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吃晚饭三口人默默的。老徐嚼着“鱼锅巴”,觉得枯涩。老徐的两只眼睛跟玻 璃球一样。老徐的思想像一坨胶水粘在马老板身上。老徐揣测自己的前路,只能去 做马老板的“星期天经理”了。老徐本来想等装修好了再去闯荡江湖,现在等不及 了。 正在想着,马老板来了。马老板经常来,总经理那儿溜一圈,也不忘各业务部 照个面。马老板随身带着各式各样的卡。当初流行电子消费卡,大商场都有,后来 中央禁了,就偷偷地时兴在指定的商场里一次性消费的磁卡,又禁了,于是什么交 通卡、保健卡、上网卡,都成了马老板他们的小礼品。马老板随意地对老徐和刘红 英摔交通卡,就跟给孩子摔糖果一样。老徐前所未有地殷勤,让座,敬烟,上茶, 礼貌周全。马老板屁股一沾沙发就告辞,老徐送出去时,就说了“星期天经理”的 事。马老板说:“欢迎欢迎!单叼还是买断?”单叼就是做一笔拿一笔回扣,买断 就是为老板打工。老徐不假思索地说:“都奔五十了,只图稳当,买断就买断吧!” 马老板翻动起肥厚的巴掌,是月薪五千的意思。意料之中的事,老徐从容地点头。 马老板手一伸:“那老徐,你总要带一份见面礼给我吧?”老徐的心荡了起来。投 到老板的门下,要有见面礼,这是规矩。他首先要帮马老板鞍前马后地做一笔漂亮 生意,才能正式投到老板的门下。“马老板,都是场面上混的人,这规矩会不知道? 我会送一份见面礼的。”马老板哼哼哈哈了,说:“不过老徐我丑话说在前头,到 我手底下就是我的雇员,就不能再摆国家干部的架子。我这儿只有两个人,不是老 板就是雇员,没有什么经理不经理的,或者说我手底下的阿狗阿猫都可以做经理。” 老徐的目光纷乱了,有无数的丝线在飘。马老板的话像鹰爪一把掏走了他的五脏六 肺,让他的身体成了一个空皮囊。老徐想起他教训装修的民工:“要想从我的口袋 里掏钞票,这么容易?”老徐看见马老板胡萝卜似的手指抽出一根香烟,突然想起 似的抛一根给他。以前他总是一条条地双手捧上。“怎么样?”马老板弹去一截烟 灰。老徐像烟灰一样飘落到地上,嘴巴张了张,软软的,看到前面就是马老板的别 克,马老板拿出遥控器,嘟地摁了一下。老徐快步上去开了车门。马老板哈哈一笑: “老徐,那就说定了,什么时候有见面礼,我就什么时候开你一份工资。” 马老板的别克像鬼似地消失在波光潋滟的车的洪流里。老徐的心随之而去了, 身体像个气球飘回去。向来都是马老板围着他转的,他是朝南坐的官商,私商都来 朝拜他。他做生意是实现国家的某种意愿,是一株参天大树,马老板不过是钻进这 棵大树皮囊里的一只小爬虫。从堂堂正正的大学校门里走出来的老徐,佩服的是比 尔。盖茨和李嘉诚这样的大资本家,马老板,只能算一个个体户,一个奸商,而现 在,他不得不到个体户手下去找工,为奸商效犬马之力,更是个等而下之的东西了。 老徐不知道自己已走进办公室,眼睛里的刘红英,也不再是红艳艳的北京盆柿,而 是一只出土的瓦盆。“喂,老徐,筋被啥人抽掉了?软塌塌像条鼻涕虫!”从她的 声音里老徐体验到了一种女人的温香。老徐扳住自己的下巴颏转动脑袋,脖颈里喀 喀响。老徐回过神来,觉得刘红英像只肥嘟嘟的虾子掉进沸水里,晃晃眼就红出来 了,幽幽地说:“恨不得把你涮到火锅里,蘸蘸麻辣调料,一口吞了!”“我这么 好吃?戳穿你的喉咙,撑断你的肠子,胀破你的肚子。”刘红英一只眼睛笑笑的, 一只眼睛恨恨的,像个阴阳人。但是老徐没心思去揣摩她。老徐开始觉得自己聪明 了。老徐最幸福的遐想就是没来由地察觉到自己的聪明。老徐甜甜地心里数落自己: “你以为你是谁?端共产党的饭碗,挣老板的外快,再做几张黑单子,一个人拿三 个人的钞票了。这世界上要是都像你,一大半人饿死了!”老徐的嘴角挂下来一条 涎水。“老徐,蚯蚓爬到你嘴巴里去了。”刘红英嘿嘿的。老徐“哧溜”一声吸了 “蚯蚓”,却不睬她。老徐不是故意的,思之所之,情有所动,难免旁若无人。 办公室里难得清静,老徐独一无二的,就情不自禁地打盹。但是睡觉的念头越 是强烈,乱糟糟的脑子就越是不肯平息。这段日子,老徐很严重地失眠。老徐一向 是心宽体胖,有稳定的工作,而且收入逐年提高,日子跟儿子最头痛的数学公式一 样,一成不变,每天的日常生活只是把这公式套上去。八十年代初,老徐在大学里 也失眠过,而且非常严重,有一次整整一星期老徐在黑夜里苦挨。那时老徐和所有 的天之骄子一样,豪情万丈。那时有一句最流行的话:“国家的希望,就在恢复高 考后的七七级七八级大学生身上了。” -------- 黄金书屋