没有。” “大佬,人生不能十全十美嘛,我新近结识一位大气功师,有机会找他给您 发发功。”江学文讨好地对谢东升说。我平素很少见这位气傲牛×的江学文以这 种态度待人,显然他当年潦倒之时曾得到这位大佬不少关怀。 “瞧,伟仔回来了。”谢大佬指着外面说。我们顺他手指方向往外面看,见 远处的海面上有一只“大飞”汽艇箭也似的驶来,速度快得惊人,眨眼之间即已 驶到不远处的海岸上。难道是谢大佬走私的水货来了?我心想。 不一会儿,一个高高大大的本地年轻人走进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苗 条,面容姣美的女人。 “回来啦。”谢大佬的语气既亲切又慈祥,全无电影中人物的狰狞肃杀,倒 似一家亲兄弟般地寒暄问讯。 那个名叫伟仔的青年人和两个女子很尊敬地向谢大佬问好,三人身上脸上都 湿淋淋的,“大飞”艇速度惊人,溅起的水花也不小。 坐定后,两个女人各自从包中拿出一叠港币,双双奉上谢大佬,穿蓝衫的报 数是“十二万”,穿旗袍的报数是“八万”。 谢大佬从桌上拿起一把餐刀,大大方方地把那两叠港币均一分为二。他身后 站着的人便把上面的一半拿走,剩下的一半那两个女人拿回放入各自的包中。 “多谢了,老板。”两个女人同时言谢,语气中满是恭敬与感激。 “你二位辛苦,辛苦,”谢大佬很和蔼,他转头又对江学文和我说,“现在 女仔多能赚钱,随便到个小岛上的别墅中陪人一天,就能挣几万港币,想当年, 我自己开着个小艇担惊受怕,累死累活走私一船货也不过是这个数……” “老板呀,今天可累坏我了,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就没闲着,香港那边的强仔 原先说好是十个客人,可不知为什么又多加三个,真有点架不住了。”蓝衫女人 小声向谢大佬抱怨。 “嗯,好,回去好好歇一歇,一会儿我让伟仔给强仔打个电话,让他以后不 许这样,好,回去歇着吧。”大概谢大佬很疲倦,他敷衍着那蓝衫女人。 两个女人站起身,风姿袭人,临走时向我们在座的每个人用笑脸致意,有股 很强的职业自豪感。 原来是两个乘“大飞”往来于海上供几个富人玩弄的妓女! 此时,我才悟出谢大佬“什么生意都做”的含义。确实,大至走私汽车,小 至用“大飞”运妓女挣钱,谢大佬真是无所不做,难怪他这么有钱。早就听说香 港一些有头有脸的土佬十分中意大陆女子,尤其是北方高身材清纯相貌的,而内 地也专有谢大佬这类道中人物供货上门,供求很默契。 看刚才那情景,可以发现谢大佬很仗义,只抽一半“血汗钱”,刨去“大飞” 及他手下的人工费用,他赚的比例并不十分多,难怪他手下人以及江学文等人对 他赞不绝口,称他大仁大义,也许这就是谢大佬发达的秘诀——“一锅揾食,人 人皆喜”。虽然身家亿万,谢大佬依旧有心思对这样的小生意关照,亲手分钱, 让人感觉十分亲切。也许他穷极无聊,也许他滴水不漏,我觉得是属于前者。这 种行为,很有李嘉诚自己在香港的豪宅里面亲手做塑料花的效果。 大财主玩弄小钱,没有别的意思,无聊而已,打发时间的一种形式。我突然 发觉自己非常贫乏无知,万花筒般的社会令我丧失了是非感,而若有若无的道德 标准也模糊不堪起来。 “我这噩梦怎么才能破解掉呢,再捐两百万给观音庙……”谢大佬既像是征 询江学文和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