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猎猎地吹入,是二十八层楼的窗子,有轻微的摇晃感,看下去,苏州河像根 皮鞋带,老徐的腿骨发软了,好像他的一根皮鞋带系了重物,要把他从云雾里坠下 去,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切入他的心灵。 这里是一家国营外贸公司第一业务部的办公室,有五个人,两个是新分来的大 学生,经理姓郝,再做一年就要退休,还有就是老徐和刘红英。老徐和那个著名足 球教练同名同姓。外贸生意越来越难做,公司说,要进行结构调整,人员分流。这 是裁员的婉辞。郝经理无所谓,船到码头车到站。新大学生也无所谓,一张白纸能 画最美最好的画。老徐和刘红英心儿就悬了。刘红英常常对老徐说,男人四十一朵 花,女人四十一块疤。老徐是“文革”后外贸学院的首届大学毕业生,四十五岁, 还属“一朵花”阶段,刘红英中专学历,商业会计学校毕业,做外贸是半路出家, 三十五岁,不在“一块疤”的范畴,这话说得皆大欢喜。刘红英总是说让老徐听了 高兴的话,也算是惺惺惜惺惺。 办公室里订了三份报纸,《解放日报》、《经济日报》和《环球时报》,一人 一只不锈钢磁化杯,工会福利品。大家看厌了报纸,喝足了茶水,等下班。新大学 生埋在办公桌的大抽屉里看股票机,聚精会神。郝经理说:“喂,白相游戏机啊? 毕竟是上班呢!”新大学生冲他嘻嘻一笑,还是不肯抬头。他们只顾赚自己的钱, 百事不管。郝经理感慨万千地说:“现在的小青年呀,说不得话不得。我年轻的时 候,一有空就到公司的仓库去劳动,什么苦都不怕,只怕闲下来。”老徐在整理马 甲袋。办公室里一天到晚都有废弃的马甲袋,老徐不厌其烦地抹平叠好,放进办公 桌的抽屉。老徐的手里哗啦哗啦的,说:“郝经理,你是三妻四妾地睡着,还要埋 怨光棍汉,留点唾沫数钞票吧!”郝经理嘿嘿两声,说:“杀狗的不要眼红杀猪的, 到了我这份上,你也会嫌唾沫不够用的。”这话说得暧昧,老徐想一针见血地点破 他,就精心组织起语言。现在这世界,谁怕谁?前两天,公司党委书记拍着老徐的 肩膀说:“老徐啊,你又是年富力强,又是科班出身,又是老外贸,对第一业务部 的总体工作,要多谋划谋划。”这郝经理不到退休不肯退,生姜倒是老的辣,只是 上不得正席。刘红英在啪嗒啪嗒地玩电脑,突然噗嗤一笑,哧溜地滑过电脑椅来, 说:“老徐,你来看看。”老徐想跟郝经理说:“肉肚皮里一包油水,哪天撑破了, 我就用来点灯。”《三国演义》里写的,董卓死了,人家在他的肚脐眼里点灯,点 了好多天。这话让刘红英憋了回去。刘红英像只北京大盆柿,红艳而又饱绽,一不 小心就会流淌浓浓的汁液。老徐闻到了一股不香的香味,是女人的肉感的味道,眼 睛就听话地瞥向屏幕。刘红英滴滴答答地点击,字一行行地翻滚: “…… 女人外遇的原因是否与男人相同? 男女外遇的原因不一样,有外遇的男人通常不缺少爱,男人外遇多半是因为性 爱。女人外遇是为了情爱。性爱是女人作为回报的鼓励吧。 ……” 郝经理的眼睛翻滚翻滚,朝屏幕瞥过来,刘红英却“啪”地换了网站。郝经理 经常说刘红英痴头怪脑。确实如此。老徐对她的评价是:这个女人傻乎乎的,不用 当一回事。其实老徐知道她的意思。刘红英喜欢他,办公室里人人都看得出。刘红 英的先生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丢下她和一个上幼儿园的儿子,有人说是躲债,有人 说是被黑道闷了。这先生做皮革生意,上新疆内蒙就跟上海人逛南京路一样。老徐 虽说嘴上附和着郝经理,内心却站在男人的立场上去衡量跟她的关系。所有的男人 都非常在乎女人的喜欢。当然老徐也是喜欢她的,那么红润,那么丰满,让他馋涎 欲滴。除了太太,老徐还没碰过任何女人。但他随时想碰一碰。一个男人一辈子只 跟一个女人磨蹭,总有失落感。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绝对是人家的好,这是没办 法的事。老徐就这么七想八想,眼光在电脑上乱晃。 刘红英想和老徐讨论“外遇”的问题,拉过一把椅子,脸红扑扑地朝着他鲜花 盛开。老徐王顾左右而言他,夸耀起他的养家糊口。老徐很不在意地说:“在家里, 我不要老婆用一分洋钿。做男人就要把一份人家扛起来。每个月一千五百块的小菜 铜钿,儿子的学杂费和家教铜钿最起码一千,老婆的胭脂铜钿,衣裳铜钿,五百块。 我一个月要开销三千块洋钿口来!”老徐说这话是有些底气的。妻子的工资一分不 差地消费在她自己的跳舞旅游等娱乐活动里,但老徐还是存了四十万元。老徐的底 气有个支撑点:自己除了养家糊口还能拥有如此巨款。老徐已把他自己看作地地道 道的中产阶级。郝经理听了这话,就弹着香烟灰,轻巧地说:“男人应该养家糊口, 这有什么好说的?”刘红英就帮腔了:“郝经理,一个男人只要把家撑起来,就是 个好男人。”刘红英这是有感而发,说着就有些沉默,轻轻地学着辛晓琪唱《爱上 一个不回家的人》,再轻也难免声情并茂,最后竟有些发呆。老徐不禁用心去感受 从那红艳艳肥嘟嘟的嘴唇里流淌出来的伤感,动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